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个案子在大牢里一拖就是一两年,将现场用封条一封,啥都不管!等一两年后过堂,证据早没了,你们再一顿板子招呼上去,随便问个口供了事!”
“公堂上的事要你多嘴!林大人自有把握!”
唐仲赶紧打圆场:“这个小玩意儿,就算办案时用不上,平时拿在手里把玩,在高处瞧瞧城中的景致也是不错的!”
“原来是往外看,早说嘛,晃得我头都昏了!”
戚捕头立即起身走到窗边,举着单筒望远镜四处乱看。
不多时,他已找到窍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边看边发出惊呼。
“呀!桑树巷里的老戏台,东升酒坊里的酒缸子,全都瞧得一清二楚。当真是个好玩意儿!”
正值伙计端着木盘过来,往桌上一一布菜。
胡头儿见有外人在,不好发作,只狠狠地瞪着唐仲,小声道:“有这种好东西,怎么不先拿给我玩玩!”
“胡头儿别生气,这个是卖家初做的试验品,不太精致,等过几天,我送个更好的给你。”
伙计常满快速布好菜食,又替三个客官斟满茶水,提着空水壶转身下楼。
还没走出几步,却听见身后三个官差又说起话来。
“戚捕头可知,隔壁如归客栈上还有个更大的望远镜,就放置在他家楼顶的暖阁里。那个架得更高,看得也更远。听说,就连福兴酒楼后厨里的碗筷,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哐当,茶壶盖子落下,在地板上跌了个粉碎。
“对不住,对不住!惊扰到三位差爷了,小人这就收拾干净!”
伙计常满赶紧赔不是,蹲下身去将碎瓷片一一捡起,快步往楼下跑去。
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搅扰了兴致,胡头儿放下筷子,又望了一眼仍兴冲冲摆弄望远镜的戚捕快,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我说,这品雅居越来越没样子了,难怪生意冷清,连菜食都没以前像样了!”
戚捕头浑不在意:“你有所不知,之前的厨子得陇望蜀,听说嫌品雅居薪资低,捡高枝去别的酒楼了!”
“就你懂!赶紧把东西放下吃饭!”胡头儿不耐烦地推了正在出神的唐仲:“今天是你做东,说要当面向戚捕头致谢,礼都送了,还没说谢什么呢!”
“啊?”唐仲盯着楼梯口,这才收回视线。
本来就是用请客做幌子,故意做戏给品雅居伙计看。之前想好的道谢理由,是啥来着?
“那啥,感谢上回戚捕头高抬贵手,没将我抓走。”
戚捕头愣了片刻,放下望远镜缓缓坐回位置。
“原来是为了邓二虎啊。实不相瞒,他现在没事了,只是时疯时好,已经让家里人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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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时分,常满急匆匆地走进如归客栈,上到三楼暖阁。
果然有个更大些的望远镜,立在前头的暖阁中,下面还立起了架子。
店中客人正排着队,等着去望远镜前看稀奇。
肩膀上突然一沉,常满吓得腿肚子转筋,登时脚下发软。
“哈!吓到你了!来我们店里干啥?”
如归客栈的伙计过来攀过常满的肩头,两家店挨得近,两个伙计自然熟络些。
常满稳了稳心神,装作没事的样子。
“没,没干什么,听人说你们店里有个新玩意儿,过来看看,就看看。”
“哦,你说望远镜啊,那是我们掌柜六天前刚安上的。你还别说,自打有了这东西,外头好些人都知道了我们客栈,生意立马好上一大截!”
“六天前?”
常满心中一紧,岂不是四日前,自己去福兴酒楼时,很有可能被人瞧见了?
客栈伙计顾不得留意常满的神情,仍一个劲夸口炫耀:“你不知道,自从店里摆了望远镜,客人们就喜欢得不行,从早到晚都有人过来排队!”
从早到晚……常满心中又是一阵颤动。
排了约摸半个时辰,常满终于站到望远镜前面。
他忐忑不安地弯下腰,学着之前那些客人的模样,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透过琉璃,穿过望远镜向外看去。
果然如他们所说,望远镜中的景物被放大了数倍,先前肉眼看不清的事物,现在清晰可辨,仿佛触手可及。
他转动望远镜,转向客栈近前的街巷,转向那处牵动他全部神经的院落。
石桌,窗户,窗户后的桌案,甚至是案上的瓶瓶罐罐,都一览无余……
怎么会这样!
看着常满快步下楼来,招呼都不打,又匆匆出门去,如归客栈伙计凑到自家掌柜面前,满脸疑惑。
“明明昨天下午才安好,为什么非要跟所有人说,望远镜是六天前买的?掌柜的,是不是有啥大事?”
掌柜正忙着拨算盘:“送望远镜那人不收一分银钱,就这么一个要求,我哪知道怎么回事。”
客栈伙计从肩头扯下帕子,装模作样地在掌柜身前的柜台上来回擦拭,用殷勤掩饰八卦。
“掌柜的快给我说说,是不是出啥事了?莫非你跟人串通,合伙做局呢?”
掌柜终于被磨地不耐烦,抬手赶人:“去去去,忙你的去,成天瞎打听!敢出去乱说一个字,定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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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城中各处都熄了灯火,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巡夜官兵手里的灯笼,如夜里的鬼魅,在空荡的街头摇晃。
品雅居临街的窗户微微打开,片刻后又轻轻合上。
很快,一个黑影从门后钻出,脚步轻快如同夜行的野猫,悄无声息地钻进窄巷,摸到一处院落门口。
门上贴着封条,门锁却不结实,他点燃手里的火折子,揭下一半封条,又用软铁签子在锁孔了来回绞动。
啪嗒,铁锁打开,他将锁头收进袖袋,推门进到院中。
厨房就在院边,他熟门熟路地摸进来,毫不犹豫拿起案板上的盐罐子,往随身的布袋里一塞,赶紧退了出去。
手到擒来,干净利落。以后任凭有谁作证,寻不到证据也是枉然。
重新穿过院子,面前是紧闭的院门。
记得方才进来时,并没有把门合上。
莫不是记错了?
来不及多想,他伸手推拉院门,又用肩头狠撞几下,却怎么也打不开了。
明明锁头还在袖子里,怎么门打不开了!
大事不妙,急得他额上青筋直跳。
不管是鬼打墙,还是有人捣乱,他现下都管不了了。后门不通,那就走前门!
慌慌张张穿过大堂,他急忙冲向角落的窗户。
他记得,边上有扇窗户半掩着,没有关上。
若不是大堂临街,有被大街上巡夜官兵发现的风险,他又何必走后门撬锁进来。
现在有人暗中搞鬼,他顾不了那么多,得赶紧离开!
福兴酒楼的窗户离地有些距离,需要踩在板凳上才能翻出去。他将手里的布袋子往腰上一系,抓起板凳就往窗边去。
但在手指触摸到长凳的一瞬间,他心头如同扯过一道闪电,只觉得完蛋了。
凳子上不知被人涂了什么东西,黏黏糊糊的,一抓上手就脱不下来。
他头皮发麻,手足无措,拿着长长的板凳,不知是该举着还是放下。
就在这时,一声罐子碎裂的声音,在外面的街头炸响。紧接着,旁边窄巷中立即有人大喊。
“抓贼了!”
贼?此情此景下,他不就是那个贼吗?
娘的!被算计了!
他直接在另一条板凳腿上一踢,哐当,板凳头重重撞到墙上。
“福兴酒楼里有动静,快!”
“什么人!不许动!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巡夜的官兵纷纷拔刀,闻声赶来。
灯笼的火光反射到刀面上,在酒楼外墙上映出道道金光。
只见一个身着墨色衣衫的男人,正骑坐在窗户台上,一脸惊恐无措。
让巡夜官兵们不解的是,那贼人手里托着一条长凳,生生卡在窗户上,却死死抓着不撒手。
这年头,偷蒙拐骗常有,但专程到酒楼里偷凳子的贼,着实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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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听说了没?昨天晚上巡防队抓了个笨贼,说是专门去福兴酒楼里偷板凳的!”
胡头儿嘴里叼着半块馒头,饶有兴致地说起听来的趣事,细节之处惟妙惟肖,好似他昨天晚上亲眼看到了一般。
他一早得知此事时,只当是天方夜谭,闻所未闻,来不及在家中吃饭,就兴冲冲地来城楼摆谈。
“只说是贼?没有审出别的?”
胡头儿觉得唐仲的问题很是好笑,“你见过咱们县里有一两天就告破的案子?自然是把人投进大牢里,让段牢头好生招呼着。不管大鱼还是小虾米,总归是要过油榨些汁水出来!”
唐仲心头一沉,只觉得这三日的心血,完全付之东流了。
先前他特地走了一趟本心堂,终于问出食客们相继出事的缘由。
跟他猜想的一样,不是福兴酒楼中饭食不干净,而是饭食中被有心人掺进了牵牛子。
人若误食了牵牛子,同样会出现腹泻呕吐的症状,很容易被误解为饭食不洁。
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出望远镜的法子。
走了好些门道,终于购得了几片通透的琉璃。这还是州府某个大人家里不小心打碎的琉璃瓶碎片。否则,以他们身上的几个子,可买不起一个像样的琉璃器物。
又和高家父子忙活了两日,做出一大一小两件望远镜。
为的就是混淆时间,引蛇出洞,让品雅居的人担心当日下毒被旁人看见,却又不能确定目击证人是谁,只好铤而走险,将投放了牵牛子的粗盐拿走,打碎证据链上的重要一环。
如今,真凶被擒获,罪证就在他身上。
原本以为,人证俱在,顺水人情做到这份上,衙门乐见其成,顺势了结福兴酒楼的案子才是。
谁曾想,这群不知满足的蠹虫,居然继续打着以权谋私的如意算盘,仍旧将案子压着不审。
父母官做到如此地步,当真该被百姓戳断脊梁骨!
赵力正好把一块馒头塞下肚,忙追问道:“什么鱼和虾米?好端端地说贼呢,怎么聊到吃食上去了?”
“你呀,平时别只顾着吃,没事多动动脑子!对了,一会儿穿戴整齐去城门口守着,这些天有重要的人进城。”
一直没开腔的老张悄悄冒头,小心发问:“什么人要来啊?”
自从他装病起,就眼睁睁的看着另外三人越走越近,还经常分银子、逛酒楼。
这些天,他们对自己越来越不在意,甚至经常自顾自聊天说笑,全当他不存在一般。
以前,唐仲才是那个被欺负的对象。不曾想,如今也轮到他尝到被孤立的滋味。
果真,他的话又被胡头儿有意无意地忽略,一直等到唐仲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起同样的问题,胡头儿才煞有介事地回答。
“听说是外地来的一个富户,这两天要来咱们县里接儿子。不过,州府衙门的管事要亲自随队过来。”
“州府衙门的管事?什么富户这么大排场?士农工商,官差什么时候轮到给商人开路行方便了?”
胡头儿拿筷子头往赵力头上狠狠一敲:“快闭嘴吧!这话可不兴说!小心被外人听到说给知府大人,他老人家亲自过来打你板子!”
稍加威慑后,赵力老实禁声,胡头儿满意地继续说道:“先打招呼,你们不许出去到处乱传啊!”
“那富户姓杨,是做茶叶买卖的。听说他家小儿子本是去莱州游学,不知怎么的走到咱们县病倒了,家里人得了消息,备了车马来接人。咱们的知府大人,一直想争取杨家在永宁府开茶行。所以专程派了管事过来,以表重视。”
说完,胡头儿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过来,咂摸着胡子故作深沉。
赵力却没转过弯,“还真是禁不起摔打的富家公子哥,有个头疼脑热就接回家,要说堂堂知府大人也真是的,何必巴结一个卖茶的?管他在哪开茶行,总归要被官差管着!”
“不懂了吧?商人贩茶,每到一处都要花钱买引,每百斤茶叶引钱两百文,一年下来,光茶引一项就是千两甚至万两白银。各地州府衙门,可是抢着想招这位财神爷过去开茶行!”
杨姓富商,外地来的,刚好在这时候病了?
莫不是,那日在福兴酒楼门口看到的杨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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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爷!请问打尖还是住店?”
大颐门外,伙计正朝唐仲礼貌招呼。
“住店,要最好的房间!”
“请差爷随我上楼!”
跟别处酒楼不同,大颐门的伙计挑选的都是一些斯文面孔,给人彬彬有礼,不事张扬的感觉。
想来,这便是高端酒楼的格调吧!
此前他来过很多次,每回都是跟城门卫们吃饭,只在一楼打转。这回上到二楼住宿区域,他才进一步感受到大颐门的高档次。
厚实羊绒毯,雕花菱格窗,楠木高脚桌案,还有走廊上五步一株的香草幽兰,无不彰显着雅致与品位。
当真如城门口的广告词一般,大颐门,好品味。
“这里几间就是店里最贵的房了?”
伙计颔首,“宫、商、角、徵、羽,五种房间中,宫字号房间最为清雅安静,不知差爷还没有没别的要求,小人可为差爷逐一介绍。”
“不必了,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