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子欸,您怎么跑到这个地方睡觉来了?”
“一时走岔,迷路了。”林焉随口道。
他从床铺上起身,挥散了心头思绪,又给药铺老板留下一包银两,便在那仙兵着急的神色下走出了药铺大门,门外皆是随行的仙兵,列作几行,此时虽换了布衣,仍是黑压压一片,显得甚是吓人,连带着药铺老板都有些慌了。
林焉默默扶额,又安抚完那药铺老板,才随他们走了。
问寒已经送走,其他的未尽之事皆已安排人去做,他放纵自己这一晚,之后,他便要回到了白玉京,开始他的百年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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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苏武《留别妻》
第35章 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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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往生台前,温柔的夫人手里捧着丈夫所剩的一魄亡魂,身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
“多谢阁下送我至此,”秦央对施天青道。
“我与舍弟曾承诺过夫人,无需言谢,”施天青照搬了林焉那一套兄弟的说辞,“只是舍弟有事在身,便由我来护送夫人进入轮回。”
“永安……如何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当初孔就去救她出沉星牢,她不认识孔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问,孔就亦不肯开口。
她在幽冥惴惴不安许久,直至决定进入轮回时,终于见到了施天青。
施天青看着她,笑吟吟道:“她很好。”
他至今不知是何人将消息告诉了永安,但想必,知道真相后的她恐怕不会太好。
最终,永安公主被关进了羁押秦央皇后十余年的沉星牢,将于百年之后问斩。
一时竟教人不知该作何评断。
这个消息还是从傅阳那里得来的,据说傅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屠月仙醒来后说服阻止了她将书库一事禀报天庭,他更是差点被掌书令大人给休了。
傅阳一边向施天青讨要巨额的灵石,一边气儿不打一处来地质问施天青,“你是不是去见过我女儿了?”
“令爱花容月貌——”
话没说完,他便在傅阳恶狠狠的注视下脚底抹油了。
之所以这么晚才来见秦央,是因为他来之前收到了林焉的信,虽然是发自林焉的手,却是永安写下的,大抵便是只是拜托他务必不要让秦央知晓她已经知道了真相,以及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
于是施天青看向秦央,“天帝命永安公主思过,”他目光落向秦央手里明亮纯白的一魄,“她父皇的事,我们亦瞒着她。”一句话,撒了两个谎。
秦央扶了扶心口,“那就好。”
临到往生泉轮回井前,施天青便停下脚步,对她道:“皇帝陛下的魂魄虽已被燃烧殆尽,可有这一魄在,迟早能重新催生出新的魂魄。”
“最初投胎,可能会化作断肢的兽,早年枯死的花,或是人间痴傻的孩儿,历经数次轮回后,或许能补全完整的魂魄。”
“借您吉言。”
她在施天青微笑的注视下,抱着那一魄,跳进轮回井中。深黑的视野逐渐变得璀璨夺目,过往周遭的回忆最后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一点点被擦净。
她并没有被强制立刻投胎,可她却不想再等了。
她实在是被折磨得太痛太痛了。
那时她初来幽冥,遇见了来接她的陛下,又发觉人死后真的能往生,两人喜极而泣,准备等到永安来时一同投胎,以免永安只有一个人,这条轮回路她走的太寂寞。
可最终,一个人走这条轮回路的变成了她。
施天青曾问过是否需要替她将陛下的那一魄与她的灵魂绑定,这样来世,他们或许还能有各种各样的缘分。
秦央却摇了摇头。
若是十年前,她或许会选择和陛下生生世世在一处。
可如今,人间茫茫一片,她方才想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不必刻意绑定些什么,两个人记忆全部抹去,性格身份截然不同,就算再遇上,那也是新的两个人的故事了。
与她秦央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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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客栈。
锋芒初露的少年正在院里练剑,丝毫没有觉察到身边不知何时力了一位看起来颇为孔武有力的仙君。
直到那人出声,“你是刘仁?”
少年才猛地察觉,回过头来,竟发觉是面熟之人,“我是,您是……孔就君?”
孔就有些意外道:“你认得我?”
刘仁并未与孔就直接接触过,只是问寒曾向他提起,南陈之案中孔就花了不少功夫心血,加上话本儿里的描述绘制,认出孔就也不算太难。
他粗略解释了,孔就倒是颇为愉快地点点头,只是在他提及问寒的时候神色明显凝重了一瞬,就听刘仁问:“问寒哥哥如今还好吗?”
“问寒君被囚于荒岛,至于具体是哪儿,除了天帝与三殿下,暂时没有其他人知道。”
刘仁失魂落魄地低下头,就听孔就道:“我此番前来是奉殿下之命带你去天阙峰拜师学艺,殿下因擅闯沉星牢正在幽闭之中,不能亲自前来相送了,他托我和你说声抱歉。”
“先生太客气了,”刘仁直直向孔就行了一礼,“我得此机遇全靠先生,也请您告诉先生,”他眼里满是焦灼与担忧,“务必好好保重身体。”
他在水镜中,第一次看到不那么游刃有余的殿下,几乎半个身子都被血染透,他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伤。
“我会转达的。”孔就应下,又对刘仁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我……”刘仁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你还有事?”
刘仁小心翼翼地缩回落在孔就身上的目光,鼓起勇气道:“我自知或许麻烦仙君了,可我还想去见一个人,赴一个约,可以吗?”
“当然,”孔就却比他想象地好说话的多,“那人在人间?”
刘仁点点头,孔就便牵起他的手,御剑往人间去。
十来岁的小孩儿最后看了一眼红光中的桃花客栈,最终偏过头,跟在孔就身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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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峦叠嶂之中,女蛇妖靠在树干上,像是在等什么人,直到那灰袍的一角闪过,她连忙从树上立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灰袍行了一礼。
“主子。”
灰袍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声,让原本心情极好的女蛇妖一时也忐忑起来,半晌,她还是鼓起勇气道:“多谢主子让我……”她有些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大仇得报。”
回忆起女皇在她脚下苦苦哀求落泪的模样,她的心里实在是无比畅快。
她原是幻音岭容姬手下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妖,因着自家侄儿想来人间看看,她便陪同着一块儿。
她那侄儿是人与妖所生,好巧不巧,生出来又是个人身,没有妖力,脾气又软,总容易被人欺负。
他们一家子在幻音岭用尽办法才瞒住了他的身份,没让他被容姬赶出去,却不料不过在南陈街上游玩,她一个没留神,他那没见过世面的侄儿便被几颗糖给骗去了征召处。
而后她才晓得女皇在选什么男妃,她忙急着去宫中想把侄儿讨回来,却不料出来一个霜发矜贵的男人,半句话未曾听她说,便一掌将她击飞几十里,坠落到池边苟延残喘,若非灰袍救她,恐怕她已经死了。
灰袍却并未对她表达的谢意有什么特殊的回应,只道:“此事既然已毕,你我往后也不必相见了。”
“主子!”那女蛇妖下意识喊完,却觉得自己想是痴傻了。原先灰袍与她达成交易,她在灰袍身边做事,灰袍替她报仇,之后便各不相欠,也不必往来。
“可我……”
“你不愿走?”灰袍问她。
呼啸的风声擦过耳边,那女蛇妖极轻地点点头。
她来人间之前,是在幻音岭替容姬做事,可容姬总是疯癫易怒,远比不上灰袍。况且,她原先还担心灰袍为了多驱使她些日子,故意迟迟不替她报仇,却不料不出数月,男人便让她兵不血刃地报仇雪恨了。
灰袍力量分明远胜于她,还能对她如此以诚相待,更是极少让她涉险。
虽然她至今不知灰袍的身份,可比起这天下无数的贵主来说,灰袍都是实属难得的主子,让她极难不动容,于是她下定决心,叩首重复道:“属下愿意追随主子!”
可那灰袍却没什么意外的神情,只是平淡地应下,仿佛谈论的是饮食茶水的闲话。
女蛇妖试探着抬头看向灰袍,“主子,接下来可还有什么吩咐?”
那灰袍沉吟了许久,才忽然开口唤道:“石萼。”
名为石萼的女蛇妖受宠若惊地抬头,从灰袍救她以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灰袍叫她的名字,她先前还以为,灰袍早就忘了她的名字。
而后,她便看见灰袍常年没有神色的嘴角,勾起了极轻极轻地弧度。
“那么,就让你……取代容姬吧。”
远山的另一头,一间矮矮的泥土屋舍前,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穿着粗布短衣,放下扁担,提起水桶正待给他家院子后头的一棵参天银杏浇水。
饶是穿着如此质朴廉价的衣衫,也难以遮掩他眉宇风华,分明是书生的模样,倒像是真的醉心山野的农夫一般,嘴里一边默诵着近来读的文章,一边晃悠着手里的葫芦瓢。
到了院后,书生口中那低低的诵读声忽然停了,连带着晃飘的手也不动了,直直楞愣立在了原地。
眼前那颗碧绿青翠的参天大树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一时分外清亮,而那阴影之下,坐着一个垂髫小儿,正拨弄着自己的脚丫子,穿着红扑扑的肚兜,见着那书生,便嘿嘿嘿地傻笑。
这孩子出现的实在蹊跷,他居于荒山,四处几乎没有人烟,可这孩子却像是大户人家的娃娃,看起来粉雕玉琢的。
于是他闭了闭眼,想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不料睁眼时发觉那孩子还在,他犹疑了半晌,还是走上前去道:“在下苏辕,不知你是哪家孩童,是否走迷了路?”
那孩子便像是听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儿,笑得越发开心,终于松开了脚丫子,换作拍手,一边拍手还一边重复念叨:“苏辕,苏辕……”
苏辕无奈地摇摇头,把那孩子抱回家,原打算给他洗个澡,却发觉他虽坐在泥地上,身上却不染半分尘埃。
他寻遍山野村庄,始终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整月整月寻下来,终于是放弃了,只好在官府留了个名姓,又画了那孩子的模样,说是日后有寻孩子的尽管来找他。
被女皇陛下贬谪至此荒凉之地,苏辕从曾经的朝堂清贵一朝沦落至无人问津,无数书信写出去托人替他在朝中斡旋,却再无回音。
人情冷暖见识了个便,他索性辞了官,专心当个山野村夫,彻底混入了百姓之中体察民情,原先跟着他的小厮的卖身契也被他还了,清贫至此,他原想把那孩子送给有钱人家养着,却不料那孩子一离开他家院子便哭。
苏辕只好叹了声气道:“你既然愿意和我一起过这清苦的日子,那便跟着我吧。”
那小娃娃便又擦干了脸上眼泪,硬生生挤出笑来,惹的苏辕也被逗笑了。
苏辕陪着他在那颗参天古树下纳凉,一边给他打着扇子,“既然以后随我一起,那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吧,也不能总小孩小孩儿得叫你,我想想——”他四处随意看看,目光终于落在那棵年岁不可考的树上。
“长生树下得遇长生人,望你如这树一般长命百岁,喜乐无忧,”他摸了摸小孩儿的头,“以后不如就叫你——”
“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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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
第二卷: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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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画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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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画幅上,清隽墨发的男子左手抱盔,金色的面具遮挡了他的眉眼,只剩一双殷红的唇,勾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寒铁铸成的铠甲服帖地穿在他的身上,银白的光泛着冷,仿佛隔着画儿都能听见金属碰撞的声响。
只是右手还缺着一把佩剑,可惜榻上的作画人并不知晓他用的究竟是什么剑。
零星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林焉极快地收了那墨色初干的卷轴,从枕头下面翻出一本书来,半卧着身子在榻上,端做出看书的模样。
“殿下。”提着方木盒的凤栖君向他行了一礼。林焉便放下书随意披衣坐起,亦向凤栖君回礼。
“师尊。”
“还在看兵册?”凤栖放下木盒,搭上林焉的脉搏,嘴却闲不住,“几个名字罢了,也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这是他禁闭的第三十年,托凤栖替他弄来的,总共一千九百八十三卷,记录了所有天兵的履历。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林焉笑了笑,“我若能出去,也不爱看这些。”
凤栖把手从他的腕子上拿开,语气里带着几分轻松和释然,“今日可不就是最后一日了。”
他提着木盒站起,林焉便默契地跟着他往内间去,他熟稔地褪去了上身衣物,盘腿坐在凤栖身前。
凤栖盯着他略有些瘦削的后颈看了看,从那木盒中取出一条布带,打开便是整齐排列的一排粗细不一的银针。
内间终日以热水浇筑,温度极高,蒸腾的白色雾气迷蒙着周遭视野,不多时,林焉额间便沁出了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