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的林焉并不在乎仙官们在想什么,今日在殿外值守的是临槐,他似乎早就料到林焉会来一般,并不诧异,听到林焉要见天帝,也只是温声道:“我去通传。”
纯白色的和田玉被雕刻成了威严的玉龙,缭绕的仙雾模糊了地面,仙乐飘飘,如丝如缕。
踏进天帝大殿时,林焉看了一眼通透温润的地砖,陌生而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那种后知后觉的情绪才终于涌上来。
“比目……”天帝唤他,如同唤着稚儿。
他已经很久不这样叫林焉了,随着林焉年岁渐长,众人皆称一句三殿下,他也多以“皇儿”和“三殿下”代指林焉,这一声唤出口,未等林焉出声,他自己先酸了鼻。
“父皇。”林焉照旧给他行三跪九叩的觐见君王大礼,“孩儿不孝。”
“一千年了,你可算是愿意见朕了。”天帝把他扶起来,“当年是朕失察,朕不知道青霭和容姬连着血契,朕也不知道他狼子野心竟然谋害朕的皇儿,害苦了你,当年朕顾忌社稷,对你多有苛责言辞……”
“父皇,不必说了。”林焉道:“过去种种,皆已成灰,孩儿身为皇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看着天帝,他依旧是从前的面容,甚至仿佛比一千年前年轻了许多,之前的老态几不可见,应当是这些年寻得了调息之法的缘故。
林焉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天帝看起来很高兴,甚至面色都因为激动而红润起来,他几乎是毫无架子地宣了仙官传膳,拉着林焉的手嘘寒问暖,问了一句又一句。
“还好还有个临槐,你愿意见。”
林焉还是不怎么吃人间的膳食,他一边看天帝吃的高兴,一边陪他说话。
“临槐哥哥一走便不知归期,好不容易回来了,若是不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了。”
他没有去说心中对天帝的怨气,只是拿借口说了他为何见临槐的缘故。
“说到底还是你们亲近。”天帝道:“临槐是个好孩子,当年我从人间把他带回来,就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林焉双眸微敛。
临槐和问寒一样,从前都是人族,生于乱世,只是临槐那时候还更小些,才几岁的年纪,父母饿死,独留他一个。
那时候白玉京上的人并不多,故而天帝曾亲自前往人间挑选贤才,而临槐就是那时因着根骨绝佳被天帝带回白玉京的。
这么多年以来,天帝最信任的非临槐莫属,甚至当年天后薨逝,他也是把唯一的孩子交给了临槐来带。
林焉知道,临槐素来很感激天帝。
“临槐哥哥待我很好,父皇也待我好,”林焉道:“我长到这么大,虽然从未有母亲照拂,却也安稳幸福。”
提及母亲,天帝眼里带上几分愁绪,“你母亲……”
“孩儿之所以解开心结前来见父亲,是因为前几日,母亲给孩儿托梦,”他不着痕迹地说出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说是想念孩儿与父皇,希望我们能一同去看看她。”
“仙者无梦,”天帝摇头道:“自她去后,从未进过我梦中,怎么会给你托梦。”
“或许是孩儿读了些书,半睡半醒之间神识混乱,亦或是八百年前孩儿从走火入魔中挣脱而出,落下了思绪不宁的病。”
他当年本就是在鬼门关前过了一遭,千钧一发里捡了一条命回来,方才与天帝闲叙时,他又添油加醋了几分,天帝此番听他一提,心疼得厉害。
“你想去见天后么?”他问。
林焉点点头,“母亲怀胎十月,生我不易,身为人子,却从未见母亲一面,孩儿心中有愧。”
“见了又有什么用,人已经不在了。”天帝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情绪,他从前也是用这个理由,在小殿下好奇自己的母亲的时候,拒绝了三殿下去看往母亲肉身的请求。
林焉幼时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缺过关心和爱护,故而从前也并不执着,只是这回他本就为此而来,故而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放弃念头。
“就算只有躯壳,孩儿也应当知道,母亲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恰到好处的令人心碎的委屈。
“罢了罢了,”天帝被他说动,“我带你去。”
天后娘娘的肉身和两位早夭的小殿下放在一起,均被安置在白玉京最北边的一处宫舍之中。那宫舍平日里看管森严,又有数道屏障,唯有天帝一人可入。
玄色烫金龙纹的袍袖一扬,黑色的灵力从天帝的袖口飞去,屏障缓缓开启,天帝看了林焉一眼,率先走进去。
宫殿之内空空如也,林焉跟进去,便见天帝捧起一盏烛台,沿着楼梯往下,林焉跟上他,那楼梯很窄,他扶着触手生温的把手,一步一步往下走。
直到往下走了十八层,天帝才终于停下来,他从灵戒中取出一颗夜明珠,那夜明珠便缓缓飞到房间的正中,严丝合缝地扣在中间的凹槽里,将整个殿堂照亮。
白玉京上终日明亮,因为各座宫室均有门窗,故而甚少显得暗,这还是林焉第一次在白玉京上见到建在地下的房子。
然而饶是在地下,墙壁也并不湿热,温度恰到好处,甚至仿佛能闻到一抹若有若无的花香。透明纯澈的冰棺横在大殿中央,旁边有两个小些的冰棺,一左一右在两旁。
或许是因为棺中人的睡颜过于恬静美好,分明此处陈列的是亡人,却也并不显得诡异森寒,旁边有雕刻的砖墙,晃动的珠帘,都与真正的天后宫殿没有太多区别,反而显得温馨。
天帝似是有些不忍,“那便是你的母亲和两个哥哥。”
林焉闻言上前几步,走到三座冰棺之前行大礼,起身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花香的来源,天后娘娘乌黑如墨的发间,撒着纯白的茉莉花瓣,她的头上戴着银白的珠帘,衬得青丝如瀑,美人如玉,一双黛眉入鬓,朱唇微翘,饶是并未睁眼,也能看出是出尘的美貌。
他又看了看两个小殿下,皆是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只是都很小,大殿下应当有三岁了,二殿下才一两岁的模样。
“母亲很美,哥哥们也很可爱。”他对天帝道。
“她是很美,”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许是今日与三殿下重修旧好有些激动,天帝陛下的眼眶微微发红,“我再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姑娘了。”
“父皇……当年是怎么认识母亲的?”
林焉不报什么希望的开口,他原以为天帝不会说,却不料天帝沉默了片刻,而后对他说:“在人间的时候。”
许是在亡人面前,总是格外容易放下戒备,吐露心思,天后对临槐是这样,天帝对林焉也是如此。
“那时候宁儿是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公主,我只是无数修道人中的一个。”他对林焉笑了笑,然而眼里却充满了忧伤,“只可惜这么多年,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曾经是位公主。”
听到天帝坐实了天后身份时,林焉的眸色暗了暗,语气如常道:“天后娘娘的身份远比公主更尊贵,父亲不必伤怀。”
天帝低头笑了笑,“我欠她的,何止于此。”
第一遍听到天帝用了“我”而非“朕”的时候,林焉还以为他只是口误,却不料这第二声他再次说出来……林焉想,这位天后娘娘在天帝眼里,的确分外重视。
“公主很善良,她会亲自去给灾民布粥,还会把自己桌子上的好菜拿来给我们吃,她总说,楚国的未来全在我们这些修道人的身上,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能饿死。”
“那时候我们都喜欢她,或许是因为看见她,就知道当日会有好吃的。”天帝是自嘲的语气,眼里却充满怀念。
“只是外臣不能见公主真颜,我们每回同公主说话都是隔着布帘,直到我被选为国师,奉旨去往蓬莱的那一天,我才第一次见到了被万千簇拥着的公主,”天帝低头,看向冰棺中的美人,“那时她就穿着这样一身华服,戴着耀眼的珠帘,风一吹,那珠帘就会晃动起来。”
“她说我们是楚国的功臣,她让我们一定要回来。”
那条寻仙的路荆棘丛生,已经有太多人都死在了那上面,公主对每一个离开的国师,都会说这句一模一样的话。
然而他真的回来了。
带着楚国的希望,和五位同样得道成仙的高徒。
当年的皇室也想跟着一起得道升天,但是一山容不得二虎,有了天帝,人间的皇帝又该是什么位置呢?再者白玉京建立之初,几乎所有被点化成仙者,都死在了讨伐妖族的途中。
天上的君主和人间的帝王密谈一夜,在神灵的力量下,楚国国王放弃了一同成仙的奢望,并立誓皇族子弟永不入白玉京为仙,唯一的要求是,天帝必须求娶楚国公主,而他要一统九州。
天帝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楚王的要求,他终于在从前从未奢望过的白云之巅,通天玉城,娶到了他最心爱的女子。
如此多年,深爱如斯。
“父皇这么多年,再没有爱过其他人吗?”林焉问。
天帝摇摇头,“天下无人可比宁儿。”
林焉能看出来天帝望向天后的眼神有多么深情,以至于后半句关于蛇族的话,他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天帝掌心贴在寒冰之上,化开了冰棺,抱起那个笑容美好的女人。
“你也去抱抱她吧,”天帝说:“宁儿很喜欢孩子。”
“是,”林焉走过去,将天后抱在怀中,她的头很轻,珠翠顺势贴在林焉的脸上,冰凉刺骨。
他放下天后,终于还是问了出来,“父皇,可是为什么,我的身上有蛇族的血脉。”
天帝看起来很诧异,不过那样的诧异只存在了一瞬,“绝无可能。”他几乎是斩钉截铁,甚至有些愠怒的神色。
“蛇族的屏障,我能进去。”林焉直白道。
天帝注视着他,沉默良久,眸色愈加深沉。
“我不知道青霭或者是容姬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上前几步,发狠地揪住林焉的领口,一字一句道:“你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宁儿。”
天帝的修养素来好,从不做粗俗不合礼数的动作,也不说不够端庄的言语,然而此时此刻,他猩红着双眸,几乎有些凶狠地瞪着疼爱的独子道:“如果你不相信,你就滚出去。”
“父皇……”
目眦欲裂的天帝嘴唇被气得发抖,“朕可以容忍你跟朕闹脾气,可以容忍你对朕不信任,但若你猜忌宁儿,朕断不会容忍你。”
他露出少见的疾言厉色,“你不配猜忌宁儿。”
第84章 瑶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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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殿下与天帝重修旧好的消息没有在白玉京传上几个时辰,就有了新的版本——
三殿下与天帝一同前往天后陵寝,随后三殿下独自离开,半个时辰后天帝从陵寝回来,下旨将三殿下禁足。
然而此时此刻的三殿下,正在幻音岭的一处池塘边,靠着一块石头,摸着手腕间的血镯。
今天的幻音岭难得有些晴空高照,少见的不显得潮湿阴暗,林焉不喜那样的亮光,依旧带着帷帽。
他的指尖缠绕着一根头发,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察觉,手腕上的血镯由小化大变成一条青蛇安静地盘在他身边,认真地看他把玩那根头发。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取她一根头发,还是你已经知道了?”林焉问。
那青蛇犹豫半晌,煞有其事地扭着脖子点头。
若身上没有蛇族血脉,连一根头发都不应该能穿越屏障,然而现在那根头发正好端端地躺在林焉的手上。
愈发破朔迷离。
一个路过的姑娘见到林焉,突然出声道:“呀,好漂亮的青蛇!”
林焉闻声收起那根头发,望向少女,“喜欢就送给你。”
青蛇闻言飞快地盘在林焉腰间,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那姑娘被逗笑了,“这是先生的蛇,纵使先生不喜,我看这青蛇倒是喜欢你呢。”
她往前走了几步,“我可以摸摸它吗?”她道:“我是金环蛇,家里人也都是,都看腻了,青蛇虽说也常见,可是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我运气不好,竟然一直没怎么见过没化成人形的青蛇。 ”
林焉点点头。
那青蛇像是有些不高兴,然而见林焉点了头,他还是顺从地探出脑袋,任由姑娘抚摸。
“它若来日化成人形,肯定也是绝世容色。”小姑娘摸完了青蛇,看起来很高兴
林焉顺势道:“我此番来,是想寻它一位旧主,听说你们的前任族王有一个姐姐?”
小姑娘摇头道:“我年纪小,对这些并不清楚,你往东去,走到密林的深处,绕过那座山,山的背后有一片红色的花,那花旁边住着一个老蛇妖,我听说已经五六千岁了,你去问问她,或许知道。”
小姑娘说完,又问了一句,“先生,你准备去吗?”
林焉抬眼,“怎么?”
“你若去,可否为我采一朵那红颜色的花?”小姑娘道:“我与朋友常去那山上看花,可我娘亲说那老蛇妖专吃小蛇,所以我从来不敢去采,先生若去见那老蛇妖,可否替我采一朵,我必将重金酬谢。”
“重金不必,”林焉道:“我若采了花,便放在今日你我相见之处,若三日我还没有回来,那便是我辜负姑娘信赖了。”
“好,”那女孩十分高兴,“一言为定。”
往东一路直走,人迹越发荒凉,林焉微蹙了眉,幻音岭几乎无处不是密林,他已经御剑前行许久,依然没有看到女孩所说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