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周遭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程离大义凛然的说教,他一时分不清南北西东,只觉得脑子里更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把错别字改了下——
第46章 烽烟起
驶离清江县境,水域变得越发宽广。
江面上来往的船只多了起来,一艘货船夹杂其间顺流而下,任谁都没有多看几眼。
货船船头夹板上,程离负手而立,望着前方隐约可见的码头,吩咐身边手下蒲广,一会儿停船靠岸,速速进城买些干粮回来。
“统领放心,户部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咱们已经偷偷带走了唐仲。想必此刻,他们的人马刚进清江县城吧!”
不同于蒲广的得意模样,程离眉宇之间依旧带着忧色。
“我们虽偷偷掳走了人,但到闽州之前,还是不可大意。这里是齐总督管辖的地界,我们在他的地盘上抢了人,总归还得小心为上。”
程离转动拇指间的扳指,长长叹了一口气,希望接下来的路程,仍旧顺风顺水。
户部打得什么主意,他比谁都清楚。
自从知道驴动船一事后,户部的人立即四处着人打听设计者是谁,就是想着把这位工匠挖过来,希望能效仿武侯诸葛,造些诸如木牛流马一类的运粮车驾出来,亡羊补牢,以掩盖之前运粮不力的过失。
就连齐总督都胳膊肘往户部拐,凭着和户部好几位大人有旧交,硬是把一个小小知县革职查办的案子,都送到总督衙门亲自查办。
就是想要瞒着兵部这头,先一步查出设计者是谁。
程离对这些争功手段,从来没有兴趣,他只认定: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
战事当前,所有的人才,都必须效力于战场!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些安居内陆的人,哪里知道沿海倭患的苦。
好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户部的人虽抢在他前头,从总督衙门接走了人,到头来却发现,那个自称设计出驴动船的棺材商陈元宝,竟对于机关锁窍一问三不知,是个十足的废物。
这才给了他机会,通过排查陈元宝身边的人,终于从他曾经的伙计王九身上,挖出了唐仲这个宝,并抢先一步赶到清江城,将人带走。
如今前线战事焦灼,希望他和他的虎翼卫,能早日效力,跟将士们一起终结这场灾祸。
不多时,货船行到码头,船工们抛锚靠岸,在岸边码头上歇脚打尖,稍作休整。
见唐仲从货仓中出来,程离将手下蒲广带回来的一包东西,递了过来。
“你这身官差打扮太过惹眼,待会儿把它换上。眼下,我们还不方便暴露踪迹。”
唐仲接过布包打开,原来是一身寻常粗布衣衫。
眼前这位,自称是直属兵部尚书的虎翼卫统领大人,也是普通打扮,还一直藏踪掩尾地赶路。
看着不像正经军士,倒像是……特务……
要是虎翼卫跟锦衣卫差不多,也是做特务活儿的,那他可得说清楚,自己细胳膊细腿,这辈子绝不是当特务的料。
唐仲捧着叠好的衣裳,忽得皱起眉头,一副深有苦衷的模样:“程大人,不瞒您说,小人自幼身子骨就弱,以前在村里跟人打架,从来没赢过。方才在船舱里,也仔细反省过了,琢磨着这虎翼卫的差事,小人只怕是配不上。要不然,小人也在这儿下船,自己回去吧!”
程离却不想理会他的信口雌黄,直接问道:“你可知,什么是虎翼卫?”
唐仲听说过羽林卫、金吾卫、锦衣卫,再加上现在的虎翼卫,他一个远离京城的小县城门卫,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不等唐仲开口,程离继续说道:“战国时,六国攻秦,张仪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诸国,大破合纵联盟。三国时,吴蜀结盟,诸葛孔明设坛祭天借来东风,助吴军火烧连环战船。还有造出云梯、攻车、连弩这些神兵利器的工匠们,都是能在关键时刻扭转战局的能人异士。”
“尚书大人成立虎翼卫,正是想要效仿古人,借能人异士之力,助攻前方将士,为之如虎添翼。”
唐仲愣了片刻,如此正大光明的理由,他确实没有想到。
说着,程离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放到唐仲捧着的衣衫上。
“差点忘了把这个给你。从此以后,我们虎翼卫总共六人,你也是其中一员了!”
那是一枚刻着虎纹的玄色腰牌,不知用什么材质做的,在这样明晃晃的日头下,竟未反射出一丝光亮。
见程离正大喇喇地盯着自己,并未搭理自己的请辞要求,唐仲只得苦笑两声。
听说过强抢民女的,还没见过像他这样,被强行拉来当差的。
稍作休整后,货船继续顺流而下,一直赶路沿途不再停留,终于在第二日下午,进入闽州地界。
唐仲先前听单九爷说起过闽州,这里正是他们贩运私盐的起点站。
若是上天护佑,或许在前面码头能遇上九爷的运盐船队。
他们每回贩盐都成群结队,说不定仗着人多,自己能趁机逃回清江去。
想到这里,他心里倒生出几分希望来。
但出乎唐仲的意料,货船重新靠岸后,程离便带着手下蒲广和他,三人一齐登上事先准备在岸边的马车,远离码头而去。
听着蒲广那厮,拿着鞭子急促催马的吆喝声,再看看面前,正闭目养神若有所思的新上司,唐仲心里像被人猛塞了一大把黄连。
苦啊!
马车疾行许久,在日头还没完全落下前,终于在一户偏僻的农家院落前停下。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条大道横在院边。
程离刚推开院门,立即便有四个人,从各自屋里快步出来,朝他揖礼。
“统领!”
“统领回来了!”
程离颔首致意,随即看向身后,朝众人引荐道:“这位便是唐仲,第六位虎翼卫!”
众人纷纷望过来,朝他揖礼问候,唐仲挤出笑脸,一一回礼。
面前的四个人,年纪最大的老头,须发已经花白,而年纪最轻的,竟是一位女娃,看着比他还要小上几岁。
此外,还有道士打扮的中年人,以及一个呆头呆脑,看着不大聪明的书生。
除了道士身着道袍,剩下三个人穿得也很普通,都是丢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出来那种。
唯有腰间的玄色虎纹腰牌,是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事物。
倒是不知,他们是何种「能人异士」。
几乎连寒暄的时间都没留,程离便望向那道士,没头没尾地问道:“彭道长,怎么样?”
道士倒是立即会意过来:“长庚耀目,玄武低伏,今夜北行,风雨无碍矣。”
“甚好,事不宜迟,这就动身吧!”
唐仲还没听明白,众人却已各自散开。
不一会儿,后院牵出数匹马来,在院外一字排开。
这是要……继续连夜赶路?
“会骑马吗?”一直跟程离身边的蒲广走过来,将灌满的水囊塞到他手上。
“没骑过,要不……”
“没关系,咱俩骑一匹!”蒲广没有挂腰牌,却比其他几个虎翼卫更加积极,让唐仲想要跟大部队分开走的想法,还没宣之于口,就直接没戏。
“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宁州!朝廷的主力军,就驻扎在那里!”
唐仲心底一个咯噔,没记错的话,跟大军对质近两月的倭寇的主力,也在那里!
正如道士所言,他们虽是赶夜路出门,却头顶满天星光,照得路面依稀可辨,竟也通达无阻。
跟蒲广挤在同一个马鞍里,唐仲有些憋屈,转过头去看向身后,只见那个闷头闷脑的书生,也跟他一样不会骑马,正和年纪最长的老头挤在一起。
这下,心里平衡多了。
队伍一路向北疾行,直到后半夜路过一处山神庙,行在队首的程离才下令勒马,进到庙中稍作歇整。
唐仲从未像今夜这般拼命似的赶过路,从马上下来时,已经被颠地两股战战。
看着跟自己一样,累得大腿发抖的书生,唐仲同病相怜地倍感亲切,进庙吃干粮时,也自觉挨着书生坐下。
“你说,咱们何必这么着急忙慌地赶路,磨刀不误砍柴工,还不如踏踏实实睡一觉再赶路,对吧!”
唐仲凭着难兄难弟的情谊,跟书生套近乎,说完还用肩头撞了下对方的臂膀。
书生只是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或许,你以为不过是睡了一觉,对于某些人来说,若是晚一刻,便是永远不能再睁开眼睛。”
书读傻了吧?简直驴唇不对马嘴。
唐仲只当是热脸贴上冷屁 股,讨了个没趣。
见同行的小姑娘正跟大家分干粮,他也自觉伸手抓了半块烤饼,揪成小块往嘴里塞。
肚里有了货,困意很快来袭,唐仲偏头靠在墙上,忍不住打起瞌睡。
“快起来,该走了!”
只觉得刚刚才闭上眼睛,就被人催醒。
唐仲已经在货船上连着赶了三天的水路,一直没有休息好,现在一下船,又是马车又是骑马,一刻不停地折腾。
吃不饱睡不好,就算是滩烂泥,现在也该颠成糊糊了吧!
这些虎翼卫,说起来归兵部尚书直接统管,日子过得还不如他在凤山村吃糠咽菜。
什么劳什子差事,全然没问过他是否愿意,就把他强行绑了过来。
“快!启程了!”程离见众人皆已经上马,唯独少了唐仲,便亲自过来催促道。
唐仲压了一肚子的火,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什么破虎翼卫,我不干了!反正之前你们要我加入,也没问我的意见,现在我要退出,想来也不需要程统领批准吧!”
“你说什么?”程离眼风一凛。
唐仲坐在地上,实在是没力气起身,没好气道:“我说,我要回去当我的城门卫!虎翼卫的差事,干不了!”
“住口!”此时的程离眼中尽是狠厉之色。
“虎翼卫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不由分说,他直接将唐仲从地上一把提起,拽着他的后领子,把人拖出了庙门。
接下来,又是一天一夜的疾行赶路。
每两个时辰,程离便会下令勒马修整,给马匹喂写水草。
但每次歇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又会被催着起身。
来来回回折腾,唐仲的骨架都要被颠散了。
捡了个茂盛的草丛,他伸长四肢平躺在地上,才勉强觉得能好好喘口气。
长时间死死攥住蒲广的腰带,他的手指已经酸涩难伸,膝盖被风吹打地生疼,胯骨更是酸痛地厉害。
真不知道,他的身板还能勉强撑多少时辰。
破晓的阳光划破树荫,从叶片缝隙间洒落在脸上。一声声鸟雀的叫声远远传来,打破了树林中的静谧。
唐仲眯起眼睛,头一回觉得清晨的鸟鸣也能如此烦人。
嘶,不对。
那分明是……乌鸦啼叫!
“统领!”
方才出去找水的蒲广,此时拿着空水囊回来。
他面色苍白而沉重,走到程离面前低声道:“整个村子,都没了。”
唐仲在旁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某处角落,像被深深刺痛一般。
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他错愕地站起身,跨过身前的荆棘丛,望向鸦鸣的方向。
海风带着潮意吹进树林,一同携卷而来的,还有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东方天际涌动着流云,被初升的日头染成血色,沉重地覆压在海天之间。霞光远远照射过来,为眼前的焦土,蒙上一层凄厉的残红。
前面的山坡下,是十数间倒塌的屋舍。被烈火吞噬烧灼过后,如今只剩下数根焦黑嶙峋的梁柱,倾斜着立在一片废墟之上,像亡人死前挣扎的手指,无力地质问着苍天。
焦土尘埃里,还掩埋着同样被烈火灼烧过的残躯。鸦群盘旋其上,不断发出刺耳的啼鸣。
村旁的海滩上,还晒着渔网,渔船也被长长的纤绳拉住,似乎正等着渔人们照例出海。
那里,本该是一处安宁的渔村。
唐仲胸膛剧烈起伏,手掌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贴在身侧不住地轻颤。
“这便是倭乱,你还是第一次看到吧。”程离走到身边,语气中的悲忿之意更深。
“他们跟清江县的百姓一样,都是寻常人家,每日结网捕鱼,劳作耕耘,所求不过三餐温饱,家人无虞罢了。
他们跟你一样,有家人,有邻里,有琐事的烦恼,也有对明日的期待。唯一不同的是,你的家乡没有海,没有这群禽兽不如的强盗……”
不知不觉,十指的指尖已深深嵌进掌心。唐仲从未有过这般心痛,更不曾品尝过如此浓烈的恨意。
眼前被荼毒的生命,是同胞,是同类,是跟他一样只想好好生活的普通人。
若没有倭乱,他们可能是养育女儿的顾婶,是砍樵帮工的何伯,是经营祖业的刘掌柜,是领命当差的胡头儿。
他们本可以跟清江县的人一样,过上各自平凡的生活。
他们做错了什么?
唐仲努力抑制住胸中升腾的火焰,低声开口,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走,动身赶路。”
少年转身跨过荆棘,快步没入树影斑驳中……
第47章 探照灯
呼啸的海风穿过滩涂和树林,不断吹打着乱石中的蓑草,一列马队从石旁疾行而过,马蹄卷起的细沙,还未飘出多远,就被潮气重重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