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故人,约莫百年前身死,他死时我因为一些不足为道的缘由未能于幽冥见他,等我好不容易到了幽冥,却听闻他已投入轮回,也因此遗憾至今。”
“你找无名楼,是想问他如今投胎在何处,身为何物?”
鬼魂跳下轮回井重新投胎后,除了刻意修改过命格的,是否能再度转世为人全看造化,投生于花鸟虫鱼也不无可能,林焉方才有此一问。
那长生极快地点头道:“正是如此。”
“无奈他运势不好,每次投胎都未能成人,我亦不曾与他说上话。”
人死之后化为鬼,尚可凭借自己心愿在幽冥待上一定时日再去投胎,可若是动物花草死后,便会直接进入下一世的轮回,更遑论在幽冥逗留。
“因此,我只能一次又一次通过无名楼查询他的下落,再去人间陪他度过这一世,可恨傅阳这回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那位故人所在何处,说是什么先前替我去查,已经惊动了他的夫人掌书令,掌书令扬言要休了他,于是那傅阳大放厥词,说除非我给出十万灵石,方才能替我一查。”
“那的确是个不小的数目。”
林焉刚感慨完,长生却摆摆手,俨然一掷千金的豪客,“灵石事小,我很快便备了十万灵石给他,却不料他竟然出尔反尔,说无论多少灵石都不查了。”
林焉眼眸微敛,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长生一眼。
之前施天青说出凭借灵石来判断是否为仙官的言论后,林焉在白玉京上时特意查验过,仙官的灵石除了个人买卖获得,其中最大的来处,便是凡人们的供奉。
供奉越多,灵气越盛,能化作的灵石也就越多,林焉手里的灵石便多数来源于此。
这灵石对仙人们的修炼必不可少,甚至对一些懒怠不愿花力气修炼的仙人来说,若是他们有大把大把的灵石,便可通过炼化海量的灵石来快速提升自己的内力,算是一条捷径。
除此之外,就连妖、鬼以及凡间的修仙者都必须依赖灵石来完成修炼,足以见其珍贵。
因此确如施天青所说,除了仙官之外,甚少能有人能够一次拿出如此数量的灵石,就算是能拿出来的,多半也不舍得。
眼前的长生,林焉从未在白玉京的仙官册上见过他,而他竟然能轻轻松松一次拿出这么巨额的灵石,实在是……有些蹊跷。
然而堂而皇之地问他灵石来路,想来就算是粗神经如长生,也很难不对他防备,为免打草惊蛇,林焉思量片刻,还是顺着他的话音道:“你可知他为何出尔反尔?”
“还不就是先前的那些陈旧理由,”长生冷哼了一声,“他以为我筹不出十万灵石才狮子大开口,没想到我竟拿出来了,叫他好不没脸,他奈何不了我,只好躲着我,可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那也不该惊扰普通的店家做生意。”林焉不赞同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长生似是被噎住,半晌才从激愤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点头道:“先生说的对。”
林焉有些诧异地抬头,便听他道:“我那位故人也常常教导我,不可迁怒旁人,也不该因自己之事而给他人带来困扰,是我鲁莽了。”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林焉总觉着,长生就像是被礼乐束缚住心中野性的小兽一般,偶尔失了控制会变得蛮不讲理,可一旦唤醒他心中的束缚,他便又能清醒过来,如同真正的人。
长生不知林焉心头所想,只接着道:“今日多谢先生拦住我,使我得以反思自身,方才不辜负故人的教诲。”他无比阔绰地扔出一袋灵石,“既如此,今日这顿便饭便由我来请先生可好?”
林焉含笑看着他,又将那灵石推回去,“今日相逢于此,因缘邂逅,阁下不必如此。”
小二正在席间布菜,听到二人的言论,差点感动地跪下来直接给醒悟的长生磕头,又想感谢林焉,眼泪花花地就听长生接着道:“据说这家客栈说书极妙,阁下可要听听?”
那小二忙道:“多谢贵人您体谅我们,既然贵人想听说书,我请先生来免费为您说一场,不收您的钱。”
长生摆摆头,“这可不成,您不但该收我的钱,还应该受我一礼,”他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向小二行了一礼,又环视一周,向正忙活的店家小厮一并拱手道:“这几日多有叨扰得罪,影响了各位生意,长生对不住了。”
万万没想到此人竟是如此地知错能改,震惊之余,那小二热泪盈眶道:“您想听些什么?”
长生对林焉道:“先生来选吧。”
林焉想起从前这桃花客栈最盛行这青霭君的话本儿,便对店小二道:“不如就说青霭君那些。”
“我们换了东家之后,那东家嫌弃青霭君的故事俗套,如今早就不说了,”小二为难道:“如今都流行什么《狐仙宫》、《风月录》。”
林焉抽了抽嘴角,这不是施天青最喜欢的那些,他寻思着怎么又文艺复兴上了,无奈还是摇头从这两本儿中选了一个,“那就《风月录》吧。”
“得嘞!”店小二把毛巾往肩上一甩,乐颠颠道:“我这就给您请人去。”
他刚走到后院想唤那说书师傅过来,新东家忽然截住他道:“我去。”
“东家?”小二愣了,虽说这《风月录》的话本儿正是新东家花了不少力气才找来的,又刻意遣人练了许久,可他自己不会说书啊,他见着东家往正厅去,忙去翻出话本儿追过去。
“东家,您把稿子拿着。”
青丝如瀑如墨的男人微微敛眉,伸手略一挡,“不必了。”
林焉瞅着卷帘后忽然出现一个晃动的人影,入座后似是自顾自地端详了一番手里的惊堂木,不轻不重地一拍便煞有其事地说了起来。
林焉淡淡地扫了眼屏障上落下的影子,给自己化出一碗葡萄,又递给长生一碗,全当是听故事时候的零嘴儿。
这《风月录》说的是一个谪仙似的公子,入京赶考的时候,遇上了一位貌美的狐妖,光听这开头,还有几分《聊斋》的意趣。
因为志趣相投,那公子不计较人妖殊途,竟将那狐妖娘子引为红颜知己,不仅私定了终身,甚至整日与她同进同出,同吃同住。
直到两人一同到了京城,公子蟾宫折桂,登科及第,便想着将那位狐妖娘子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进家中,却不料新婚前夜,竟有道人以施法于狐妖,使得狐妖原形毕露,神智迷乱,咬伤了公子。
公子这才知,那狐妖原是一位法术高强的道人故意布下,一应设计只为套出公子家的一样法宝,若不交出法宝,公子必死无疑。
正说到这儿,林焉忽然出声笑道:“那道人法术如此高强,甚至能驱虎吞狼,为何不直接挟持住公子,逼问那宝物在何处,而是多此一举,设下什么狐妖?”
“或许是因为,”那略低的声音从屏风之后传来,撩拨在耳侧,“那狐妖亦不讨道士喜欢吧。”
那小二刚就不放心那行事随心所欲又放浪形骸的东家,一直在边儿上守着,眼瞅着东家的故事越讲越偏,根本就不是《风月录》,可他又不敢开口,直到现在终于被看客听了出来,他才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赔笑脸打着圆场。
“您别急,我们家的说书先生内急,这是我们东家临时来替的班,您二位若是听不惯,我这就去催催说书师父,绝不多收您二位的银两。”
长生正听的出神,听见林焉这样一说,忽然也觉得颇为有道理,便附和道:“的确如此。”
“不过是荒诞故事,客官不必追究至此,”那说书人亦笑道:“既然不喜我这故事,那我便不说了。”
那人一撩卷帘,径直坐在林焉对面,嘴角衔着淡淡的笑,他拈起一粒葡萄,那那水润透亮的葡萄在他手中顷刻间失水,化作了葡萄干儿。
他随手将那干果喂入嘴中,细细咀嚼间,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林焉。
“百年未见,阿焉依旧风华不减,聪敏一如当年。”
林焉便对上他的目光,好笑道:“声音不做半分遮掩,又何必挡上这一重卷帘?”从他开口时,林焉便听出了这是施天青的声音。
“难得阔别这么久,阿焉还记得我的声音。”他又拿了一颗葡萄化成干儿,递到林焉嘴边。
林焉抬眸看了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将那葡萄干儿吃进嘴里,“太甜了,”他皱了皱眉,”原本的《风月录》也是这样的故事?”
“不是,”施天青道:“久别重逢,当然要写一出别出心裁的本子,方不辜负阿焉特意来见我。”
长生楞在一边儿,半晌,接了一句,“您二位是朋友?”
林焉轻飘飘地开口:“冤家。”
施天青低低笑道:“既是冤家,你何必刚解了禁第一个便来寻我?”
第38章 苏辕
=====================
“这桃花客栈,如今成了你的地盘?”林焉问道。
“往后想听书尽管来我这儿,”他这样说便是默认了,“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若是没有也不必忧心,客栈里还有几个小生,专门写书的,你只管把你想听的类型花样儿告诉他们,三日内便能给你写出来。”
“还有这等好事?”长生笑道。
“还有件旁的好事,”施天青看向长生,却被林焉打断道:“既然你是这儿东家,缘何对长生置之不理,害的你店中伙计不得安生?”
施天青闲指长生,对林焉道:“这几日净顾着等你盼你来,哪有闲工夫管他,至于店中伙计,既然阿焉来了,我便给他们放个长假,也教他们在数日叨扰后,能好好休息几天了。”
言罢他又对长生道:“你与傅阳的恩怨从你堵在我店门口的第一日我便知晓了,如今见你知错能改,又对我挚友……”他看向林焉,唇角勾起一丝弧度,“还算客气。”
施天青随意地往向楼下重新繁荣热闹起来的大堂,开口道:“既然是傅阳先失信于你,我会替你去无名楼讨个公道。”
长生楞道:“早知道您是竟是大善人,我就该来求您!先前唐突多有得罪,实在是谬误了。只是这傅阳常年不在无名楼,尤其是如今和我有了这趔趄,更是千方百计地躲着我。”
“阁下不知,我已经在幽冥追杀傅阳二十余年了,傅阳神出鬼没,我难以见到他踪迹,这回也是好不容易见他进过一次桃花客栈,我才在这儿守了这么久。”
林焉闻言都一惊,难怪初见这人时他戾气那般重,任谁在这幽冥地界寻人一找就是十来年,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线索必定是丝毫不想放过的。
嘈杂热闹的喧闹声响里,施天青不在意地轻笑一声,“你不必担心,幽冥地界儿上,还没有我抓不住的人。”
他看向长生又道:“只是我有条件,你原先允诺傅阳的灵石,我亦要同样的数目。”
“趁火打劫,”林焉评价道:“枉人家称你善人。”
“我可不是什么善人,”施天青眼尾泛着妖冶的红,缥缈如斯的眸光仿佛带毒的罂粟,艳丽而含毒,“我是个商人。”
“无妨,”长生爽快道:“我答应你便是。”
一直自诩不差钱的贵公子林焉和近百年靠着桃花客栈赚了些灵石的烂柯人施天青对视一眼,无比一致地看向长生,若非堪堪咬住舌尖,质问他灵石来路的话差点儿便要脱口而出了。
施天青冲他使了个眼色:肥羊,可宰。
林焉瞪了他一眼,后者只好收回目光,林焉亦跟着将自己的目光从长生脸上撕下来。
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的三殿下,竟然头一回因为灵石默默在心口泛起了酸。
却听长生坚决道:“您二位或许觉得我神志不清……”
林焉和施天青同时摇头,坚决否认。
——我们只是羡慕。
“但阁下不明白,”长生接着道:“这位故人于我而言重如千钧,即使是散尽我全部积蓄,我亦毫无怨言,绝不吝啬。”
“阿焉,”施天青忽然道:“若是我死了,你会散尽家财一世一世地寻我么?”
“不会。”
林焉回答地无比快速坚决,以至于施天青甚至觉得林焉在心里悄无声息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换我便会,”施天青眼底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笑意,像是看着林焉,又像是看着别处,“如果阿焉死了,我一定追着你。”
林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长生不知道施天青是个满嘴巧言令色的人,闻言向他行了一礼,“阁下与我竟是知己。”
施天青生生受了他这一句“知己”,丝毫没有脸红害臊,仍旧是笑吟吟地盯着林焉。
“你准备怎么去找傅阳?”林焉避开了他的目光,问道。
施天青轻笑一声,便听一个爽利清脆的女子朗声道:“你假装劫持我,到时他势必会来。”
此时傅阳还不知道自己家的倒霉熊孩子已经投入了敌方的阵营,只是行在路上,忽然一枚飞镖擦身而过,他眸光一凛,背着身单手夹住那飞镖,再回首时已无踪迹,他才发现那飞镖上附着一封信。
——一刻钟之后到桃花客栈,否则令爱性命难保,长生。
傅阳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气的登时就往桃花客栈赶,边过去边骂骂咧咧道:“这个施天青,铁定是他把小丫儿的踪迹告诉那妖怪的!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他怒气冲冲地闯入桃花客栈,让店小二引着去了后屋东家的房间,甫一推开门,他先是被自己这一路喝的西北风呛得咳嗽了好几声,方才用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扶住心口,泫然欲泣道:“小丫儿啊,为父来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