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叶小舟对峙的时候,分明只需要一句解释,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了,但景旼却偏不,非要和人犟着,要自讨苦吃,谁能拦得住他?
“王爷今日瞧着倒是高兴。”
听他这么一说,景旼立刻便收敛了面上时不时泄漏出的笑意,又恢复了一张冷脸:“谁高兴了?有什么可高兴的?不过是多了个未出世的崽子,多了个累赘而已。”
韩修平没有揭穿他,只是从善如流道:“那兴许是属下看错了。”
景旼心中分明是坐立不安,却硬拗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韩修平推着他在花圃中修剪了一圈的枝叶,将那本就不怎么齐整的小花园修的七零八落,满地的残花败柳,更加惨不忍睹了。
到了饭点,家奴们准时送上了今日的膳食,宁王好容易不糟蹋花草了,又开始折腾起了那午膳和当差的厨子。
“今日的虾丸本王怎么吃着觉得不太新鲜?”景旼用筷子戳了戳那虾丸,拈起来仔细端详。
那厨子吓得满头大汗,立即解释道:“这河鲜都是今晨才送来的食材,兴许是今日天气较为闷热,虾子送来时便有些焉焉的……还请王爷恕罪,下次奴才一定万分仔细,不会再让这样次的食物玷污了王爷的嘴。”
景旼将筷子一放:“本王倒是不挑食,只是有些人嘴刁,今日这虾丸便别往王妃那送了。”
“奴才记着了。”
紧接着景旼又尝了口另一道菜,沉吟片刻后他道:“这道松鼠桂鱼不错……”
“多谢王爷谬赞,这道松鼠桂鱼一直是奴才的拿手好菜,但这酸甜口的多为姑苏那一带人的喜好,却是不怎么合京都人的胃口,王爷……”
见这大厨这样没眼力见,韩修平嗓子有点痒的咳了几声,而后道:“殿下是要你多送一道去给王妃。”
景旼偏头看了他一眼,那面上的表情活脱脱就是“要你多嘴”,这大厨听了韩修平的提示,脑子这才转了过来,立刻堆笑道:“王爷您瞧奴才这笨脑子,竟忘了咱们王妃是姑苏人,奴才这便去给王妃再加几道菜。”
“嗯,”景旼顿了顿,这才开口问,“王妃他今日胃口如何?”
那厨子诚然答道:“听常来的那位陈姑娘说,殿下近日的胃口不是很好,但很喜欢甜食,陈姑娘已经连续三日都要来厨房领上一罐蜂蜜果脯了。”
第37章 红尘
待景旼用过午膳之后, 韩修平便提醒他道:“殿下,今日圣上邀了您午后进宫对弈。”
“替本王推了,”景旼丝毫不加犹豫道, “就说本王头疼难耐, 病卧在床。”
“是。”韩修平替他在皇帝面前扯起谎来早已得心应手、从容不迫, 毕竟是在这位宁王身边做事,若是谎话能当饭吃的话, 他家大抵就不必买米了。
“韩均灵, ”景旼先是一顿, 而后才像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府内可有医书?”
韩修平心知肚明, 但还是要佯作一副疑惑模样问道:“王爷忽然要这医书做什么?不过府内的藏书阁内确实有不少医书,敢问殿下要的是关于哪方面的医书?”
景旼伸手拾起手边的折扇,重重敲了一下韩修平的手臂, 冷声道:“明知故问,你再多嘴拿本王寻开心, 本王便让你从今往后再也笑不出来。”
“好的殿下,”韩修平立刻变脸, 温顺无比地说道,“属下这就带殿下去藏书阁寻书。”
因着韩修平无事的时候常在藏书阁里窝着, 因此不过半晌便寻到了宁王可能想看的那本医书,未免脏了他家王爷的手, 他将那陈年的旧书轻轻拍了拍,又用巾帕抹了一遍, 这才交到了景旼手中。
景旼扫了一眼那陈旧的封皮上写着的《备急千金方·养胎》一行楷书大字,又随手翻了翻,觉得这书勉强能符合他的要求。
哪怕找到了书, 景旼也不打算闲着,他一边靠在轮椅上看书,一边吩咐韩修平:“去后院里转转。”
后院里没什么好看的,宁王寻常也不怎么去那散步,但韩修平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位口是心非的主,所谓的转转,目的地必然是叶小舟那。
“这医书上说,孕期不宜多吃甜食,日常宜食清淡,”景旼忽然开口道,“韩均灵,你一会记得去提醒一下厨房,往后送去王妃那的膳食尽量清淡。”
“是。”
景旼停了半晌,而后又颇为苦恼道:“他从小就嘴刁,不喜欢的、不好吃的,半口也不愿意动,可这医书里头说除了那些孕期禁食的以外,寻常的食物都不可偏挑。”
韩修平忍不住道:“王爷,自从陈大夫走后,您就开始絮絮叨叨,时不时皱眉,时不时发呆,心神不宁,根据属下的记数,您今日统共直接或间接地提了四十七次王妃,这还不包括旁敲侧击。”
“是吗?”景旼这回倒是坦然承认了,但还是要讥讽韩修平道,“你若是不能理解,也很正常,毕竟你还没有家室——你从前肖想过的那位林家二小姐如何了?还有戏吗?”
韩修平的耳根立刻红了一半:“殿下莫要胡诌,属下何曾肖想过她?”
景旼揶揄一笑:“肯定没戏,本王早就替你探过口风了,人压根看不上你,就你这样木讷的个性,谁愿意嫁给你?”
“王爷不要五十步笑百步,这位王妃是怎么娶回来的您自己心里清楚,您敢不敢当面问问他,愿不愿意嫁给您?”韩修平炸了毛,当即反唇相讥道,“若是没人看得上属下,那肯定也没人看得上……”
说到这里他住了口,意识到自己说过了,虽然景旼待他一向不错,但也不代表他可以随意逾矩。
景旼没看他,而是望向不远处的池边的房屋,他说:“他不一样,他是爱我的,他也只能爱我。”
可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听起来像是说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轮椅才行至那锦鲤池边,景旼便喊了停,他在唇前竖起食指,轻声道:“嘘,你小点声。”
只见这位宁王忽然从荷包里捉出了两只草编的小兔,而后拈将起来,小心翼翼地偷偷搁在了叶小舟所在的那间屋子的窗台上,这屋子窗户只是微开,若是从窗口望进去,必然会惊扰到里头的人。
景旼在窗台前静坐半晌,忽然不打算进去了,他对韩修平说:“走吧。”
与此同时,屋内却忽然传来了响动,那扇窗被陈梦初一把推开:“谁在外头?”
景旼一眼便看见了叶小舟,外头的阳光泄进去,骤然打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睫微微一颤,而后两人便对上了目光。
叶小舟只与他对视了一眼,而后便移开了目光,对陈梦初说:“关窗吧。”
陈梦初“咦”了一声,而后从窗框上瞧见了一对编得很精巧的小兔子,她顺手便拈了进来,要递给叶小舟看。
叶小舟一眼便认出那是景旼的手艺,从前他生他气时,景旼总会用狗尾巴草编出几只精巧的动物来哄他,也算是求和,他从前也总是很吃他那一套,反正他从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生过景旼的气。
可是这回,他却连看也不想再看这对兔子了。
“丢了吧,野草而已,没什么好新奇的。”
其实幼时叶府负责陪他玩的小家奴们会编的动物远比景旼会编的要多,这些他早就玩腻了,之所以这两根破草就能将他哄好,并不是因为他容易满足,而是因为那是景旼送的。
可现在这已经失去意义了,他喜欢的是待他第一好的景天柱,不是这个处心积虑的宁王。
陈梦初有些不舍地再看了那对草编兔子一眼,而后便对景旼道:“王爷,王妃如今身体还虚着,不方便见人,还请您见谅。”
而后她随手便将那对草编兔子丢放回了外头的窗框上,关窗时带起的微风将那两只草编的兔子刮落在地。
景旼就这样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浅色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有那么一瞬间,韩修平以为他会冲进去,甚至会杀了叶小舟。
但他没有。
“回去吧。”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本医书被景旼撕成了两半,丢进了锦鲤池中,而后回去的路上,他一改来时絮絮叨叨的模样,一路上一声不吭,浑身像是沉着极重的低气压。
韩修平偶尔也敢打趣宁王几句,不过那多半是在景旼心情好的情况下,如今这样,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但他心里觉得景旼或许还没发现,会在一个人身上体尝到极端的喜怒哀乐,这便是已经陷进去了,可惜这十万软红尘被宁王捏在手里,硬生生用成了马鞭。
宁王大概还不明白什么叫爱。
另一边的陈梦初将床纱解下,米白色的纱帘将叶小舟裹进了一片暖色的光影之中,直到把自己的手脚都裹进了锦被之中,叶小舟才有了些许安全感。
“少爷想吃点什么吗?”陈梦初问道,“方才厨房送来的午膳你一口也没动,外头还熬着药呢,你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的话,直接喝药也不好。”
叶小舟摇了摇头:“我没胃口。”
“那可不行,方才今日厨房中当值的王大厨特意嘱咐过我,说是厨房里还温着一盅南瓜粥,”陈梦初道,“不如我现在去厨房给你端来……”
“不用了,我不想喝。”叶小舟望着那暖白的纱帘,有些出神。
陈梦初:“怎样都不能折腾自己的身子,何况你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不吃东西怎么行?”
叶小舟木然道:“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你疯了?”陈梦初压低了嗓子道,“即便你不为孩子考虑,也该为自己考虑,那打胎药药性猛烈,一副灌下去,只怕要的不只是孩子的命。”
“可他不会承认这个孩子的……”叶小舟忍不住又红了眼,“只要被他知道了,他定然会用这个孩子来威胁我,然后借机要我爹的命。”
陈梦初不解地问道:“可这孩子身上毕竟留着他的血,虎毒还不食子呢,宁王是这孩子的亲爹,怎么可能不认呢?”
“他身上还留着江抚柳的血呢,他还不照样赐了他娘一杯鸩酒?他连……自己的母亲都舍得杀,何况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呢?”叶小舟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绝望,“这世上没有他看得上的东西,他只爱他自己。”
第38章 恼火
临近黄昏之时, 天色暗沉了许多。
换了一身常服的景泠忽然出现在了宁王府门口,皇帝常来光顾这宁王府,守门的家奴大多知道他的身份, 故而也不敢做拦。
皇帝人还未到景旼的院子里, 一个脚程快的小家奴便已经到了宁王的院中, 附耳便将这个消息传进了立在景旼身后的韩修平耳朵里。
“殿下,”韩修平垂目提醒道, “那位来了。”
景旼食中二指微微一松, 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他闷声问道:“那又如何?”
眼下宁王正生着闷气, 韩修平自然是有一百个不愿与他搭话, 但也只能低声答道:“殿下忘了,今日您才告病推了那位的邀约,那位现在一准是来探病的, 您这样生龙活虎地坐在这亭台下,多少有些不合适。”
他的话音刚落, 景泠便已然踏进了这院落,他将双手背到了身后, 手中垂着一把檀木扇,看见景旼正一个人坐在亭下下闷棋, 他微微一眯眼,而后笑了笑道:“阿旼今日不是犯了旧疾, 说是头疼欲裂吗?怎么不在床上躺着,宁愿一个人坐在这里下闷棋, 也不愿意进宫与朕对弈?”
景旼坐在木质轮椅上,虚虚地朝景泠行了一礼,反问道:“皇上怎么来了?”
“听说你突犯旧疾, 朕自然要过来瞧一瞧你,”景泠在棋桌对面坐下了,“只是朕怎么看着你这气色还挺好的?”
景旼脸不红心不跳地撤谎道:“多谢皇兄关心,臣弟方才是头疼得厉害,不过卧床休息了一会,现下好些了,醒了又闲不住,这便出来下棋解解闷。”
景泠扫了一眼那棋桌上的黑白棋子,只见黑子走得相当激进,白子却又像是被抑住了性子,沉稳不似沉稳,急躁又不似急躁,一盘棋下的像是在撒气,景泠很少见到景旼落下的棋子出现这样的局面。
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阿旼看起来像是心神不宁,是谁人招惹了你了?”
“皇上多心了,没人招惹臣弟,”景旼面上半点也看不出异样来,他温声答道,“这盘棋没下好,兴许是头疼的缘故。”
景泠将折扇搁在了棋桌边:“那现在好些了吗?需要朕请太医来替你瞧瞧吗?”
景旼微微一摇头:“这点小事便不必劳动太医了,臣弟这都是老毛病了,现下也已经好多了。”
“既然如此,那阿旼便赏脸陪朕下一局吧,翰林院里养的那几个棋待诏个个都是庸才,下的最好的一局也不过才赢了朕半子。”景泠闲话家常似地说道,“半点也不及阿旼你。”
垂首侍立在景旼身后的韩修平不言不语,面上也无半分多余的表情,但心里却暗自腹诽,这上京城除了自家王爷这样不怕死的,还有谁敢下棋局局都赢过皇帝?倒是不知这皇帝是当真看不清自己的棋力,还是只是揣着明白当糊涂了
景旼笑了笑道:“陛下说错了,翰林院里那几位可都是一等一的棋手,会输给陛下只是因为陛下棋艺太高,这话是陛下说的谦虚了。”
他的话说的景泠很受用,皇帝对着景旼轻轻一笑,而后道:“阿旼若是这么说,那你这么多年只输给了朕一回,你便只能是这当世当之无愧的第一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