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旼抬眼,语气不容置喙:“没有倘若,本王命你好好活着。”
韩修平定定然道:“属下相信王爷。”
他至今不曾婚配,唯一牵挂的便是天各一方的双亲。倘若他真的回不来了,他信景旼定会替他照看好这对不省心的双亲,荫封他韩家后人。
待到韩修平将地牢中的人提走之后,宁王又将叶小舟带到了地牢前。
叶小舟还以为是宁王三日前的怒火未消,又要将他关进此地作为惩戒,那地牢里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难以名状的孤独叶小舟如今还仍记忆犹新,这会说什么也不想再下去了。
“我知错了。”叶小舟站在地牢前,诚恳道。
宁王此时半个身子已经踏入了地牢之中,闻声忽而便转过身:“你知错了?你错哪了?”
叶小舟诚然道:“我不该嫌弃王爷做的菜。”
景旼眼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本王原谅你了——跟本王进来。”
“王爷既然原谅我了,为何还要关我进地牢?”叶小舟委屈极了,转而嘀嘀咕咕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都快忘了,哪有这样小心眼的……”
景旼退出来,几步走到叶小舟身边,伸手轻扣住他手腕,颇有耐心地哄道:“这次不是要关你,你先跟本王走。”
叶小舟被他拉着踏入了地牢,地牢中依然弥漫着那股陈腐的霉味,四周又黑又静,若没有景旼手中提着的宫灯照明,与他扣住自己手腕的温度与力道,他恐怕自己现在都不敢动了。
“之前关你的那间地牢尽头其实还有一个暗门。”景旼在他身边不紧不慢地走着,声音也是徐徐然的。
“暗门?”叶小舟疑惑地问,“即便里头有个暗门,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王爷为何带我来这?”
宁王倒半点也不遮掩,理直气壮道:“因为本王今日便要谋反。”
“阿?”大概是从景旼口中听到过太多大逆不道的话了,所以叶小舟并没有震惊太久,造反这事……可太像景旼会干的了,“所以王爷谋反的时候,我得先藏在这?”
景旼并不打算细说:“差不多。”
待两人终于走到了那间地牢尽头,景旼忽然往叶小舟手里塞了一小块实心的石头,叶小舟借着灯光瞧了瞧,发现那触感冰凉的石块被雕刻成了一尾鲤鱼的模样。
“这是钥匙。”景旼扶着他的手腕,手把手地教他将那尾石鲤鱼放进暗门上方的一块小凹槽之中。
只见那尾鲤鱼严丝合缝地卡进了凹槽之中,而后地牢中忽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暗门的上方与下方都发出了机关被催发的沉闷响动。
这之后那石门便自动向两侧收去,叶小舟瞪大了眼,他在平江待了那么久,还从未见过这样精巧的设计,竟然不必催动人力,便可推动这瞧来便极重的石门。
暗门之后的甬道长而窄,只容一人站立,像景旼这样个子高的,不得不低头俯身才能入内。
甬道壁上湿漉漉的,越往前走积水便越多。
景旼告诉叶小舟:“从这儿一直往前走,便可以直通王府之外,后院的马鹏之中。”
叶小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宁王接着说道:“要带的东西本王方才已经吩咐下人收拾好了,今日你便乖乖在这里头待着,倘若上头出了变故,你便顺着这甬道逃出去,坐上马棚中停放着的马车,会有人护送你先去护国寺避险。”
“那你呢?”叶小舟脱口问,而后又立刻往回找补道,“你还没告诉我,我爹如今人在哪,你若是……若是出了意外,那我要怎么去找我爹?”
“放心,”景旼道,“本王已经安排好了。”
随后他顿了顿,又嘱咐道:“记得出了王府以后,不能相信任何人。”
他话音刚落,叶小舟便瞧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往这里走来,等两人离近了,叶小舟一眼便认出来人是陈梦初与成晓风。
景旼会让陈梦初来,叶小舟倒不惊奇,只是时隔这么些天,忽然又见到了成晓风,叶小舟着实有些惊讶。
之前叶小舟几次对景旼提起成晓风,他都语焉不详,叶小舟还以为他一辈子都得困在别庄里喂马了。
两人将身上大大小小的包袱卸了下来,而后分别对宁王与叶小舟行了礼。
更令叶小舟惊奇的是,被送去别庄那么些日子,成晓风的精神头倒比之前还要好上许多,不知是不是叶小舟的错觉,他总觉得成晓风瞧来却要比从前更壮实了。
“阔别多日,少爷可还安好?”
叶小舟顺口道:“我很好,你呢?”
“王爷送奴才去了别庄,倒是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托王爷王妃的福,奴才这些日子过得很好。”成晓风答道。
他话音刚落,宁王便又开了口:“这两人你想必用的更惯,身世背景也算干净,与这些生在洛京的人并无关系,比其他人要安全许多,成晓风……也算是个聪明孩子。”
说到这里景旼顿了顿,沉声道:“你们要护好他,否则本王会让你们与你们的家人都活不成。”
成晓风的眼中像是闪着光,俯身拱手作了一揖:“奴才们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宁王虽然并未对他明说过什么,但成晓风也能摸到一点大概的轮廓,他知道,只要将叶小舟护好了,待到宁王事成,他将来定然会有一条好的出路。
叶小舟瞥见了他的眼神,心想这成晓风果然非池中之物,想来将来会是有大造化之人。
从前人牙子一事,他便是他们这些人之中最冷静、最具有大局观的,即便他的年纪比他要小一些。现在看来,他父母将他卖走,却也不尽然是一件坏事。
而景旼的目光却落在了叶小舟的脸色,灯下他的眉目显得更加柔和干净,他的视线一笔一画地细细扫过他长而卷的睫毛,瞧见他瞳孔中有灯火跳动的倒影。
宁王忽然叹了口气,须臾后抬手抚过他的眉尾,直到鬓角。
叶小舟怔了怔,没躲。
景旼心里有句话呼之欲出,但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只是问:“你怕死吗?”
叶小舟诚然道:“王爷,是人都怕死。”
“好,”景旼忽然笑了,他缓声道,“但接下来可能有点危险,不过你也别太害怕,本王的小舟……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他很久没这样温柔过了,灯下橙金色的轮廓几乎柔和出了从前景天柱的影子。
叶小舟想说些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第60章 祸端
宁王离开后, 陈梦初便在暗门的入口处放了两只板凳,又往其中一只上摆了个软垫。
“少爷,咱们还是坐着等吧。”陈梦初道。
叶小舟略有些恍惚地坐下了, 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却见成晓风忽然从视野中消失了。
他问陈梦初:“晓风呢?方才不是还在这吗?”
陈梦初先是微微一愣, 而后笑道:“方才他说要去外头地牢入口处候着,以便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他还同少爷你说过了, 只是少爷那时不知在想什么, 所以没注意到吧。”
叶小舟手里捧着陈梦初带来的一盒子蜜饯, 才吃了两粒便没胃口了。
陈梦初瞧出他情绪不太好, 便随口扯了些话与他闲聊,叶小舟只“嗯嗯啊啊”地应和着,明显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落日很快沉入远山, 整个洛京瞬间便被夜色所笼罩了,当然也包括困囿在其中的宁王府。
“外头想是已经入了夜了, ”陈梦初从带来的包袱中取出一件披风,给叶小舟披上了, “奴婢觉得现下比方才要冷上好些,少爷若是困了, 可以先睡上一会。”
而叶小舟眼下根本睡不着,听见头顶上的地面传来一丝一毫的响动, 都是一惊一乍的,心里就没静下来过。
地上立着的那盏宫灯中的灯火忽而晃了一下, 叶小舟蓦地起身:“我想出去看看。”
“不成,”陈梦初立刻拦住他,“王爷吩咐过, 无论外头有什么动静,都不许您离开这里半步。”
叶小舟的脸色一沉,压着嗓子冷声道:“你和他亲还是和我亲?那么听他的话做什么?”
陈梦初诚然道:“奴婢自然是和少爷亲,只是……王爷说今夜外头很危险,而且他说如果奴婢和表哥没将少爷护好,他一定会砍下我们的脑袋。”
“你就只怕他,却不怕我?”叶小舟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凶狠一点,“若是我想,我也能要你们的命。”
“少爷不会的,”陈梦初道,“但宁王说砍便是真砍,少爷……您就好好在这儿待着吧。”
叶小舟寻常待人一向和善,偶尔耍耍从小被娇惯出来的少爷脾气,那也是无伤大雅的,连叶府都没有哪个在他身边侍候着的下人真怕他,更别说早将叶小舟看透了的陈梦初了。
见威胁无果,叶小舟只好郁闷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陈梦初生起了闷气。
“我就想出去看一眼,只看一眼也不许,”叶小舟絮絮叨叨地抱怨,“平时有什么好吃的我没紧着你?景旼送来的首饰头面,我一半都送了你,还打算攒着以后给你做嫁妆用,现在你却胳膊肘往外拐,真是个没良心的。”
陈梦初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道:“少爷教训的是,但奴婢职责所在,今夜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出去。”
叶小舟又熬了一会,转身看了一眼陈梦初,却见她半点也没有犯困的迹象,瞪着一双黑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叶小舟:“……”
外头越是风平浪静的,叶小舟的一颗心越是被吊得发慌,脑中还不时浮现出景旼被万箭穿心乃至开膛破肚的画面来。
虽然他远居平江,对这朝堂之事所知甚少,但也知道造反是怎样离经叛道的大罪,车裂于市那都是轻的。
他也清楚景旼远比他要聪明的多,造反一事,想必也是经过深谋远虑的,可他心里的害怕却是止不住的,皇帝毕竟是皇帝,若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即便景旼是个铁石心肠的混蛋,但到底是肉|体凡胎,若是一刀下去,白刀进红刀出,想必也是会死的吧?
明明往日里怨他怨的恨不得他死,但如今祸到临头,叶小舟心里却堵得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
想到这里,叶小舟再也坐不住了。
他忽然再次站起身,不等陈梦初反应过来,便不管不顾地往黑暗中跑去。
“少爷?”陈梦初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提起地上那盏宫灯便追了上去,“少爷你等等……”
叶小舟一时情急之下跑进了黑暗中,连宫灯也不敢提,只怕陈梦初轻易便追着光亮找来了,他虽怕这地牢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怕的要命,但此时竟然也能壮着胆子,蹲下来贴着一边墙角而立,大气也不敢喘。
好在这地牢足够大,能视度又极低,叶小舟见到陈梦初手中提着的那盏宫灯近了,他便静悄悄地挪到了别处。
陈梦初没听见他动静,还以为他已经出了地牢,往那长廊中去了,便急匆匆地提着灯往外走去。
叶小舟微微松了一口气,而后悄没生息地跟在陈梦初之后,保持着三丈的距离,只手扶着墙,跟着前头那点亮光往外走。
“少爷,”陈梦初快急哭了,这地牢里这样黑,叶小舟手中连照明的物件也没有,万一磕着碰着了,伤了身子,宁王若是知道了,必然要扒了她一层皮,“少爷……你可别吓我阿。”
还不等她追到地牢门口,便见守在外头的成晓风却一路朝她跑来了。
“怎么了?”成晓风的语速很快,“你怎么出来了?少爷呢?”
陈梦初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你没见着少爷吗?方才他忽然便跑了出去,我一时也没拦住……”
“我没见着他,别着急,想必是跟在你后头了。”
他话音刚落,便瞧见了后头徐徐跟上来的叶小舟,叶小舟见着了成晓风,脱口便问:“外头怎么样了?你让我出去瞧一眼,我只瞧一眼……”
成晓风迅速走向他,将他往里带:“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叶小舟心里一沉,“景旼呢?他怎么没和你一块进来?”
“少爷别问了,奴才知道的也不多,奴才的任务只是护送您安全离开王府,其余的王爷也不曾与奴才细说。”成晓风一边说一边轻轻将他往地牢内推。
成晓风并没有否认他的话,说明外头的确是出事了,叶小舟顿时心乱如麻,小声催问道:“我能出去瞧一眼吗?”
“抚远将军领兵,正在赶来王府的路上,不出一炷香的时辰,这儿里里外外都会被官兵围住,到时候若再想走,便就来不及了。”成晓风诚然答道。
他虽没有直接拒绝,但叶小舟也知道,眼下这情况,自己是来不及再出去看一眼了。
即便是出去了,也只有添乱的份,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毫无用处的累赘,无论是皇帝判他爹流放的时候,还是如今景旼忙着作死,他永远被困在洪流之后,拦不下任何人,也救不了任何人。
于此之前,地牢之上。
一个伤痕累累的暗卫倏然闯入了宁王府,一路直奔正厅,最后跪倒在了景旼的脚边。
他喘得像一只将死的老牛,声音是极嘶哑的:“殿下,将军他……他一剑斩杀了韩统领带去的人,又将他扣下了,奴才冒死才逃出来,为了送奴才出来给殿下报信,韩统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