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似是没料到天帝突然提起这个,从焦急的情绪中抬头茫然片刻,而后道:“是,那琉璃灯是上好的许愿法器,殿下初去人间历练,我担心殿下遇上什么难事,所以才将琉璃灯给了他。”
“你对他说……是他母亲的遗物?”天帝又问。
“是。”凤栖道:“可有什么不妥?”
“殿下说,青霭消失的数千年,是被封印在琉璃灯之中。”天帝淡淡解释,听不出喜怒,凤栖却登时跪地,冷汗涔涔却不曾言语。
西斜扫了这君臣师徒一眼,在边儿上玩着自己蔻色的指甲,倒是不掺和。
终于天帝轻声道:“起来吧,你小时候,最不喜欢跪了。”
在人间时他是他最小的弟子,机灵聪慧,格外讨国师喜欢,也比旁的师兄多得几分纵容,分明惹事最多,挨罚却最少。
然而这会儿凤栖起身,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嗓子,依旧没有言语。
分明都是会说话的人,这会儿却像是在演哑剧,西斜才不顾什么君臣礼法,气氛不痛快了便要说话,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天帝忽然凝神,一边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音。
半晌,他看了眼凤栖,又看了眼西斜。
“那妖女来信儿了。”
千里之外,幻音岭。
柔软的兽皮床上,躺着唇色极淡的林焉,他阖着眼,双眉轻蹙,似是陷入了什么极为不悦的梦中。
绣着团纹的红色宽袖贴着皮肤,却在小臂出冒出一块明显的突起,化灵石牌浅淡的黑雾缭绕,衬得林焉形容枯槁。
施天青刚走过来,那看守的人便要拦他,他一句也没有言语,带着几分不耐直接把人丢出了百米远。
可真走到了林焉近处,却又踌躇着不敢靠近了,直到他听见林焉像是嘀咕着什么,眉眼看起来颇为不虞的神色,他才走过去,却没想到甫一靠近林焉,后者便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握住了他的手。
“我做噩梦了。”
依旧是呆呆的。
“没事的,”他把林焉拥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背,“都会没事的。”
“你是谁?”林焉问他,“我又是谁?”
施天青笑了笑,没有吭声,这已经是这几日他第一百三十六回解答林焉这个问题了,可是无论说多少遍,林焉也根本记不住,于是他换了种说法,“渴么?”
林焉点点头。
施天青便割破了手腕把血喂给他喝。
每次喝过他的血,林焉便会陷入低烧和昏迷,施天青知道,是那些残余的蛊虫与他的血相接触导致的。
因着林焉体内残存的蛊虫不多,且多是残缺的,少有完整的,遇上他的血并不会有在刘家岭那么严重的情况,反而能通过少量的爆炸清除掉留在林焉体内的蛊虫。
容姬每回见了,便会如今日一般在旁边凉凉道:“他都恨死你了,你在这儿假惺惺做什么呢?”
施天青一面看着因为陷入低烧而脸色泛着薄红的林焉,一面看向被白绢布包起来的手腕。
“你有什么吩咐么?”
“有那些蛊虫是好事,”容姬道:“若是我,我一辈子都不让他清醒过来。情愿他永远都是个傻子,这样我就能永远把他留在身边。”
“那是你,不是我。”施天青轻轻探着林焉额头上的温度。
“是啊,你多高尚呢,”容姬冷笑一声道:“靠溜须拍马给姐姐提石榴裙才保住了青霭君的名头,多骄傲呢。”
这显然是施天青并不记得的部分,他只道:“什么时候把我的记忆给我。”
“你不是已经想起来了不少?”
“你不打算给了?”施天青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了梦中的林焉。
“看你表现咯。”容姬无所谓地扫了一眼施天青,又看了一眼林焉,忽然神经兮兮地开口,“其实你们两个都该死。”
她凑在施天青耳边,嘴里是刺骨的阴毒,“是你们害死了姐姐。”
施天青从不在意她的疯言疯语,他知道从前蛇族有个族王,是容姬的姐姐,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情真意笃,只是后来的事,容姬不许蛇族的任何人谈论,否则便是必死无疑,施天青也就无从知晓了。
容姬说她的姐姐便是林焉的生母,虽说这样倒是能解释林焉身上的蛇族血脉,可施天青对容姬的疯言疯语向来是听一半信一半,做不得数也不敢肯定。
他唯一能肯定一点,容姬的精神……不太正常。
好在容姬今日似乎没有再继续吵嚷的念头,说完那句话,便幽幽地离开了,她身边的阵仗也同她一起离开,整间屋子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看守的人。
“你们也出去吧。”施天青对他们说,“不放心我,就在外面守着。”
那几个看守面面相觑一会儿,又看了眼林焉身上的锁链和化灵石牌,都安静地退了出去。
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施天青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探林焉额头的温度,望着那双紧闭的双眸半晌,他伸出手作弄似的拨了拨林焉长长的眼睫,忽然低头吻上他的眉心。
“我与她有灵魂契约……不可违背她行事。”他轻声道。
说完他愣了愣,似乎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样做,又为何要徒劳地说给昏睡的林焉听。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傻,索性躺在林焉旁边,抱着他一块儿睡了过去。
直到夜晚忽然被林焉闹醒,那双过于明亮的眸子认真地看着他,就在施天青以为他又要问自己是谁的时候,林焉突然道:“你认识施天青吗?”
第67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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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天青眼里是难以抑制的惊喜,可惊喜之后又是惶恐。
他用力压住上扬的声调,竭力平静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他是个骗子,大骗子。”
林焉环抱着双膝,一本正经地开口,“他骗我给他编了络子,还骗我把我的沉香送给他了。
施天青听着听着笑了,带着几分纵容道:“那我帮你抢回来好不好。”
林焉却沉默了。
他安静了太久,久到施天青以为他又要睡着的时候,林焉忽然出声道:“你认识施天青吗?”
施天青一瞬的怔愣,原以为他又是说完就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正以为会听见和方才一模一样的话,却听林焉自顾自道:“他是个骗子,还是个强盗。”
怎么着,过了半个时辰罪名又多了一条?
林焉依旧是一本正经,甚至带着几分严肃道:“他偷了我的心,还抢了我的沉香。”
“你说什么……”施天青的后背因为紧张冒出了一层薄汗,“再说与我一遍,好么?”
林焉点点头,便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容他目光半分躲闪。
“他偷了我的心。”
施天青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看着林焉眼里倒映的自己,神色紧张,一点也不如平常那般落拓洒脱了。
林焉开口的那一瞬间,施天青差点就要当真了,可等他冷静下来却不得不明白,在缚魂咒和蛊虫对神智的双重影响下,人的神智极度混乱,说出什么都是当不得真的。
林焉是不爱他的,他心里很明白。
哪怕曾怀有一丝一毫的期望,也不可否认,清醒高贵如林焉,是绝不可能爱他的。
从前全是猜忌,往后只怕还多了恨。
唯一若说他们之间有些温情,恐怕只有床笫私事时,因着贪恋□□的半晌失神。
他知道林焉提拔他,把他一手带进白玉京,为他平冤昭雪,甚至差点送上了水城主的位置,是为了他感恩戴德,再通过他收了蛇族这心腹大患。
可林焉到底还是低估了他。
就算他施天青动了心,他也拗不过血契的命令。阴沟里爬出来的孩子,自然是自己一身修为最要紧,他不会因着心里头那点情情爱爱就违背血契,重新变回那条什么也不是的小蛇。
虽是这样想着,却不知道为何心里头痛得很,甚至不惜日复一日地拿自个儿的血去治他体内的蛊,连着几日下来,饶是有灵力在身,眼下也乌黑发青了。
他刺的那一剑眼下已经好了许多,原本就没打算杀林焉,只是让他受了重伤,才容易带回幻音岭,否则以三殿下的脾性内力,他怎可能带的回来。
容姬的想法一直在变,给他的命令也一直在变。
起初,容姬让他接近着林焉,说是林焉若到了生死关头,她的仇家定会去救林焉,到那时,便让施天青去杀了她仇家。
可他就要溺亡的时候,独自一人面对碣石君的千军万马时,都没有什么所谓的人来帮他。
与碣石君的那场大战,为了稳妥起见,施天青特地激了问寒与林焉作对,却不想就算再加上一个问寒,林焉依旧不输半分,甚至顺利复旨,全身而退。
或许他真的太坚韧了,就像折不断的草。
说来也是奇怪,养在尊贵温室里的花,怎么会生出如此硬的脾性。
再后来,容姬便改口让他杀了林焉。
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本想用蛇族的屏障悄没声息的杀了林焉,却没成想这人竟有蛇族的血脉在身,那回在落红公子院子里,从床板上居高临下地看林焉,原本也是打算杀了他的。
他虽受了蛊虫的侵扰,可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物,立于庭院之中摸清了丹田血脉的关窍,倒是让他压住了一半反噬。
彼时林焉正在度化污浊不堪的药人,灵力全出,几乎不能分神,正是最好下手的时候。
可他从那木板的开口看向他时,却不知为何犹疑了。
年轻的殿下处变不惊地坐在阴暗血腥的阿鼻地狱之中,敛眸垂首,衣袖一尘不染,神情温和恬静,眉心含着似喜似愁的悲悯。
若世间有那普度众生的观音,施天青想,一定就长成这般模样。
他远远瞧着他,竟也像是被他度化了一般,也不那么嫌恶自己的药人之身了。
终究还是没能下得了手。
一来二去的,其实杀林焉的机会不少,可一次又一次,总被这样那样的缘由耽搁了,这一耽搁,便是耽搁到容姬又改了主意,让他把林焉给带回幻音岭。
这回容姬没说七日后要做什么,只说这两天先把三殿下被擒的消息放出去。这样细碎的活儿必然不会安排施天青做,他便看看林焉,陪他说说胡话,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头究竟在想什么。
直到了最后一日,林焉依旧没有恢复神智,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醒了也只有那么几句车轱辘话。
施天青照旧给他喂了血,拿柔软的帕子擦了他唇边淡淡的血迹。
未知总是叫人心慌,他也不知晓容姬在想什么,却没来由觉得不安,唯有眼前人贪恋梦中安静的睡颜,才能让他内心平静些许,许是心里头分神,指尖不留神碰到了林焉的脸颊,竟叫他伸出几分贪念,挪不开手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林焉像做了噩梦,眉心蹙得高高的,施天青想去安抚吻平那眉心,就如前几日一般,可等人近在咫尺之际,他却又鬼使神差,望向了那双熟悉却陌生的唇。
他对它的纹理和柔软全都了然于心,却不知它一张一合,会说出些什么,是仇恨,还是怨毒?
心里这般想着,动作却快过思绪,轻轻地凑了上去。却没想林焉猛然偏过头,睁开了眼睛。
施天青有些怔愣地看过去,两人眉眼靠的极近,他能清楚地看见林焉眼中的自己,那双意识混沌了很久的眼睛里,如今只剩清明。
“你早就醒了?”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这人傻着的时候,施天青百般温柔纵着哄着,等他醒了,他的语气却又凉薄下来。
林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何时醒的?”饶是语气平静,却依旧遮不住他心里那点儿慌乱,林焉那句“偷心”的胡诌话,到底还是进了他心里。
“你吻我的时候。”
他似乎知道施天青在意什么似的,故意挑着暧昧不清的说法——他昏迷和熟睡的时候,施天青吻过他很多次。
他直勾勾地盯着施天青的眼睛,像是早就把他的心看穿了,施天青垂下眼,少见地躲开了他的目光。
“你喜欢我……”
施天青听不出他的语气,没有应,却也没有反驳。
良久的目光逼视后,林焉率先放过了他,低头看了看已经愈合的剑伤。
末了,忽然问:“你是怎么想到对我用缚魂咒的?”
话里分明是嘲讽的意头,却听不出嘲讽的情绪。
施天青心头一跳……他的确用了缚魂咒,可那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当时林焉骤然回头,他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急急忙忙堆上缚魂咒,竟连缚魂咒动不了林焉都忘了。
眼前人魂魄至澈至纯,不是他这污糟术法沾染得了的,他用这术法,颇有些以卵击石不自量力的意味,难怪林焉醒了头几句话便是讽刺他。
等等!
几分窘迫的情绪下,施天青猛然抓住了什么,“你……中了我的缚魂咒?”
他那时使的缚魂咒并非能控制旁人的高阶咒,而是随意一个迷晕人的低阶咒,因此他倾注的灵力并不多,面儿上亦不显,若非是中了咒,那千钧一发之际,林焉怎会觉察到他用了咒。
他一直以为林焉的昏迷只是因为蛊虫。
“你为何……会中我的缚魂术?”施天青询问的语气里,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