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无声地勾唇一笑。
静了片刻,
他对帐外道:“赫连之孙,将来若你再得良籍,别忘了这份恩情是戚家二公子赏你的!”言罢,他将纤细的腕子伸出帐外。
舒云膝行上前,同样捧起那只玉质的手,垫着锦帕搭上太子脉门,他神情严肃,泪涕交加,说:“殿下放心,舒云此生愿为殿下肝脑涂地绝不后悔!”
白翛然在后面看着床前的赫连舒云,看着床上的戚无涯,总觉得有股寒气正莫名其妙地从膝下的地缝里钻进他的身体中,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明明是盛夏时节,他就是不寒而栗!
他不得不感慨,太子不愧为一国储君,几句话就给床上床下这两人压上了几百条人命的大山,同时还震慑了自己这个旁观者!
同时,白翛然也意识到世人都说白家得了军功,正得圣心,恐怕也只是表面光鲜而已,至少从今日太子对他的冷处理态度看来,太子是没把白家看在眼里,而白翛然真正担心的是,白家在朝堂内的处境恐怕比他预料得还要危险得多!
白翛然内心莫名又升起一股焦躁,他只恨自己之前没读书,竟连一丁点功名都没有!否则,这种时候怎么也该在朝中走动一番,争取一个能面圣的机会,而如今,他却只有这副白丁之身,就算想在朝中做些什么也是人微言轻,石沉大海——唉!
白翛然暗叹,想着一会儿回去真该制定一份学习计划了,至少今年的秋闱他要——
他刚想到这儿,就听到太子的声音又自床上悠悠响起:“咦,你们怎么还跪着?都起来吧!”
几人这才谢恩站起,就听太子又说:“白翛然,你在国学院里可有事务在身?”
“没有。”
白翛然不知太子是否又要耍什么花样,答得非常谨慎。
太子道:“这样也好。孤听闻你与无尘和无涯自幼便是青梅竹马,那你可知无尘年幼时曾给孤做过一年伴读?”
“略有耳闻。”
感觉有些不对劲,太子这话说得怎么好像故意跟他显摆似得?但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有必要跟一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显摆与戚家兄弟要好这种事吗?
若说他喜欢戚无涯,吃自己和戚无涯要好的醋还勉强能说通,可那跟戚无尘给他做过伴读又有什么关系?白翛然想不通这里面的因果,但不好的预感却令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果然,太子接下来就笑呵呵地说:“这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孤今日见你,甚是欣赏,想留你在身边给孤做伴读,你意下如何啊?”
什么叫意下如何啊?
白翛然就算‘不如何’他也不能说啊!
他敢保证,此刻若是他敢说一个‘不’字,日后他绝没有好果子吃!这一点,只看放荡不羁的戚无涯如今缩在床上一副被管得服服帖帖的样子,也能猜到这位太子殿下的行事是何等风格了!
白翛然不得不将苦笑压下,再次单膝点地叩拜谢恩。
太子脸上的笑容终于被放大了数倍,他甚至得意地看了欲言又止的戚无涯一眼,对白翛然的态度也明显亲切了一层:“你看你,怎么动不动就跪呢?快快起来!”
白翛然再度谢恩。
这时,舒云诊过脉,道:“殿下血涌未止,臣需先为殿下行针止血,再以药膏和汤药双重调理,约十日,可痊愈。”
“十日啊,”太子的目光望着白翛然那张娇娆无比的脸,笑了笑:“好吧。那这十日,就委屈三郎先从侍奉膳药开始吧!你来,趴到孤的身边来……”
“……是。”
尽管白翛然的声音很平静,所有可能刺激到戚无尘的外露情绪都被收敛得干干净净,还是没能阻止床上的戚无涯暴走!
戚无涯几乎是在白翛然应声出口的同时,就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又跪下,额头贴着床面对太子道:“殿下要侍奉膳药为何还要假手他人?无涯不才,愿承揽此事,绝对尽心尽力伺候好殿下!”
“呵呵,”
太子笑了。
但是,从笑声中根本听不出他是何意。
然而,当他的手抚上了戚无涯的脸,又绕到脑后,托着他的后脑将他整张脸拉到近前时,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那笑容中饱含深意,而这份深意可以是立场、可以是势力、可以是占有的欲望,却绝对与高兴沾不到一点关系!
而后,太子几乎贴着戚无涯的鼻尖小声道:“你急什么?不是还有上药吗?想要伺候得我舒舒服服?那上药这事,你可要多上点心,不——是你,可要手下留情……”
此话一出,白翛然和舒云真恨不得立刻隐身,更是咂舌于太子殿下的奔放——这位殿下是真当他俩不存在,还是故意做给他俩看得呀?!
可惜,就算太子故意给他俩演,他俩也不敢看呀!
白翛然甚至隐隐觉得,太子很可能只想演给他看……
因戚无涯阻拦,太子便没让白翛然上床去,只让他坐到床前,舒云每行一针,都先在白翛然的身上扎一下,确认针上没问题再往太子身上扎。
舒云手法纯熟,就算是在白翛然身上试针,也是进疏通经络健体行气的穴位,其实是不怎么疼,白翛然脑门上出的汗珠,多半是太热加紧张再加上经络通后体温自然升高造成。
可是,这一幕在戚无涯看来依旧十分扎眼,以至于他双手攥拳咬牙忍耐得脖子上青筋都鼓了起来,所表现出来的紧张和关心溢于言表。而他的表现映在太子眼中,自然又勾起了这位殿下幽冷眸底的一簇暗芒。
一时间,室内极静,除了舒云行针发出的细微声响外,几人就连呼吸都因隐忍而变得极其轻微。因此,根本没人发现,自打戚无涯开始暴青筋,舒云的眼神也如飘摇的烛火般忽悠了一下,那份黯然并不比太子殿下的冷凝逊色多少。
只不过,舒云这半生在象姑馆里忍惯了,他的情绪早已被压得平平实实,除非他愿意,否则旁人轻易是察觉不到的。
所以,白翛然此刻还不知道,眼下,安静室内的四个人中,另外那仨人竟然都在琢磨他,至于原因,倒是各不相同。
白翛然端坐床前,微垂眼睫,显得极其乖顺。可若仔细看,就能发现在那双浓密睫毛的阴影中他的眼珠转得飞快。不可否认,白翛然在想事情,他在分析给太子当伴读的利弊。虽说这事从表面上看来是太子在故意找茬,但是白翛然不是小孩儿,他并不认为一个一国储君真是个会被爱情冲昏头的草包,所以太子这么做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呢?
会是白家吗?可太子又明显不将白家放在眼里。他把自己留在身边,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事其实不怪白翛然想不明白,因为在他目前的认知范围内,有一个人是绝对被他排除在外的,那个人就是戚无尘。
戚无尘此时终于返回了国学院。进大门后,他走了没几步就遇上了出操回来的陈跃等人,他们在校场练了一早上拳,此刻汗流浃背,一见戚无尘竟然从外面回来,还以为他是去吃早饭,纷纷把他围住问那家糖水水饺出摊没有?
戚无尘却道:“几位可有看到白翛然?”
“啊?”
陈跃几人互相看看,挠头道:“他昨晚不是和你——”睡字没有出口,及时打住,变成了:“在一起吗?”
“嗯。”戚无尘已经听出他们根本没遇到白翛然,就不欲多说,行礼告辞。
但是,陈跃等人此刻的八卦之魂早已熊熊燃烧起来,一想起昨晚那掉下巴的一幕,怎么可能轻易放他走?!自然是把他团团围住,刨根问底儿:“戚兄,这里没有外人,你可以跟我们说实话,你真和白翛然有婚约?”
“嗯。”
戚无尘脸上无悲无喜。
陈跃几人却惊得再度捂住了嘴。
好一会儿,才听几人磕磕巴巴道:“那,那真是,恭喜了。”
“好。”
王几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忍住,问:“既然你们俩真有婚约,那你之前为何还——”他的话被一只手捂住嘴给堵了回去。
陈跃一手捂在他脸上,一手推着他要走,边回头冲戚无尘赔笑道:“戚兄,你莫要见怪,这家伙刚在校场上累晕了。”
本以为戚无尘不会理会,却不想他竟然认真思考了片刻后,道:“无妨。”
“啊?”
陈跃、章数知包括被捂着嘴的王几都被这话说懵了,目光唰唰聚到戚无尘身上。
只听戚无尘念道:“自龋不自知,无镜无湖。常影不常在,有迹有痕。”
陈跃、王几、章数知:……
他们看着戚无尘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回过神后,第一个动作就像提前练习过那般整齐——连忙掐大腿——疼得龇牙咧嘴!
“我没听错吧?”
“刚刚那人真的是戚兄吗?”
“听他这话的意思,是要把小白找回来,带在身边咯?”
“叫什么小白?以后要好好尊称一声白公子,再以后,那可能就是嫂夫人……”
“我看,白翛然可未必会回头!”
几人不约而同想起昨晚在学知山上,白翛然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还疯狂抽打戚无尘,甚至把戚无尘的手都打红了!
不由摇头感叹:“说得也是……”
几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戚无尘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还没到门口,就看到宣杏一溜烟跑了过来,到他面前噗通一跪,说:“奴才看见白公子带了一个人去了太子住处,没敢上去拦他,奴、奴才该死!”
“去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了……”宣杏最后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戚无尘二话没说,转身就往太子的院子而去。
而此时的白翛然正坐在太子殿下的床前,被数双眼睛盯着,一手端着个药碗,一手舀着一勺药,小口小口轻轻地吹着……
这碗汤药,毫无疑问就是太子的。
白翛然既然答应伺候太子十日药膳,自然是要先试喝。此刻,他之所以吹得这么慢,是因为心里还有许多弯弯绕绕没理顺,这些弯弯绕绕不理顺了,这勺药他就不敢入嘴!
此刻他心中最大之疑便是,太子为何如此忌惮赫连老太医家的子孙,不但要白、戚两家百余口人的命做保,还要自己亲自试药,关键是,太子就这样当着自己和戚无涯的面,看似不经意间便透露出来,他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还有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太子如此失态,他就不怕别人说他做贼心虚吗?
另外,这事如果反过来想的话,对太子最有利的做法其实就是让赫连舒云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否则怎么看,赫连舒云的存在对太子来说都是一个隐患,然而太子却没有将其当场拿下,还顺水推舟将其留在了身边……
这是不是说明,赫连舒云对太子来说,尚有一定利用价值?
那自己呢——
白翛然突然后背一寒,他总觉得太子从一开始,望着他的眼神似乎就不大对!至于原因,恐怕……
他不由自主抬起眼皮往床上看去——
只见,戚无涯虽还保持着那个叩拜的姿势,但他的视线却落在自己手上的药碗里,那模样是隐忍到极限的扭曲,青筋暴露看起来十分可怕。反到是太子,靠在床头,一副好整以待,没事人一样的姿态,颇有几分事不关己一般的悠闲!
至此,白翛然几乎可以肯定,在太子心中恐怕早就想好了要如何处置他们仨,不论是试药的自己还是看病的赫连舒云,甚至太子的榻上臣戚无涯,未来的生死全在太子一念之间。除非,太子死在他们前头,否则,只要他们还想留在京城恐怕将再难摆脱太子的掌控……
因为早已想好了他们仨的结局,所以才会如此悠闲吗?
白翛然收回目光,转而盯着手里的药,一时间目光微凝。
这个时候,白翛然忽然想起从象姑馆出来,赫连舒云刚听说要看诊的人是太子时的那个眼神——
当时,白翛然只当赫连舒云是被太子的身份吓到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眼神中的内容又怎么不是复杂至极?其背后的深意恐怕绝不止于此!
所以说,赫连舒云此行一定也有目的,那是白翛然无法预料更不可能掌控的,除非他弄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否则就算他能推测出赫连舒云是危险人物,想要出手阻止,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虽然舒云说他只求良籍,但是白翛然清楚,太子不会因此就放过他,舒云自己应该也清楚这点,所以两人之间这个矛盾解决不了,最终的结果都不可避免要走到‘你死我亡’的境地!
白翛然能看出这些,他相信戚无涯应该也已看出来了。
也因此,戚无涯听说太子要把白翛然留在身边当伴读,才会反应如此强烈,他大概心中正在自责,后悔把白翛然卷进来吧!
……
当然,眼下看来,一切不好的结果还都是推测,因为谁也不知舒云最终会怎么做,太子又会怎么做!
白翛然此刻能做得,只有不动声色的将手里这勺药喝下去,才是目前,对自己和白家最好的选择。
就在白翛然将那勺子送到自己唇边之际,内监官突然匆匆忙忙走进来,到床边小声说了句:“殿下,戚无尘求见。”
“哦?”
太子侧目。
白翛然微愕,戚无涯也愣了下,反倒是赫连舒云不明所以,见两人这般反应,便以眼神询问白翛然‘怎么回事,他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