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宁远承似乎也轻松了不少,抬手拧了拧自己一直紧蹙的眉心。
“殿下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秦知亦淡淡笑了笑,语气好似与老友闲聊。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我有点不解,宁将军洞察人心,足智多谋,为何会轻易被人下毒,甘受了这么久的折磨呢?”
宁远承的手僵硬了片刻,缓缓从眉心处拿了下来。
“这有何可不解的。”
他敛了神色,半响才道:“打个比方,小俞在新婚夜递给你的交杯酒,就算你明知这酒里可能有问题,但你还是会抱着赌一赌的心态喝下去,只不过,我赌输了而已。”
过了片刻,他又抬眼,看着秦知亦道:“当然这个比方并不恰当,小俞不会给你下毒,你也不会明知有毒而去赌无毒,比起我来,殿下要冷静理智的多,也幸运得多。”
秦知亦面色无波,拂袖站了起来。
“你的比方的确不恰当,我并非永远都是冷静理智,换我是你当时的处境,那杯毒酒,我照样会喝。”
宁远承神情一震,似是不大相信,但却没有出言质疑,良久,才认真的说了句。
“ 好好对他,不要为了江山而舍弃他的真心,如果将来你毁了他,那在你登基继位之时,就是我岭西起兵攻城之日。”
一个尚未归顺的边塞守将,对一个当朝太子下这样的宣告,完全可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不留后路,就算他将来毫无反心,也会因此埋下隐患,性命堪忧。
而且,他又有什么立场替乐之俞出头?
但凡是个心胸狭窄爱猜疑的,这会儿肯定要怀疑他是不是和乐之俞背地里有什么隐情了。
出乎意料的,秦知亦并无怒容,也无阴晴不定的审视,眼中反而是少了些一开始的漠然和戒备,变得温和了点。
“我很欣赏宁将军的坦诚,所以我也坦诚的告诉你,将来岭西只会是在你一人的掌管之下,且永远不会有起兵攻城的那一日。”
这话的意思很深,都已经不是一语双关,而是一语多关了。
他是在告诉宁远承,将来他不会坐视岭西内斗,而是会站在宁远承这边,动用朝廷的力量帮其打压敌对一方,重揽大权。
而另一重意思,是他不会为了江山舍弃乐之俞,而是会维护乐之俞的真心和纯粹,绝不会辜负他。
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是,宁远承就算在岭西屯兵自重,威势赫赫,但有朝一日真若有反意,秦知亦有的是法子要了他的性命,绝不会让他得逞。
这一番交锋下来,宁远承对秦知亦大为改观。
虽然秦知亦在他的眼里仍旧不算什么好人,但至少比起那些尔虞我诈,阴险狠毒的伪君子来说,还是要光明磊落的多。
放下成见,同他合作,也不是不行。
“阿雁!”
远远的便传来乐之俞有些慌乱的声音,隐隐还带着些哭腔,像是很难过的样子。
秦知亦的掌心顿时一紧,撩衣起身,几乎眨眼间的功夫便去到了门外。
宁远承也跟着掀开被褥下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大步跑到了门口,人未至,声先到。
“小俞,怎么了?!”
乐之俞手里拿着煽火的蒲扇,脸上蹭着好几块黑乎乎的灶灰,圆溜溜的眸子里含着泪花儿,形容狼狈的从厨房那边跑过来,被瞬息而至的秦知亦一把接住,护到了怀里,关切的询问。
“出什么事了?”
“我,我······”
乐之俞不知该怎么说,在看到后面赶过来的宁远承后,脸上内疚之色更甚,抹着眼泪道:“阿雁,我没看好炉火,把你的药给熬干了,我,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对不起······”
“就这个呀?”
宁远承松了口气,笑着安慰他道:“没事儿,秦公子刚才给了我一味神药,我吃了之后已经好多了。”
“啊?”
乐之俞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又在秦知亦的怀里抬头去问。
“真的吗?”
秦知亦不置可否,淡淡的“嗯”了声。
“你看他现在能跑能跳,自然是好多了。”
第75章
这晚过后,乐之俞发现秦知亦和宁远承的关系好像真的有所缓和了。
虽然也没有到相处融洽的地步,但至少也不再似以前那样见面就是互不相让,剑拔弩张了,甚至有时候赶路歇下来的空闲还能心平气和的聊上几句。
虽然他们聊的都是什么兵法啊朝局啊这些乐之俞听不大懂的复杂东西,但是他还是窝在秦知亦的身边托着下巴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的还点头搭腔,各种“啊,对,没错,就是这样。”不懂装懂的附和。
秦知亦不仅不会嫌他烦,还会揉揉他的头发,捏捏他的后颈,微笑着垂眸看他,眼神温柔又带着鼓励,仿佛乐之俞说的是什么真知灼见,就该多说一些,没有人不喜欢听。
乐之俞对上这样的眼神,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的甜,不知不觉的就朝着秦知亦的怀里越拱越深,整个人都黏黏糊糊的贴了上去,恨不得同他融化成一个人。
看到这一幕的宁远承如坐针毡,皱着眉头把眼睛转过去,过不了一会儿就干咳几声推说自己该去吃药了,转身逃也似的躲开。
乐之俞这才后知后觉的害起羞来,连忙从秦知亦的怀里爬起来坐好,红着脸小声问。
“我是不是耽误你们谈正事了?”
“没有。”
秦知亦手臂一揽,把乐之俞抱过来放到腿上,薄唇贴近他白嫩的耳垂,低声笑着说了句。
“你就是我的正事。”
耳边传来的温热气息酥酥麻麻的,同这句话一起,像藤蔓缠树一样直往乐之俞心里钻,把他整颗心都占得满满当当的。
欢欣喜悦之下,双手顿时紧紧抱住了秦知亦的腰,像只猫儿似的把脸颊挨在他脖颈处,蹭了又蹭,嘴里却还故意哼哼。
“秦哥哥,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正经了,小心以后变成戏文上说的那种沉迷美色的昏君,为了你的名声着想,不如我还是离你远一点的好。”
虽然他是在开玩笑,可秦知亦却像是当了真似的,掌心稳稳的按住了他的后脑勺,低头亲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亲完还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他有些红肿的唇瓣,不疾不徐的问。
“还要离我远一点吗?”
“不了,不了······”
被吻得晕头转向的乐之俞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再不敢瞎撩拨,老老实实的靠在秦知亦的胸前,指尖一下一下的点着他衣襟上的暗扣,忽而又说道:“秦哥哥,那些兵法朝局什么的,你教教我吧,我也想学。”
“好啊。”
秦知亦向来对他是有求必应的,只是答应了下来后,又微微挑了下眉。
“不过这些都是很枯燥乏味的,可比不了话本戏文有意思,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你们都那么厉害,我也想变的有用一点。”
乐之俞情绪没来由的低落了下来,声音闷闷的。
“以前关在家里时,我老觉得自己是明珠蒙尘,怀才不遇,出来之后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不是,也就一张脸能看了,要是永远这样得过且过,什么进步都没有,那等我老了,脸丑了,只会混吃等死,连你说的话都听不懂,估计你看都不想再看我一眼了。”
“不会的。”
秦知亦的手轻轻抚着乐之俞的脊背,温声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好比汗血宝马可以日行千里,人人称赞,可若是让它去犁地耕田,它却还比不上一头老黄牛厉害,所以,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而去学些不喜欢的东西,如果你坚持要学,我更希望你是为了自己开心。”
“我开心的!”
乐之俞像是怕秦知亦不信似的,急忙抬起头来,好让他看清自己认真的表情。
“练字的时候,还有在船上跟人学武的时候,一开始都是觉得好难想放弃,可是坚持下来后,每当我发现自己有一点点的长进,我都可开心了,虽然我笨一点,学的慢一点,可是日积月累的练下来,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他说着,把脸凑近秦知亦,清澈的眼睛里闪着水盈盈的光。
“秦哥哥,你太好了,我也想成为一个更好的我,永远跟你在一起。”
秦知亦勾起唇角,手臂收拢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在他的额头落下了一个温情脉脉的吻。
“嗯。”
出来无忧谷的时候,乐之俞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去。
当时在杨夫人面前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还言犹在耳,现在却是两手空空一事无成的重归家门,心里不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但乐之俞已经不再像之前在船上那样患得患失,焦虑不安了,有了秦知亦在身边陪着他,他就觉得自己有了无限的勇气,也有胆量去面对前方可能来临的暴风雨了。
回去的路途也并不顺畅。
为了避开层出不穷的刺杀和埋伏,他们经常会放着大道不走,要改行一些崎岖弯绕的路线。
有时候马车坐得好好的,就得弃车去乘船只,船行不多时,又得靠岸骑马进山路,既得防着前头的陷阱,又得防着后头的追踪,对于娇生惯养的乐之俞来说,的确算得上是颠簸辛苦的很。
可他却半句怨言也没有,每天都是高高兴兴的。
练字和习武也一日没有落下,赶路不方便用笔墨,他就捡了根小树枝在马车的车壁上,小船的甲板上,山路的石头上,见缝插针的划。
睡懒觉的习惯也是彻底改了,破晓就起,利索的给自己梳洗完,要么跟着秦知亦去练剑,要么让宁远承教他练拳,虽然经常手一抖就把剑给甩出去砸地上,或者练招式时左脚绊右脚摔个大跟头,但他依旧是乐此不疲,从不喊累。
苏一很是有些看不明白。
以前少主练字那是为了讨“宁远承”的欢心,后来发现认错了人,以为被秦知亦给利用了,难过成那样,结果字还是没忘了接着练。
练武也是,之前是以为要去独自去浪迹天涯了,练来防身的,现在不但有秦知亦护着,还有宁远承守着呢,何必还要去白找罪受吃那份苦呢?
“你懂什么?”
苏二望着前方路上和秦知亦同乘一匹马,正笑得前仰后合的乐之俞,意味声长的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脱胎换骨啊。”
“啥?”
苏一满头雾水。
“我怎么记得书上这句话不是这么说的?”
苏二“啧”了声,拿手里的马鞭嫌弃的拍了下他的肩膀。
“看来,是要给你娶个媳妇儿让你开开窍了。”
“啥?!”
无忧谷虽地处深山老林,人烟罕至,却也并非与世隔绝。
谷中每隔一段时日,也会派亲信出去采买东西,打听见闻,只不过去时是哪几人,回来便得是哪几人,若是有一张生面孔或者后头遮遮掩掩跟着外人,那在踏进谷外三重阵法之时,就会被隐藏起来的看守开启阵法机关,不问缘由,当场诛杀,其人在谷中的亲眷朋友也会一并被杀。
规矩严苛,从不容情。
乐之俞这是头一次出门再回家,并不知晓这里头的厉害,以为自己是少主便可以直接带着秦知亦他们进去,但苏一苏二有经验,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劝他不要贸然进阵,先写了手书让看守带进去给杨夫人,瞧瞧风向再说。
看守这一去就是一个时辰,直到乐之俞等到心焦,腿都有些麻了,才匆匆从阵法口前出来。
“少主。”
他朝着乐之俞行了礼,恭敬说道:“夫人的意思是,您和苏一苏二可以进去,这两位外客不能进去,只能先在外面等候。”
“为什么?”
乐之俞一听就急了。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坏人,这眼看天都要黑了,山里野兽毒虫也多,怎可留他们在外面干等着,多危险啊!”
“少主见谅,这是夫人的意思,属下不敢违抗。”
看守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又道:“不如您先进去,亲自求求夫人,也许夫人就允准了。”
多说无益,也只能这样了。
乐之俞觉得自己让秦知亦在家门口受了冷遇,心里酸涩的很,眼睛红红的拽着他的衣袖,半天都舍不得放开。
“去吧。”
秦知亦安抚的摸了摸他的脸颊。
“我就在这儿等你,不会有事的。”
乐之俞只得委委屈屈的松了手,一步三回头的同苏一苏二他们一起入阵进谷,渐渐消失在了秦知亦的视野里。
夜色已经悄然降临,深山里头光线更加的昏暗,也更加的混浊起来,逐渐把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模糊,十步以内,几乎连方向都要辨不清了。
耳边有树叶轻摇的簌簌声,鸟儿的孤鸣声,还有地面上近在咫尺的“沙沙”声,似乎是有什么虫子在这边爬来爬去,可仔细盯着看时,却又什么都找不到。
宁远承蹙了蹙眉心,掌心暗暗的攒握成拳。
“殿下,小心。”
话音未落,下一刻他们脚下所站的地面骤然就塌陷了。
泥土伴着草屑高高飞扬而起,又打着旋儿随着两人一起往那个塌陷出来的黑洞里向下坠落而去。
第76章
乐之俞在迈进杨夫人院子里那间熟悉的花厅时,心里已经是打定了主意的。
不管待会儿他娘是疾言厉色也好,冷嘲热讽也罢,还是打算用一言不发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要令他无地自容,他都不顶嘴不耍性子,见面就给他娘跪下,老老实实的听完训,再磨蹭过去抱住杨夫人的腿使劲儿撒娇说软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