“你来的正好,先陪我一起吃饭吧,待会菜都要凉了。”
他说话时拖着尾音,又黏又软,像块送到嘴边的香甜糖糕似的,根本让人无法拒绝。
秦知亦转眸,视线落到了乐之俞身上,清冷的眼神瞬时又多了几分幽深。
他换上的这套衣裳是老婆婆为自己儿子裁制的新衣,想来她儿子的身量应该要高出许多,衣裳给乐之俞穿起来,就显得格外宽宽大大的,连领口也大。
一眼望过去,他修长脖颈下的精致锁骨都露出了大半,纵使是灯火昏黄,也依然清晰可见锁骨线条的优美,如雪肤色的润泽,称得上是勾人心魄。
秦知亦的剑当即就收了起来,长臂一伸就把乐之俞揽在了怀里,腾出另一只手,将他那微敞的领口拢得严严实实,再不叫旁人窥得半点春色。
这占有欲十足的举动让宁远承的脸色更加的难看。
原来他不仅被秦知亦当做了卖惨装乖的可怜虫,还被看成了是对乐之俞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欺人太甚!
拳头攥得越发的紧了,紧到几乎要掐出血印,眼中似有惊涛骇浪翻起,若不是还顾忌着怕伤到乐之俞,他这会子已经是要像头发怒的野狼猛扑过去,誓要生生咬下秦知亦的一块肉来。
“阿雁。”
乐之俞喊了他一声,脸上带着担忧之色,朝他摇了摇头。
宁远承怔了下,望着乐之俞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心头的那股喧嚣升腾的怒火忽而就一下子熄灭了,紧握的拳头也慢慢的松开,喘着粗气扶住了身边的砖墙。
“小俞,我赶路赶得有点累,能不能帮我找个地方让我先休息一下?”
见他肯退让不钻牛角尖了,乐之俞总算是松了口大气,连忙点头答应,央求老夫妇两人帮忙,给宁远承另找了间空置的屋子,铺上厚厚的被褥,扶着让他去躺下养一养精神。
原本也想跟着去照看一下,但乐之俞还没迈出去半步就被秦知亦握着胳膊拉了回来。
“不吃饭了?”
他垂眼看着乐之俞,语气清清淡淡的,倒没有听出什么不悦的情绪来。
饭待会再吃也不迟嘛,这句话都到了乐之俞的嘴边,瞧着秦知亦深沉的眼神又给咽了回去,抿了抿红润的唇角,贴在秦知亦的怀中仰起头,声音软绵绵的但又藏着一股韧劲。
“ 秦哥哥,阿雁他真的吃了好多苦,很不容易的,他之前被喜欢的人背叛,下毒害的他很惨,后来又被岭西的手下背叛,连活下来都是侥幸,我们对他好一点吧,毕竟,他也救过我的命呢,而且在船上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是因为我的担保他才同意孤身冒险的,若是你把他气出个好歹来,那我岂不成了无信无义之徒?”
秦知亦与他对视着,眼里明明灭灭的闪着光,几不可查的轻叹了口气,抬手擦去了乐之俞唇边沾着的白色饭粒。
“你对别人,总是很容易就心软,从来也不怕这份心软会不会被利用,让你受到伤害。”
“谁说我不怕了?”
乐之俞听他口气松动,马上像藤缠树似的,抱住了他的腰,笑眼弯弯的。
“可我有你啊,你不会让我受到伤害的,再说了,我对别人心软,但我只对你心动啊。”
他的语气纯真无邪,却饱含着热烈的爱意,毫不掩饰的尽数展露了出来。
秦知亦的唇角微微挑起,仿若春冰融化一样,眼中再不见半点清冷,柔和似水,低头在乐之俞的脸上轻啄了下。
“先吃饭,吃完了我和你一起去探望他。”
乐之俞高兴起来,回礼似的在秦知亦的脸上响亮的亲了口。
“好!”
踏进宁远承所在的那间屋子时,乐之俞还带去了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
那是老婆婆好心给宁远承煮的。
据说他刚被扶进房门,就猛的吐了一口血,吓得老夫妇两个要去问问乐之俞,是不是得想办法去请个大夫来看看,但宁远承却拦着怎么都不肯,说是不想让乐之俞为难,他只是累着了,一个人静躺着歇歇就好,并没有大碍。
老两口拗不过他,只好先出来吃饭,但老人家到底是心地良善,憋不住话,等到乐之俞吃完饭要去看望宁远承时,便把这事悄悄说了,让乐之俞劝劝宁远承,好歹喝点糖水补补血,别硬熬着,仔细熬坏了身子。
乐之俞当然不会觉得宁远承是在装可怜博同情。
他可是亲眼看过老神医是怎么给宁远承开颅取毒的,那血淋淋的过程简直比之书上描写的阎罗殿酷刑也不遑多让,想想都令人后背生寒,浑身直打哆嗦。
能熬过这样噩梦般的疗伤,恢复的这么快,短短数日就能下床行走,已经是奇迹了,可千万别因为这次的赶路,而旧伤复发前功尽弃,那乐之俞心里可真是要内疚死了。
早知道,在船上的时候,应该同秦知亦商量商量,让宁远承把老神医也带过来的,现在这乡下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连个靠谱的大夫都不好请。
宁远承看到乐之俞来,黯淡的眼睛瞬时便亮了起来,都不用他多劝一个字,接过红糖姜水便仰脖一饮而尽,豪迈得像是喝了碗烈性十足的好酒。
就是喝完之后小小的干呕了下,用手捂住了嘴,像是忍不住要吐似的。
“怎么了?”
乐之俞顿时紧张起来,怕他下一刻又呕出一口血来。
“是哪儿很难受吗?”
宁远承摇了摇头,眼睛里盛着明亮的笑意,拿下了捂嘴的手。
“不是,是甜的齁住了,估计那位老婆婆把整罐的红糖都给倒进去了,结果我的血补得太满,差点都给溢出来了。”
这凑趣的话逗得乐之俞也是“噗嗤”一笑,看宁远承的状态确实比刚才好了不少,这才放下心来,想了想,还是觉得要让他解开对秦知亦的误会才好,要不然,像今晚那样两人对恃的场面,只怕以后还会重现。
“阿雁,秦哥哥让你一个人下船跟我们走,并非是故意刁难你,而是他发现了船上有你们岭西的叛徒在往外传递消息,要引人来杀你,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所以才出此下策,也是万般无奈之举,他其实很欣赏你的人品武功,对你没有偏见的,你也不要因此对他怀恨在心,我们先合力度过眼前这个难关,也能帮你早点拿到万年紫蔓箐呀,好不好?”
宁远承脸上的笑意缓缓的收敛了起来,视线越过乐之俞,直直的落在负手立在门口的秦知亦。
“是吗?这么说,我还得向秦公子道声谢谢了。”
“不客气。”
秦知亦面色淡然,语气平和,好似当真与宁远承冰释前嫌了一样。
乐之俞眨眨眼,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到底起作用没有,这两人是真的握手言和了,还是在阴阳怪气。
他刚想再多劝几句,宁远承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来,递在了他手里。
“小俞,这是荀大夫给我带的保心脉的药,需得三碗水用文火熬上半个时辰,能不能劳烦你现在去帮我熬一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好。”
乐之俞自是义不容辞,二话不说就接过药包,转身就朝外走,却在对上门口的秦知亦时,脚步犹豫了一下。
“秦哥哥······”
出乎意料的,秦知亦这次没有阻拦他,反而还贴心的为他让开了一条路,微微笑了笑。
“去吧。”
太好了,看来他们两个的关系是真的有所缓和了。
乐之俞这回是真的松了口气,抱着药包高高兴兴的跑了出去,身形轻快的像只如释重负的小鸟。
屋子里,徒然便陷入了沉寂。
宁远承靠在床头,眼睛一直盯着乐之俞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慢慢收回视线,转投向秦知亦的脸上,半响,冷笑了声。
“强逼我一个人来此,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太子殿下,我知道你武功修为很强,却没想到说谎话的本事也是人中翘楚,小俞待你一片真心,你这样骗他,于心何忍?”
“哦?”
秦知亦表情未变,稍稍挑了下眉毛,声音清清冷冷的。
“我好像早就告诫过宁将军,不要自作聪明,乱猜其他人的想法,看来宁将军是一点都没长记性啊。”
见秦知亦这个时候还不忘了嘲讽他,宁远承有些愠怒,干脆直接挑明了。
“你要我一个人来此,并非是大发慈悲,为了我的安危着想,而是,你也只剩一个人了。”
第74章
秦知亦对宁远承的话并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依旧负手立在原地,衣摆被门外的夜风吹得微微翻起,身形笔直凌厉,似一把未出鞘的利剑。
宁远承把他无动于衷的态度当成了默认和挑衅,心头更是恼火,说话自然也不会给他留情面。
“你说我的手下出了叛徒让我沦落至此,但你自己不也是有心腹背叛,所以在雁城栽了跟头,折了一半的羽卫进去,连小俞都差点被害死了。”
“明明你因为玉玺的传言深陷到了层出不穷的刺杀和伏击里,新朝皇帝又落井下石裁撤你的部下,打压与东宫关系亲近的官吏,让你孤立无援,如今,你早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却还要冠冕堂皇的在小俞面前装什么救苦救难的大好人,不觉得自己太会做戏了吗?”
面对宁远承的质问,秦知亦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被戳破真相后的难堪或者是恼羞成怒的表情。
他只是很有耐心的听完了宁远承的话,然后倏地起势抬手,速度迅疾如风,几乎是顷刻间就出现在床前,掌力仿若带着雷霆之威,朝着宁远承当头罩下。
宁远承到底是从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与秦知亦对话时也并未放松过警醒,见他突然来袭,眼神顿时一凛,回身堪堪避过,二话不说就反手出招,招式之迅猛竟毫不逊于秦知亦,直攻其脏腑要害。
但秦知亦只是虚晃一枪,近在咫尺却忽然改变了策略,掌风去向诡异难测,快得如同残影一般,正好截住了宁远承的出招。
宁远承见势不妙,来不及多想,便要收手后撤,只可惜为时已晚,手腕命脉已经牢牢的扣在了秦知亦的五指下,若是他再轻举妄动,秦知亦轻轻松松便可断了他的筋脉,废去武功。
虽然败局已定,但他气势却丝毫不减,横眉怒目,嘴上半句也不求饶。
“趁我病弱偷袭,你赢了也是胜之不武,真该叫小俞来见识见识,也好让他少受些你的蒙骗!”
秦知亦神色淡淡的,也不理会他,指尖在宁远承腕间脉搏上像是大夫问诊一样按了片刻,随即便松了手。
“病弱?”
他低笑了声,语气带着些讽意。
“病是病过,弱却不弱,那位荀老大夫虽隐世多年,可却不折不扣的是位有起死回生之能的杏林高手,你在他的医治下,已恢复了大半,是绝不可能因为多赶了两步路就累到要吐血的,哪怕刚才这种危急时刻,你也留了一手未尽全力,故意输给我,我倒是也想问问宁将军,如此做戏,所图为何呀?”
宁远承的神情有一丝微妙的变动,眉心蹙得紧紧的,仿佛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但又不肯承认自己是真的在“装可怜”,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秦知亦却没有咄咄逼人追问下去的打算,稍稍退了两步,在身后的一张木制圆凳上不慌不忙的落座。
“宁将军是聪明人,深谙藏拙示弱之道,就好像是你当初接旨进京受封一样,看似是妥协之举,但实则是你想借朝廷的力量来对付岭西的叛徒,但又不想朝廷借机分了你的兵权,你早料到途中会有人对你动手,受伤失踪不过是将计就计,为的是引鹬蚌相争,自己则留存实力,等着最后做那个得利的渔夫罢了,方方面面,可真是算无遗策啊。”
屋内的气氛,再次像乐之俞刚离开那会儿似的,陷入了死寂之中。
但宁远承很快又打破了这有几分难堪的死寂,紧绷着的后背松弛了下来,往后重新靠在了床头,表情也不再义愤填膺,而是多了些实话实说的坦然。
“殿下过誉了,我若真是算无遗策,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殿下看穿了,若论起玩弄鹬蚌相争之术的高手,谁又能比得过殿下呢?”
他顿了顿,双手抱臂,意味不明的看了眼秦知亦。
“殿下受皇帝之命出来找寻我的下落,收服岭西,可却在半道上耽误良久,迟迟没有进展,不但手下羽卫找不到我,现在还受青丹会及各方刺杀所扰,传出去了个重伤卧床的流言,去不成岭西自然也算不上是违抗皇帝谕令了,将计就计,藏拙示弱这一招,殿下也是深谙此道啊。”
秦知亦修长的手指在身边的桌面上轻叩了两下,淡淡道:“继续。”
这泰然自若的表情和语气,彷如高位者在听下属的禀报一样。
若换了刚才,宁远承肯定又要怒上心头,但现在却是平静的很,还当真继续说了下去。
“岭西二十万的兵权人人垂涎,谁都想来分一本羹,可殿下却不同,你对收服岭西并没有什么兴趣,因为那意味着要在新朝根基未稳之时,揽下了个要耗费巨大精力和军饷的大麻烦,实属得不偿失,但你也并不想看到岭西上下一心,势力威胁到新朝。”
秦知亦没有否认,甚至还认同的轻点了下头。
宁远承也就说的越发的坦白了。
“所以你会帮我,让我活着,你还会帮我的敌人,让他们不死绝,只有我和他们在岭西鹬蚌相争内斗不休,新朝才没有后顾之忧,而殿下这位将来的新皇帝,则将会成为最大的受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