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主反倒没像其他劝说长生的人一样,几次三番地说临槐并非有心,而是直截了当地认了错。
“上回当着众仙官,临槐君不是已经道过歉了?长生没有放在心上,您亦不必在意。”
“我怕你觉着我是在他们面前演戏,或是被逼迫,或是为了自身私利故而道歉,”临槐开口颇为真诚,“再者……你昏迷那些日子,我的确深感歉疚,一次三两言语,不足表我愧疚之情。”
“既然仙君认为有负于我,可否纵容长生冒犯,问您一句真话?”
临槐被眼前人的言语气笑了,他无奈地坐下来,温声道:“问吧。”
长生却并没有坐,而是直直地站在临槐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听闻临槐君在锦华门督查考教已非一日两日,为何那日,您看不出我所受的考教难度与旁人不同?”
他当初之所以据理力争不肯接受考教的结果,也是因为觉出了难度被刻意加高,却不料临槐君提出将他推至界外,他便得离开。
临槐听完他的话,许久都没有回答,半晌,他才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长生的双眼。
“你为什么一定要通过考教,一定要来白玉京?”
不同于三殿下的锋芒,青霭君的妖冶,临槐的眼睛生的很温柔,当被他这样注视着的时候,长生很难说出谎话。
白玉京是三界之内最为祥和安宁的地方,白玉京的仙官在人间受尽供奉,在幽冥生杀予夺,权势滔天,进入白玉京,成为名副其实的仙官,是无数修仙者和妖族鬼族毕生的渴望,故而长生可以编造出一万个理由来搪塞临槐。
可是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长生……”临槐闭了闭眼,“你既然知道自己来白玉京的目的都不能宣之于口,自然也该明白,为什么有人不愿意让你来。”
他这样说,便是默认了那日,他的确看出了异样,却并没有反驳阻止。
“只是这件事捅到了三殿下面前,你又是三殿下的朋友,眼下尘埃落定,就算有人想要阻止,你也不可能离开白玉京了……我没有别的忠告,只劝你放下你此行的目的,否则你我都预料不到,日后会有怎样的滔天之祸。”
“我明白了。”长生轻声道:“多谢临槐君指点。”
临槐君站起身,透过窗外看了一眼正来回悠悠踱步的赤狐,“我该走了——”
“临槐大人!”长生急急地叫住他。
临槐回头,有些不解地看向长生。
“我听说,您要与凤栖大人成婚,是真的吗?”
临槐似是有些意外他的话,他沉思片刻,笑道:“把手拿出来。”
长生疑惑地伸出手,临槐从袖中拿出一把红纸包着的喜糖放在他摊开的手心里,“往后有什么疑惑,尽管来这儿问我。”
言罢他便出去了,留下长生愣愣的看着手里喜庆鲜红的颜色。
第81章 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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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水榭,雕花楼阁。
长生牵着赤狐的缰绳,白梁在一边指指点点一边絮叨:“往后你就住在那里,还有……”他的话音轻下来,因为他发觉长生虽然一直在“嗯嗯啊啊”的回应他,但是目光极其渺远,仿佛魂早就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白梁对这种神情再熟悉不过,教习仙法的夫子授课时,便常有小仙君走神,他从前跟在临槐君身边,抓这般不好好听书的小弟子总是一抓一个准儿。
他一巴掌拍在长生肩上,揪着他的耳朵喊:“发什么呆呢?”
长生一惊,登时与他拉开半步的距离。
白梁一脸得意,“被我抓着了吧。”他把手肘屈起,搭在长生肩上。
白梁比长生矮一些,故而这个动作不太舒适,然而他倒是乐在其中,没有半分要把手放下来的样子。
长生把方才临槐君给他的喜糖分了白梁一半,“临槐君要大婚了。”
“你听谁说的?”白梁一脸不信,“我日日跟在师尊身边,我可没听说过。”
“我方才问临槐君是否要与凤栖君成婚,”长生抛了抛手中的糖,“他便给了我这个。”
白梁顿时了然,“师尊逗你呢,”他剥了糖纸将蜜糖丢进嘴里,“你道师尊方才从何处回来?”
“不是去陛下殿中了?”
“再之前呢?”
长生摇头。
“今日水城两位司雨雪的仙君大婚,临槐君代陛下去送了贺礼,这喜糖我刚才去给陛下送过一份,与你手中的一模一样。”白梁笑道:“我们都被临槐作弄惯了,早生了防范心,也就你这么好骗。”
长生摩挲着手里的红纸,指尖上都染上了红,“当真?”
“千真万确,”白梁俨然已经和他熟成好哥俩了,“再者天界成婚不比凡间,哪有说成婚便成婚那般简单,别的不说,且要先问问锁心结答不答应。”
“锁心结是什么?”
白梁年岁虽大,可一是学艺不精,二是他的师尊临槐君常年在外不见踪迹,故而他才刚刚出师不久,一直都是小弟子。
如今好不容易借着年岁的优势,遇见位比他资历更浅的,知道的更少的,一时兴致勃勃,也好为人师起来。
“你从人间来,或许不知,白玉京可不比人间那三妻四妾的污糟,在白玉京上,无论你是地位低微的下仙,还是贵如陛下与元君,都只能成一次婚,娶一位良人。”
这原是天帝对天后娘娘的许诺,这份情意深厚绵长,感染了不少仙君属官,天帝索性下了旨,整个白玉京都不可再出现多娶多嫁之事,除非和离,否则便不许与旁人生出夫妻之情。
然而愿景虽好,天宫中岁月漫长,神仙寿数远比凡间多,便有耐不住寂寞的,贪新鲜的,诸般种种,竟让许多仙君都觉得这姻缘一事成了枷锁,再者自己的寿数都尚未可知,除非格外喜欢幼儿的,也没有哪位仙君再执着子嗣一事。
故而久而久之,成了婚的仙君多数和离,没成婚的也绝不入此门,反而是为了□□贪欢没名没分地胡乱交情起来,一时之间,整个白玉京上的情爱关系一团污糟,扯皮闹事屡见不鲜,终是主姻缘的火元君西斜出来靠着一道“锁心结”平了这乱子。
锁心结其实是一道术法,白玉京上所有仙君,上至天帝下至小仙无一不得拒绝修炼。
这术法修炼之后,若非与真心所爱之人耳鬓厮磨,便无法催动肉/欲,或是“不举”或是其他,总是难以再燕好。
要知真心一事,实在是极难。那些神仙们本就是贪恋肉/欲才聚拢到一起,又谈何真心真情呢。
虽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幽冥抚仙城没过多久就出现了克制锁心结催动情/欲的红斛,可到底还是让白玉京明面上的风气好了不少。
只是副作用嘛……便是幽冥总有白玉京仙君都有隐疾的传闻。
白梁笑道:“有了锁心结以后,白玉京上的成婚规矩也自然而然多了一条,但凡想要成婚的,无一不得到姻缘仙西斜君的面前,双手交握,取一根红绳置于两人手掌之间,若是两人锁心结都应了,那红绳便会打成结,陛下才会应了二人的婚事呢。”
“原来如此,”长生感慨地点头道:“人间的王公贵族至今依旧少有不是三妻四妾,我竟没料到,天帝竟有这般深情。”他顿了顿又道:“只是白玉京上,竟也许男子成亲么?”
“是,”白梁道:“这从前是金元君凤栖大人提出来的,天帝思量许久,认为有理,便允了。”他自顾自地评价道:“神仙不比凡人,自己便能活个千年万年的,没有着那些传宗接代生儿育女的需求,少了这层束缚,两位男子,或者两位女子的情爱,与男女之情又有何不同。”
“只是凡间若把那些余桃磨镜的爱侣堂而皇之地摆到明面儿上来,教唆地人人都只去追求一个情字,何人来生儿育女,绵延子嗣呢?”
“况且还有些年纪小的,贪新鲜的,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的,宣扬多了,于那动辄需要人力的九州而言总归是不好,王侯将相也有私心,我也不便评论这其间对错是非,只觉得那些人可怜。”
“好在咱们白玉京倒是少了这许多束缚,哪位仙君不是几百几千岁的,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如此数年的思量琢磨下去,想的再明白不过了,也不必顾忌什么血脉后人。”
“这般听来,白玉京果真是仙境极乐之地。”长生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白梁却道:“只是身处福地日久,再见那些愁苦之人,难免觉得自己心中也有愧了。”
“好了,”他停下脚步,“你的住处到了,我也不叨扰了,趁着这会儿我事情不多,我再去练会儿功去。”
大抵是方才一番话,白梁将自己也说的动了情,故而这会儿一时奋进,跑去练功了,长生看着白梁的背影,眼里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
*
三殿下宫中,一室静默。
一人一蛇大眼瞪小眼,终是子衿先沉不住气,掏出个麻袋就要把那青蛇往袋子里装,“哪里来的鬼东西,这宫里的屏障我一直守着,你是谁派来的眼线?”
青蛇不会说话,显然没法儿回答他,只能慢悠悠地用尾巴推开他那口丑陋的麻袋,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怎么了?”林焉在里间,靠着床头假寐,刚休息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传来子衿的声音,像是在和人说话。
三殿下殿中除了他与子衿,连只苍蝇都没有,子衿怎么会和人说话。
他随意披着外袍走出来时,子衿已经强行把青蛇塞进了口袋,他把手背在背后,强作镇定地看着林焉,“没,没事。”
林焉瞥了一眼他手里攥着的那口鼓鼓囊囊的白口袋,里头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
他略一挑眉,“子衿?”
子衿猛地跪倒在地,“殿下别看,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话音刚落,那灌了灵力的口袋撕拉一声破开,无数碎片飘落,一条通体碧色的青蛇盘在正中,因为三殿下室内的光线比别处都暗一些,青蛇的瞳孔很圆,黑得透亮。
无声的沉默在殿内蔓延,子衿不敢去看林焉的眼睛。
三殿下许久都没有出声,那青蛇竟也像被定住似的,一动不动,乖巧得很,一点儿不像刚刚和子衿在一块儿龇牙咧嘴的模样。
“你是怎么进来的?”三殿下终于开口了。
那条青蛇闻言动起来,在两人面前头咬尾,绕成一个圆。
林焉蹙了蹙眉,问子衿:“我那血藤镯是你收走了吗?”
他前几日觉得那血藤镯越发温热,他索性摘了放在床头,想着过几日想起来了再好好琢磨琢磨,方才他起身的时候随意扫了一眼,见血藤镯消失了。
“是,我看殿下一直不戴,怕丢在床头落到什么缝隙里往后找不着,就收起来了。”子衿有些疑惑:“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你拿来。”
子衿虽然疑惑,闻言还是去拿,然而半晌过后,一声惊呼,“殿下,那镯子不见了。”他捧着空空如也地盒子呆立在林焉身前。
后者看起来并不诧异,只是“嗯”了一声。
“那殿下,我去找?”子衿慌张地牙齿都开始打颤,那可是凤栖君送来的给殿下试图缓和关系的,万一凤栖君知道这东西被他弄丢了……
“不用了,”林焉扬了扬下颚,“那镯子在这儿。”
被林焉提及的青蛇吐出尾巴,优哉游哉地重新盘起来,丝毫没有被识破的尴尬。
“啊?”子衿的嘴张得能塞下半个鸡蛋。
“它方才转成一个圈,就是想告诉你他是那镯子化来的。”林焉道。
子衿讶异地看了那青蛇一眼,后者半分眼神也没给他,一直直勾勾地望着林焉,过了片刻,它往前挪动了几步,像是想靠近林焉。
“我不喜欢蛇。”林焉对着那青蛇冷冷地开口。
那青蛇怔了片刻,定在原地,学着讨宠的小狗摇了摇尾巴。
“子衿,”三殿下气笑了,“找一口更结实的麻袋,把这东西还给凤栖君去。”
“是,殿下。”子衿在灵戒里翻找着,掏出一个灵力更深厚的袋子来,就在它靠近青蛇的瞬间,那青蛇颇为有眼力劲儿地变回了镯子,摔落在地上。
子衿把那镯子捡起来,半尴不尬地问林焉,“殿下,还给凤栖君吗?”
“给。”林焉毫无情面地开口。
却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第82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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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简直是跟阴魂不散一样,子衿几乎每从外面回来一趟,身上就有物件儿被青蛇偷龙转凤,变成了自己,小到指环,大到玉佩发簪,到后来子衿出门什么都不敢戴了,这蛇就悄悄变成他腰上的腰带。
在第无数次准备把青蛇打包丢回凤栖宫中的时候,临槐来了。
他看了一眼子衿捧着的锦盒问林焉:“这不是凤栖给你的,不喜欢?”
林焉冷哼了一声,对着那血镯说:“别藏着了,给临槐君瞧瞧。”
那血镯灵光流转,逐渐变得柔软,慢慢化作一条小蛇。
那小蛇越来越大,最终化为一条漂亮的碧色青蛇,出现在林焉和临槐的面前。
“哟,”临槐笑道:“还有这么好玩的东西。”
林焉横了他一眼:“既然临槐君这么喜欢,就把它带走吧。”
“我听说你不是把他还给凤栖数十次了,它还不是照样回来找你了?”临槐揶揄道:“ 心不在我这里,我带走又有什么用。倒是凤栖,亏他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