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们见不到皇帝,又窥不见内情,难免忧心猜测,如今外头有各路兵马打着进京勤王的旗号蠢蠢欲动,蓄势待发,里头有罗越临挟持着皇帝意图不明,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什么事,太子又没回来,那京城岂不危矣?
万一这新朝没撑住,江山还没坐稳就变成了旧朝,他们这些臣子可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是死是活全凭新君的心情了。
所以不管是为了社稷还是为了私心,他们都不能再干等下去了,皇帝一天不临朝,他们就在这宫城外坐一天,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拿出了死谏的气势,非要逼着皇帝和罗越临 露面不可。
依着惯例,出现这种情况不管在哪朝都是很严重的事情,皇帝不管是安抚妥协也好,发怒杖责也罢,下旨斥责也行,终归是要拿出个态度来的。
可眼看着他们都在这儿坐了大半天,日头都快落山了,皇帝那边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连派个小内侍出来让他们回去都懒得说,显然是压根不打算理会他们。
“不大妙啊。”
有人叹着气,满脸忧色的看向兵部尚书道:“再这么等下去,怕是外头的叛军还没打过来,里面的皇位都要换人坐了,咱们是不是该想想法子,调兵攻城,把陛下救出来?”
“不可。”
兵部尚书摇头,眉毛皱得死紧。
“强攻宫门视同谋反,若是咱们闯进去,结果发现陛下好端端的,也不领咱们的情,到时我们这些人可就要被宫里禁军当成叛逆,全部就地诛杀了。”
“事情也未必就到了没有转机的地步,要不我们还是在等等看吧。”
另有一人说道:“罗越临现在也只有禁军可用,他手中虽有虎符,可各地驻军大都是太子殿下的旧部,就算是他能调来对抗叛军,可若发现他图谋不轨,妄想一手遮天,这些人也不可能为他卖命, 太子一旦回来,他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高了。”
“可若是太子回不来呢?”
兵部尚书的脸色依旧是绷得紧紧的。
“你忘了太子在雁城遇袭,重伤不治的流言了吗?”
那人愣了愣,忙道:“既是流言,那肯定就不是真的啊,太子机敏神勇,身手不凡,手下还有数名精锐羽卫,怎么可能会······”
“怎么就不可能?”
兵部尚书看了他一眼。
“难道你没发现自从这个流言传出来之后,太子就消无声息,再没有一点动静了吗?若是假的,他又怎么会任由罗越临裁撤东宫羽卫,给他扣上吃空饷的罪名,清除京城太子一党的势力,如此种种挑衅,他都无动于衷,连上书给陛下申诉一句都没有呢?是不是并非他不想,而是他真的有心无力,已经做不到了?”
“这······”
周围人皆是倒吸了口凉气,神情复杂的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心里纷纷都在各自打着盘算。
各地驻军虽然会领命平叛,但太子若是真不行了,他们也不会任由江山旁落外人之手,肯定会扶个好掌控的傀儡起来当皇帝,好继续把兵权攥在自己手里。
肃王这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可不就是个最好的人选?
说起来,之前罗越临不是还打算让他儿子同肃王成婚吗?难不成,他是同外头的哪方势力勾结,在肃王那儿押了什么宝不成?
有不少心思活泛的人已经开始借口要去更衣,接二连三的起身,准备溜之大吉,去肃王那儿或者其他权贵处另寻出路。
“大人!”
从远处奔过来一个骑着马的传信使,疾驰到人群外面,跳下马急急忙忙的跑到兵部尚书的面前,拱手禀告。
“太子殿下有消息了!他正在回京的路上。”
“什么?”
立刻有人收住了准备迈开的腿,齐齐的朝这边望了过来。
“当真?”
兵部尚书不自觉的松了口气,皱得死紧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但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忙追问道:“太子殿下身体可还好?他此番回京并未奉召,可有什么说法应对陛下吗?”
不知为何,传信使的表情有几分复杂。
“太子身体应该是康健无虞的,只是······”
“清君侧?!”
皇帝不可置信的看着刚刚送进宫来的急报,反应过来后勃然大怒,将急报狠狠的摔在地上,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走来走去。
“他疯了!他疯了!竟然连装都不装就要跟朕翻脸了吗?不去铲除那些谋逆的叛军反倒是去加入其中?这个混账东西!他就不怕玩火自焚吗?!”
罗越临垂眸,还在看着刚才与皇帝对弈的那局残棋,语气亦如往常一样轻缓平和,不见半点焦急。
“太子不是玩火自焚,而是计划缜密,破釜沉舟,与其无诏回京,处处受制,不如干脆打出清君侧的名头,光明正大的回来,一则可以先堵了那些以平叛为名进京地方兵马的嘴,使他们不得不站到太子这一边,不然他们就是师出无名自己打脸,二则可以让陛下尽快的驾崩,而谋害陛下的罪名,自然是由我这个佞臣承担,介时太子不费什么力气就既平了叛乱又除了奸佞,收揽民心顺利登基为帝,岂不是众望所归,事半功倍?”
皇帝的脸色铁青,脚步僵在那里,生了根一样半天都动不了,垂在袖子里的手却是微微颤抖,掌心里全是湿滑的冷汗,声音干涩的问了句。
“言初,你不怕吗?”
罗越临挑眉,转过脸望向了皇帝,微微笑了笑。
“人终有一死,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到时我就当着众人的面从宫城门口跳下去,自己了结,也省得临死前还要被泼脏水受羞辱,让您也为难。”
“不,不!”
皇帝慌慌张张的扑过来,一把握住了罗越临的双臂,急切的说道:“言初,你快走吧,这宫里的东西,你愿意拿什么都可以拿走,去外面找个隐身之地好好藏起来,别叫他们找到你,先保住性命要紧。”
罗越临微怔了下,看着他急得满头是汗的额角,眼中有须臾的动容一闪而过,但随即又恢复如常,半丝端倪也看不出。
“我不走,我留在这儿陪着陛下。”
“言初,你······”
“陛下,别再劝我了。”
罗越临把手臂从皇帝的掌心轻轻挣脱了出来,起身走到了窗边,望着外面的落日余晖,淡然的说道:“我已经隐姓埋名藏了半辈子了,不想再藏下去了,就算是阴沟里的老鼠,也该有重见天日的权利,我要轰轰烈烈的在这世上活一遭,让天底所有的人都永远记得我,流芳百世做不到,那就遗臭万年,我虽死无悔。”
皇帝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言初,你好像背负着很多的秘密没告诉我,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罗越临并没有否认,只是意味不明的轻笑了声。
“这世上谁没有秘密呢?谁又会真的毫无保留的相信另一个人?就连陛下,不是也有着心底深埋的秘密,不肯告诉我吗。”
皇帝的嘴张了又合,仿若是有想把一切都倾吐而出的冲动,但最后终究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颓然的滑坐在椅子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不是不肯告诉你,只是怕你知道了会多一份危险,更怕······更怕你会因此觉得我无耻不堪,鄙夷厌恶了我······”
罗越临侧眸看着皇帝,忽而对他笑了起来,窗外的风吹起他鬓边散落的发丝,衬得整个人如同秋日湖水上的涟漪,写意而风流。
“陛下,论无耻不堪,您可赢不过我。”
秦知亦和宁远承走的那天,乐之俞躲在房间里面没有出去送。
不是不想送,而是不敢送。
他怕自己会抱着秦知亦哭得稀里哗啦,怎么都舍不得松手,前些天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心情又会土崩瓦解,既丢脸又会让秦知亦担心,他帮不上什么忙,能做到的,也只有不拖后腿了。
分开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漫长而难熬的,乐之俞也并没有长吁短叹的犯起相思病。
在开始郁郁寡欢了会儿后,很快就自己振作了起来,为了转移注意力,从早到晚都把事情安排的满满当当,站桩,打拳,练剑,看书,写字,画画,忙得像只小陀螺,活力满满又干劲十足,同以前在无忧谷中那个懒懒散散只知道游手好闲做白日梦的公子哥儿简直是判若两人。
“难怪都说要立业先成家呢。”杨夫人看着自己如脱胎换骨一般的儿子,感概不已。
这门亲事,大约是结对了。
黄昏日落,乐之俞在外头同苏一他们玩了场摔跤,弄得一身的薄汗,刚想回屋去好好洗个澡换件衣裳再吃晚饭,却在踏进院子时,看见了个等在那里让他意想不到的熟人。
“你怎么在这儿?!”他惊讶不已的问道。
第88章
那人似是已在院中桂花树下等了许久,发间和肩膀上落满了星星点点的桂花,他却也不曾拂去,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执着的望着门口,活像是块盼君归的大石头。
看见乐之俞回来,他的眼睛倏地便亮了起来,用力的挥了挥手臂,笑着喊了声。
“小俞!”
“阿雁?”
乐之俞的眸子睁得圆溜溜的,一脸的错愕。
“你不是应该在回岭西的路上了吗?怎么又半路突然折返了?”
他问完不等宁远承回答,自己就似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倒吸了口凉气,慌张道:“不会是秦哥哥那儿出了什么事吧?”
“没有,没有。”
宁远承连忙摆手,解释道:“是我上次走时不慎落了样重要的东西在无忧谷,若让别人来取,只怕是进不来也说不明白,所以我就亲自回来找一找。”
“哦,原来是这样。”
乐之俞拍了拍胸口,这才放下心来。
“差点吓死我,那你东西找到了吗?在这儿等了多久啊,怎么不让人早点去叫我?”
“找到了。”
宁远承点了点头,眼神明亮的看着乐之俞,语调很是轻快。
“我先去见过了夫人,听说你在和人玩摔跤呢,我怕扫了你的兴,就没让人去通传,自己跑过来等了,也没多久。”
“通传什么呀,咱们都老朋友了,不用讲究那些虚礼,直接过来一起玩呗。”
乐之俞解开绑在手腕上的缚带,扬起脸也看向宁远承,笑的眼睛都是弯弯的。
“我现在可厉害了,今天摔跤我可是赢了一大半的人呢,你真该来瞧瞧的。”
他的皮肤雪白,又因为太热而透着薄红,沁着汗湿的水汽,笑起来时漂亮的惊心动魄,又莫名透着一股无声的诱惑。
宁远承目光凝了下,像是不敢看似的,匆忙移开了视线,有些不自然道:“没关系,今天看不成,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
“干嘛要等以后,明天就可以呀。”
乐之俞笑道:“反正你来都来了,多住两天嘛,正好指点一下我的功夫,看有没有长进。”
宁远承垂着眼皮,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二话不说就答应他的要求,而是顿了顿,面露为难之色。
“我也很想留下来,只是岭西那边形势不大好,我必须尽快赶回去,以免事多生乱,待会儿我就要走了。”
“待会儿就走?”
乐之俞讶然的张了下嘴。
“天都快黑了,你岂不是要赶夜路啊,这么急的吗?”
“是有点急。”
宁远承道:“来这一遭本就耽误了,回去只能日夜兼程,天黑也没关系的,山下有人接应我们,你不必担心。”
虽然有点失望,但乐之俞也分得清事情的轻重,自然不会对宁远承耍小性子,当下便十分大方的表示理解,顺便邀请他进屋坐坐。
“那好歹吃了晚饭再走吧,要不我娘该骂我一点都不懂待客之道了。”
这个宁远承倒是没推辞,爽快的点头答应了下来。
“好。”
乐之俞刚要踏上台阶去开门,却突然发现宁远承的背后还站着一个人,身上披着斗篷,宽大的兜帽几乎将整张脸都给遮了起来,只隐隐看得到露出来的小巧下巴,白腻生光,线条流畅,精致得犹如雕琢一般,虽不知是男是女,但以管窥豹,应该是个美人没错。
这人的个子比宁远承矮上一头,也纤细柔弱得多,躲在后头,被遮了个严严实实,方才乐之俞只顾着跟宁远承聊天,竟是没发现还多了一个人。
“这位是?”他好奇的发问。
宁远承顺着乐之俞的目光看了那人一眼,随即又转过头来笑了笑。
“是我的随从,因为脸上出了疹子不能见风,所以只能穿成这样了。”
“出疹子?”
乐之俞也没太在意,一边开门一边随口说了句。
“我以前也出过,擦了谷里大夫配的药就好了,走时让人给你拿上两罐吧。”
“好啊,谢谢小俞。”
宁远承跟在他身旁也踏进了门槛,那个戴着兜帽的人紧随其后,反手将隔花扇门“吱呀”一声关了起来。
乐之俞从上次回来便没有再留侍女在屋里等着听使唤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都是自己动手做,饭是去杨夫人院子里一起吃,侍女们早上过来一趟打扫房间,收拾床铺和衣物,下午送茶点晚上送热水,其余的时候都不用来伺候。
因此这会儿,偌大的屋子里,也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