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脸上嫌弃归嫌弃,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比之以前那个好高骛远,只会满口大话又爱顶嘴的叛逆孩子来说,现在这个积极热情,脚踏实地,还愿意经常来陪她吃饭说话的乖巧儿子,可真是讨喜多了,吵就吵点吧,谷中常年寂寞,听着也添几分热闹。
不过从前几日开始,乐之俞忽而又安静了下来,也不出来同侍从们玩闹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焚香念经,据说是要静心参禅,为秦知亦祈福。
既是念经参禅,那自然就得吃斋戒荤,不能再过来同杨夫人一起吃饭了。
杨夫人刚开始时也并未在意,只当他是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顶多也就坚持两天,她还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吗?参禅?他那个跳脱的性子,能坐得住才有鬼呢!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都四五日过去了,乐之俞到还真沉得住气,愣是深居简出,鲜少露面,送饭去的侍女们回来禀报说,公子跪与佛像前,诵经声不绝,一跪便是一整天,心意极诚。
本来杨夫人如今同乐之俞关系缓和亲近了,并不想过多的干涉他在做的事,可是这件事莫名的就透着一种蹊跷古怪,让她心里越来越疑惑,也越来越安定不下来,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错觉。
乐之俞还坐得住,她可坐不住了。
推开房门时,杨夫人被扑面而来的浓重檀香味儿给呛得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拿着帕子捂在鼻尖,看着跪在蒲团上念着经文的那个纤细背影,不由自主的蹙紧了眉头。
“你把屋子弄得烟熏火燎,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到底在搞什么鬼?真中邪了不成?”
乐之俞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并未回头,只是把手中的经书缓缓的合上,抬头望向面前的一尊鎏金佛像,轻声道:“我没有中邪,我在替人祈福,也在替你赎罪。”
不知是不是因为吸入香灰烟尘太多,以致于口舌干燥,他的声音听起来远不如以前软糯清甜,而是多了一丝沙哑和沧桑。
但杨夫人也顾不上去深究这些细节了。
“替我赎罪?”
她的眉头蹙得更紧,没好气的瞪了乐之俞一眼。
“还说自己没中邪,这都开始胡言乱语了,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罪要赎的?”
乐之俞笑了笑,把经书放在桌子上,双手合十颌首低声念了句佛号。
“地藏经上说,抛弃孩子的人,死后要下地狱轮回受苦,永世不得翻身,您听了不害怕吗?”
杨夫人脸上的神色蓦地一变。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心知肚明,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又何必装傻呢?”
乐之俞站起转身,微笑着冲她挑起了眉毛。
“好久不见啊,娘亲。”
他把“娘亲”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在发泄多年累积的怨恨不平一样,要让这个称呼嚼碎撕烂再吞进肚子里,方能稍稍解气。
杨夫人的身子僵在了那里,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着帕子的手都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是你······不可能,你不是已经,已经······”
“已经死了?”
乐之俞,不,应该是罗无俞,脸上带着似讥还嘲的笑意,一步步朝杨夫人这边走了过来。
“是啊,你巴不得我早死了,这样你就可以安慰自己当年抛下我是对的,反正我也活不久,何必在我身上白费力气呢。”
“不是的!”
杨夫人急急的否认,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和痛色。
“当时把你留下实在是迫不得已,后来好几年我都偷偷派人去打听过你的消息,可是什么都打听不出来,就好像世上没有你这个人一样,我几经周折花重金买通了罗家的一个管事,他说你很早就得病死了,还给我派去的人看了你的牌位,所以我才信了的。”
“这样你就信了啊?”
罗无俞走到了她面前,语气天真的笑了下。
“那你还真是好骗呢。”
他一把撩起自己的衣袖,将小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和掌心发黄的老茧尽数袒露在杨夫人的面前。
“我倒是情愿死了,也好过被自己的亲爹送进比阎罗殿还可怕的地方受训,挨打受伤都是家常便饭,完不成教头的任务就会被吊起来饿上一整天,就算是病得快死了都不能免罚,稍大一些就要跟别的刺客一起出去杀人,若是不敢动手,回来就又是一顿毒打,娘亲,那个时候,你在哪儿呢?”
杨夫人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她颤抖着双手,想要去摸摸罗无俞胳膊上的伤痕,却被他毫不犹豫的挥开,又笑了声。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不光学杀人,还要去青楼暗寮学怎么勾引男人,怎么伺候女人,怎么玩弄人心,怎么在床笫间引诱情人说出实话,为我卖命······”
“够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杨夫人已是泪如雨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忍再听。
罗无俞按住她的手腕,硬生生的拽了下来,盯住了她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说?你不想知道我在与你分开的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吗?你不为我心疼不安慰我吗?还是说,你满心满眼里,只有乐之俞才是你的孩子吗?”
杨夫人满脸是泪,哀伤的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下意识的摇着头。
她似乎已经到了奔溃的边缘,但罗无俞却并不打算放过她,依旧一字一句的往她心上扎。
“你当年从罗家逃走时,因为我大哭大闹而乐之俞乖巧听话,你怕哭声引人来追,所以就弃了我抱着乐之俞跑了,旧朝时我不在京城露面,你找不到我还情有可原,那新朝时,罗家公子跟肃王的事儿闹得天下皆知,我不信你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就不好奇罗越临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年纪还正好对得上?为什么你不派人来查?你分明就是掩耳盗铃,做贼心虚,根本不想认我!”
“不是的,不是的······”
杨夫人喉头哽咽,艰难的说道:“当年我有孕之时,就听到不少罗越临同那些高门权贵不清不楚的流言,男男女女的,说什么的都有,私生子都传出好几个了,所以我以为你,你也是······”
罗越临的那些风流韵事自然是杨夫人深恶痛绝,咬牙切齿的耻辱回忆,就算知道了他又冒出个儿子,这个儿子还同什么皇子不清不楚,她只会恶心作呕,连听到都觉得是污了自己的耳朵,又怎么可能去探根问底,查个究竟呢。
罗无俞松开了杨夫人的手腕,眼神也由愤怒怨恨瞬间变化为纯真无辜,温和的笑了笑。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免得伤了我们母子间的感情,只要以后娘亲也能像爱护乐之俞一样的爱护下我,那我死也瞑目了。”
杨夫人本来是泣不成声的拿帕子抹眼泪,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抓住了罗无俞的肩膀,语气慌张的直发抖。
“他人呢?你把他怎么了?”
罗无俞的嘴角慢慢的收敛起来,抿成了一条直线,半响,冷笑了声。
“放心,他好得很,正在同宁将军去往岭西的路上,以后还是会过着衣食无忧,有人宠有人疼的快活日子,你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岭西?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杨夫人想起前几天宁远承的突然来访,心里冰凉一片,又急又悔的揪紧了手里的帕子。
“我不该这么大意的,我怎么能随便就放他进来,我······”
“得了。”
罗无俞瞥了她一眼,道:“你拉拢宁将军,还苦心积虑的收他做义子,不就是想为你的宝贝儿子乐之俞找个大靠山吗?这样他将来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不会因为没有家世依仗就被朝臣权贵欺负弹劾,也让太子有所顾忌,不会因为喜新厌旧,想要子嗣,就轻易废黜他的皇后位,我猜得可对?”
杨夫人动了动苍白的嘴唇,还没来得及说话,罗无俞马上又开了口。
“其实何需这般麻烦,你心里也清楚,乐之俞根本就不适合在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皇城里生活,太子现在爱他貌美鲜活,等没了这股新鲜劲儿,就凭他那个愚笨不堪的脑子,只怕转眼间就能被人给害死,倒不如去岭西天高皇帝远,和宁将军做对神仙眷侣,快活又自在,岂不是两全其美?”
震惊之下,杨夫人摇摇欲坠得几乎连站都要站不稳,她一贯的冷静和雷厉风行在这一刻全然不复存在,心神大乱。
“不,不行,你们不能这么做,他喜欢的是太子,怎么可能愿意留在岭西?你们这是害了他!而且,你也不可能瞒得过太子,肯定会被他认出来的,到那时你可就完了呀······”
“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我自有应对之法。”
罗无俞扶住了她,又是微微笑了一笑。
“只要在那之前,您替我稍稍瞒一下就好了,我想,为了他的安危,也为了我的安危,您会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要求的,对吗,娘亲?”
第91章
深夜雨后,京城大街上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湿润透亮,在夜色下映照着冷冷的水光。
很快这水光便在疾驰而过的大批兵马蹄下踩得支离破碎,同地面一起,剧烈的震动了起来,动静大得仿若是要天翻地覆一般。
京城的人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只听动静便知道是城门失守了,外头的兵马闯了进来,这是要直逼皇宫而去,肃清朝野,重定乾坤。
重重紧闭的高楼宅院背后,也不乏有世家朝臣里的明眼人在窃窃私语,分析局势。
“什么城门失守啊,分明就是孙清江与太子里应外合,主动开的门!”
“是啊,罗越临以为撤换了孙清江的守正之位就能高枕无忧了,殊不知城门吏和五城兵马司里头早就被太子这边的人给控制住了,罗越临把守正和指挥使都换成自己的人又能如何,不过也是空中楼阁罢了。”
“所以说罗越临自负聪明,其实根本就看不清局势,坐上皇位的虽是陛下,又收了太子的虎符,缴了他的兵权,后来还裁撤掉了东宫羽卫,表面上太子是孤立无援,日渐式微,可他也不想想,这新朝江山都是太子打下来的,光凭他在军中的威信,有没有虎符在手还有什么重要的,照样能调动各路兵马,震慑四方,而罗越临手中除了陛下和禁军,又有什么能跟他斗的筹码啊!”
另有一人摇摇头,别有番看法。
“倒也不是罗越临看不清局势,一意孤行,而是他只能趁着太子不在京时,大胆赌上一赌,若是赌赢了,太子身死,东宫倒台,肃王又是个庸才,靠着陛下对罗越临的倚重程度,他很快就能发展出自己的势力,真正的权倾朝野,可有太子在一日,他就好比是头上悬了一把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重压之下,难免就会操之过急了。”
“这也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摊上太子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既能领兵又懂策略,之前隐忍不发,静观其变,让罗越临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行事越发的放肆乖张,弄得到处流言四起,怨声载道,太子这时再顺势而为,打着清君侧之名回京,光明正大的杀了罗越临立威,不知多少人要拍手称快呢。”
屋子里顿时响起不少附和之声。
“对啊,本来太子碍着和陛下有父子君臣的伦理纲常,不好直接动手,罗越临这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白送给了太子一个大好的机会了。”
“机会也要看是谁把握啊,太子先在镇北关集结兵力,又汇同各地勤王之军,不过数日之内就连夺十几座要塞之地,就连京城外道的驻防也是他的旧部,根本不会阻拦,他这一路几乎可以称的上是兵不血刃,突飞猛进,换了其他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顺利?”
“的确是顺利的很,眼下离太子登位就剩最后一个阻碍了。”
靠在窗边透过缝隙窥看外头兵马过境的一人收回了视线,意味深长的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道:“你们猜,宫里的大铜钟会在今晚撞响还是在明早呢?”
众人互相看了看,神色微妙的交换了个眼神。
宫里的铜钟只会在祭祀和皇帝殡天的时候被敲响,太子此次破釜沉舟领兵而来,便已经是同皇帝公然撕破了脸,不可能还会留着他活到明天的,当然,对外宣称害死皇帝的罪魁祸首,只会是罗越临,有这么好的替罪羊,不用白不用。
天,马上要变了啊。
宫门紧闭的高大城墙外,一个浑身带血的禁军头目正怒睁着双眼,胸口中箭,从高高的墙头坠落下来,重重的砸在乌泱泱如虎狼一般的兵马阵前。
他刚刚还在城头大声斥责太子无诏进京,夜闯宫门,是为谋逆,转瞬之间便已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再也开不了口。
秦知亦坐与骏马之上,将手中用过的弓箭递给了身边的属下,神色淡淡的发号施令。
“攻城。”
“是!”
正殿寝宫里,连日来因为惊惶过度而卧病在床的皇帝听着耳边隐隐传来的喊杀之声,一把抓住了罗越临的手,心惊胆颤的问。
“言初,这是什么动静?是不是他已经来了?他来要我的命了······”
“不会的。”
罗越临轻轻的挣脱皇帝的手,起身从床边站了起来。
“太子当初能甘心把皇位让给您,说明他还是有几分纯孝,弑父杀君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想必他还是做不出来的,顶多也就是逼您下旨禅位,再把您软禁起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