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趁伙计来不及反应,唐仲飞一般地冲到正对面的房间门前,使劲拍门。
“杨公子!我有要事相商!”
他记得,此前招呼他们的时候好像说起过,每回来清江县,都会住在大颐门。
希望这一回不要例外才好!
“差爷,您不能这般大肆叫嚷!快住手!”
大颐门是高端酒楼,除非配合官府公干。否则不会透露住店客人的半点信息。唐仲只是个城门卫,没有半点办案的职权,只能出此下策。
见里面无人应门,唐仲又跑到隔壁房间前。
“杨公子,你住在哪一间啊!”
“这里哪有什么杨公子,差爷若是再不住手,我就喊人了!”
唐仲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转而又去拍第三间。
“杨公子的病,不是闹肚子,而是被人下毒了!”
吱呀,走廊尽头的房门打开,月白的衣角一拂而过。
“让他进来吧。”
唐仲甩开胳膊上伙计的手,立即撒腿奔过去。
氤氲的药气在房间中弥散,几个小厮前后忙活,又是端热水又是投帕子。
杨瑀的眉头紧蹙,望着床上面色枯白的男子,面露忧色。
自打前日从福兴酒楼回来,齐安柏就呕吐不止,一病不起。
他先后找了三位大夫上门问诊,问过情由之后,都说是吃坏了肚子。
可两日过去,齐安柏的病情始终不见好,面色一日比一日憔悴。
只当是小地方庸医遍地,杨瑀前日遣小厮快马带信回去,只说是自己病了,要家里请名医过来瞧瞧。杨家着急,很快备好车马找好大夫,想着一并接公子回去。
脚步声止住,杨瑀望向门口的唐仲,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铁甲。
“我不管你是哪里的官差?方才说齐公子中毒了?可有法子救他?”
唐仲被面前的场面吓了一条,赶紧道:“快!去请青牛街本心堂的褚大夫!”
第35章 送瘟神
药草燃烧的烟雾,从香炉中缓缓升腾,化作屡屡游丝,萦绕在银针针头。
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细细揉捻斟酌,随即撤去病人腹部的银针,将之一一收进袋中。
杨瑀守在床边,替齐安柏重新盖好被子。
数个时辰过去,他不敢有丝毫放松,眼下看着齐安柏额上渗出的粒粒汗珠,他心中更加焦急。
“褚大夫,怎么样了?”
褚大夫将银针包收拾进药匣,又取出三个纸包来。
“最紧要的关头已经过了,香炉别灭,再发一道汗,估计就能醒了。这里是药片,饭后温水送服,一天三次一次两片,记好别忘了。”
杨瑀终于松过一口气,赶紧起身行礼。
“多谢褚大夫,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褚大夫收拢药匣背在身侧,脸上却不见半分悦色。
所谓医者父母心,这些天他医治了城中大大小小数十位病人,却没有一个像齐公子这般凶险要命。
“醒来后务必跟他说,以后莫要这般贪嘴。此次遭殃的人多,一般却只是呕吐腹泻,他却差点毒侵肺腑!这是吃了多少!”
杨瑀想到齐安柏为了攒够积分换指甲钳,那一日在福兴酒楼中照单全点的豪放模样,不由得暗自追悔。
早知如此,他那时就该竭力劝阻,而不是赌气离开,留安柏独自承受痛苦。
见褚大夫要走,他赶紧招呼小厮过来。
“长福,快取银钱!褚大夫,诊金微薄不成敬意,改日必定登门重谢!来,我亲自送您出去!”
“公子留步,不必客气。”说着,褚大夫望了眼一直等在厅中的唐仲,回头道:“你们还有要事相商,不打扰了。”
杨瑀朝褚大夫拱手作别,转念回想起唐仲来时的话,不觉又眉头紧蹙。
他阔步行至桌前,问道:“你说齐公子是中毒?到底怎么回事?”
等了两个时辰,终于步入正题了。
唐仲揉揉坐疼的屁 股,压低嗓子:“公子可知,什么叫自己不行,还见不得别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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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天色擦黑,眼看离戌时宵禁已经不足一个时辰,东城门下却是一派整肃场面。
为了不落个朝廷命官巴结富商的名头,林知县特地除下官服,换上一身宝蓝长衫,跟身后的县丞主簿们一道,缩着脖子望向城门外。
主簿提着灯笼凑到前头来:“大人,与其在城门口枯等,不如直接到江边码头上去,他们一下船就能看到,也显得咱们更有诚意不是?”
“你懂什么!杨家如今承着知府大人的情,可不会把恩情记到咱们头上!做些样子出来,给州府衙门的管事看看就行了!”
夜风乍起,将浸骨的凉意从洞开的城门口吹入城中。
林知县打了个寒颤,把脖子缩得更紧,继续道:“再说了,这时候去码头守着,是想冻死本官吗?”
“大人高瞻远瞩,果然思虑周全!”
城门下,唐仲和赵力穿戴整齐,正执着缨枪一左一右贴门而立,胡头儿则站在城门外头,充当瞭望。
“来了,来了!”
胡头儿裹紧皮袄,揣着手小跑到林知县跟前报信。
“来了!我瞧见灯笼过来了!”
“快快快!将茶水端出来,还有果子茶点,都拿出来!让轿夫们都准备着,随时候命!”
县丞一顿招呼,等在广场东侧的众人都打起精神,眼巴巴地望向城门口。
嘚嗒,嘚嗒……
马蹄铁打在砖石上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
林知县将脑袋从暖和的领子里,提前挤出笑脸相迎。
等到马蹄声在城门口响起,他抬头望去,瞧见的却不是高蓬马车,而是一队骑马疾行的汉子。
“各位远到是客,一路辛劳,本官略备茶水,为诸位……”
「接风洗尘」还没说出口,汉子们已经匆匆打马而去,好似全然没有看到他们一般。
“我方才的声音很小吗?”
县丞摇头:“大人声音浑厚,二里地外都听到了!”
主簿帮腔:“他们定是故意的!想不到知府大人看重的富户人家,竟是这般莽撞无理!简直不堪教化!”
左右哼哈二将一般抱怨之后,守在城门口的众人这才觉察到,州府衙门的管事,似乎并没有出现在刚才的马队里。
“来了,又来了!”
随后胡头儿的话音落下,一辆紫篷马车驶进城中,马车灯笼上写着「永宁」字样,明显是从永宁府的州府衙门来的。
“快,茶水端来!”
林知县重新堆起笑脸上前,身后还跟着捧了茶杯果盘的县丞和主簿。
“管事大人一路辛苦了,还请用些茶水点心,以解劳苦。”
马车的缰绳被骤然勒紧,马嘶鸣着将前蹄高高举起,吓得林知县向后连退数步。
窗帷掀开,里头的人声音中满是怒意:“林知县,瞧你办得好差事!”
咂摸着语气不对,林知县打发身后两人退下去,自己凑到马车跟前。
“下官愚昧,还望管事大人明示。”
“你做的事,都已经闹到知府大人耳朵里了,还要如何明示?”
“知府大人日前费了诸多心思,终于说动杨家明年来永宁府开茶行。这次我送他们过来,不过是顺水人情,保杨家人行路方便。你倒好!有人下毒谋害杨公子一行,你扣着店中诸人不审,投毒者被当街擒获,你又按下不管!”
“林知县啊林知县,你是当真昏聩,还是故意跟知府大人对着干!”
林知县听得眉头直跳,抵死不认:“定是哪个贱民胡诌,绝对没有的事!”
“没有?杨公子的信里可写得明明白白,今天同在船上,我都不好意思跟杨家人说话!林大人,若是杨家茶行的事因此黄了,知府大人怪罪下来,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是!下官定不负知县大人嘱托,明日一早就升堂审案!”
车里的管事大人气不打一处来,掀开车帘,拽着林知县的膀子就往马车上拉。
“磨蹭什么!现在就去县衙,连夜升堂!”
看着城门外许久没动静,估摸着再无人来了,戌时已过,胡头儿吩咐两个属下关城门。
一回头,却瞧见县丞和主簿等众人,正撒丫子沿着白马街往西跑,连带着后头的轿夫,都抬着轿子要命似的追。
“都怎么了?赶着去吃接风宴吗?”
唐仲和赵力合力抬起闩木,放置在城门后的铁架上,闻言也朝后头看去。
“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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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们说,昨夜县衙里可热闹了,林知县被州府来的管事逼着审案。你们没看见,那脸色……”
“胡头儿昨夜跟我们打扑克到二更,不也没看到?是今早听戚捕头说的吧!”
“赵力!你如今的话越来越多,不会说就把嘴给老子闭上!”
刚开了城门,胡头儿就兴致勃勃地来东城楼,跟城门卫们一起吃大锅饭,顺便散播他刚听来的消息。
唐仲一夜都守在城门,没办法得知县衙的消息,赶紧追问:“怎么样?品雅居的伙计招供了没有?”
“嘿,你倒知道的挺多!那个叫常满的家伙,还没打板子呢,上来就招了,承认在福兴酒楼里下毒。”
胡头儿把手里的馒头揪了丢进粥里,拿筷子搅和搅和,张着嘴一股脑灌下肚,又伸手去抓下一个馒头。
“不过说来怪得很,还从没见过这么笨的贼,下毒就算了,居然回去偷东西。被抓住时,证物正好就在腰上拴着。要是清江县的案犯都这么蠢,戚捕头们一天到晚也太省事了!”
见胡头儿渐渐带偏了话题,唐仲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那福兴酒楼里的人呢?怎么处置的?”
“当堂释放呗!不然还留着继续吃牢饭啊?”
“就是,公厨的手艺越发潮了,菜里肉星都没几个,想来牢饭做得更不咋地。”
“老子看你是又想下馆子了!”
赵力和胡头儿继续互相打趣,唐仲却迫不及待想去福兴酒楼看看。
于是随便编了个借口,说要去广场周围转转,深度思考广告位招租的细节。
胡头儿把手里的馒头塞到他手上,“去,边吃边想!两日后就是招商大会,全看你的了!”
坐在桌边一直插不上话的老张,明白自己现在在东城门的处境。
若是不能跟唐仲缓和关系,只怕下回的广告分成,还是分不到他头上。
思来想去,看在银子的份上,他决定找机会跟唐仲套套近乎。
“胡头儿,我也下去瞧瞧,万一能帮上忙呢!”
胡头儿想都没想,直接回绝。
“不行!城门口得有人守着,你吃完了就赶紧守门去,别想着溜号子!”
老张恨恨地忍下一口气,胡头儿和赵力,明里暗里都偏心唐仲,把差事净往他头上推。
不就是看他之前跟唐仲起过冲突吗?如今上杆子拿他做人情!
重新拿上缨枪,老张不情不愿地走下阶梯。一晃眼,却看见唐仲已经穿过人民广场,正快步往西城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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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西街的饭馆酒肆,基本上都已经开门迎客,唯独福兴酒楼依旧大门紧闭。
酒楼大堂中,先前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众人围坐在一起,彼此脸上没有几分活气。
都是平头百姓,进一趟牢狱,经过一番折腾,均被吓得不轻。
尤其是刘掌柜,从昨晚被放回酒楼到现在,就没有一刻阖过眼。
伙计六子是今天早上听到消息,从外头溜回来的,相比之下,他倒是最有精神的那个。
“掌柜的,时候不早了,今天还开门吗?”
刘掌柜从发愣中回过神来,看着六子,半晌又转头望向其他人。
众人垂头不语,就连此前一向话多的孙厨子,都耷拉着脑袋,犹如一棵遭了霜的韭菜。
“还是别……”
“开!当然要开!”
洪亮的男声从背后传来,生生压下刘掌柜剩在喉头的半句话。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唐仲正掀开隔挡的门帘,进到大堂中。
“不好意思,看到你们没开正门,我就自作主张从后院进来了。”
六子数日前曾去找过唐仲帮忙,请他向知县大人说情。但具体帮没帮上,他却无从得知。
想来左右应该说过些好话吧?
他赶紧起身招呼:“差爷,您看,我们还没收拾妥当呢!要不您改日再来?”
“走吧,这几日都不必来了。”
刘掌柜也摆出一副赶客的态度,一来是不想让旁人觉得自己与唐仲过分熟络;
二来,此情此景下,实在难以振作,不知该跟他说什么。
唐仲却不管不顾,直接进来捡了个靠近刘掌柜的位置坐下,朝厨子点菜道:“来半只熏鸭,再炒两个小菜。”
众人没什么反应,唐仲再次催促,厨子这才低声嘟囔:“厨房没菜,差爷请便吧。”
“没菜就去买,跟帮厨一起,去别的酒楼,去东城市场,去城外。哪里有菜就去哪里买!”
接着,唐仲又望向六子和另一个小伙计,“去东升酒坊打半斤烧刀子来。”
“这……差爷,哪有一大早就喝酒吃肉的,要不……”
没等六子把话说完,唐仲一巴掌拍到桌面上,拿出县城里常见的差吏做派:“没听懂本差爷的话吗?赶紧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