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捏扯着宁王送他的这块丑的脱俗的绢帕,直扯得上头原本就没锁好的线都被他扯松脱了。
什么叫做“若出了意外”?
陈梦初虽然识不得几个字,但瞧见叶小舟的神态,也能猜到上头写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她出言安慰道:“少爷,宁王的手段 ,您也不是不清楚,想必是不会有事的,您也不要太忧心了。”
见叶小舟没有回应,陈梦初忽然又赌气道:“即便他出了意外,那也是活该,咱们回江南去找叶老爷,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也很好。”
她话音刚落,便见成晓风忽然推门进来了,而后他转身关上门,走到了叶小舟的面前。
“那些师父要么说不清楚,要么就不愿多言,”成晓风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奴才最后碰到了方丈,方丈说……王爷不会有事的,让您宽心。”
叶小舟却不信,他定定然盯着成晓风的眼:“你说实话,他到底怎么样了?”
“你若不说,我便自己去街上打听。”他接着威胁道。
成晓风默然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王爷被那抚远将军捉了,被打入了天牢,据说是明日一早便要在午门前被斩首。”
第64章 选择
这句话仿佛像是一尊重逾千斤的巨大铜铃, 震地叶小舟心跳一滞、头皮发麻,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脚下一软,整个人像是忽然失去了气力。
好在他此时还坐在木椅上, 所以才没有闹出什么狼狈来。
他的眼睫微颤, 语气中带着十分的不可置信:“千真万确?”
“这消息是驻在护国寺中的暗卫十一说的, ”成晓风垂着头,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鞋尖上, “在别庄的那些日子, 教奴才习武的就是他……他跟了王爷七八年了, 说的话应当不会有假。”
在王府中住了这么些日子, 十一这个暗卫叶小舟也曾见过一回, 宁王偶尔提起,他也算是略有耳闻。
宁王既然把他们都安排在了护国寺中,做给他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想来这些也应该是他很信得过的心腹了。
叶小舟眼角微红,咬着牙道:“我不能……看着他死。”
一旁的陈梦初忍不住劝声道:“少爷你傻呀, 宁王若是死了,咱们往后就不必再待在洛京了, 咱们可以回江南,过安生日子, 多好?”
她这话音越说越弱,最后倒显出几分心虚来了。
她是不在乎宁王的死活, 但如今韩修平也下落不明……他可是宁王最看重的心腹,宁王若是真被斩首处死, 那他必然也难逃一劫。
叶小舟摇了摇头,他的嘴唇发白,脸色也不好看了。
这些日子里, 他其实说不清楚,但好像已经没那么恨景旼了,虽然景旼带给他的是一辈子也无法磨灭的伤害,但他到底还是保下了叶弘方的命,他们也就还没有……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即便他还是恨,也看不得景旼这样去死。
“晓风,你得帮我。”叶小舟看向成晓风,恳切地说道。
成晓风面上很是为难:“可少爷,咱们手上没有几个能用的人,天牢不能硬闯,您若想劫刑场的话,那也是去送死,这样王爷所做的这一切不都白费了吗?”
“外头不是还有一批暗卫吗?”叶小舟有些焦躁,音调蓦地放大又放急,“我听他说过,虽然只十几余人,但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即便是高手,那也是寡不敌众,您知道皇帝统共有多少禁军吗?驻守在洛京的将士又有多少?即便是兰涉的狼卫,也够咱们喝一壶的了。”
成晓风一字一顿地说:“少爷,恕奴才不能让您冒这个险。”
叶小舟知道这事和他是说不通了,到底不过是个因缘际会才到这儿的普通人,即便是再有胆识有谋略,也不可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王爷舍生忘死。
他腾地站了起来,打算亲自去外头找十一。
陈梦初与成晓风没敢拦他,只是提步追了上去。
十一的个子不高,在一众暗卫里是身量最娇小的一个,他的脑袋顶也就刚刚能与叶小舟持平。
叶小舟曾在府邸里见过他一次,他那时候还顺口问了一句:“你是谁?”
十一便垂着脑袋上前,眼观鼻鼻心地答了自己的名字。
叶小舟略有些好奇,这“十一”听起来……显然不像是一个名字,更像一个代号。
但再多问上几句,十一便莫名红了脸,开始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话了,这时候韩修平便走了上来,拍了拍十一的肩替他解围:“王妃莫怪,十一他不怎么擅长与人交流,特别是见到王妃这般模样的人,那更是多说一个字都闪舌头。”
如今韩修平下落不明,而十一依然垂首守在不远处,见叶小舟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了,身后还追着两个侍从,他下意识以为他想出去,便一把将他拦下了:“王爷吩咐过,事情没尘埃落定之前,王妃只能待在这里。”
“可是景旼现在生死未卜,”叶小舟喘着气道,“我们得想办法救你家王爷。”
“王妃不必为此忧心,王爷他自有安排……”
他话音未落,便被叶小舟打断了:“他能有什么安排?他人都在天牢里了,又把你们都留在这,他能有什么安排?难不成他不是人,明日刑场上的铡刀砍不断他的脑袋吗?你叫我怎么不忧心?”
他这话带着微微的气喘与淡淡的哭腔,眼眶发红,看起来就像是快要哭了。
十一怔了怔,大概是没想到叶小舟会这样。
宁王只交代过他要守好叶小舟,要听叶小舟的话,却没说过,若叶小舟执意要去救景旼,那该怎么处理。
“你们对他那样忠心,”叶小舟说着忽然用力捉住了十一的手腕,“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呢?”
十一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直往后退了好几步。
“可……可是……”
就在此时,护国寺的方丈忽然步履而来。
“阿弥陀佛,佛门乃是清净之地,二位施主怎能再此大声喧哗,扰了佛祖的清净?”
叶小舟闻言转身,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这老僧:“方丈,他说若出了意外,便去找您,他是不是曾对您说过什么话?我如今……又该怎么做?”
那老僧笑眯眯地看着叶小舟,温声细语道:“这外头天寒露重,叶施主还是进屋来谈吧。”
他们很快便来到了一间禅房之前,成晓风与陈梦初二人见状也要跟进去,却被那老方丈拦下了:“二位施主在外头候着便是。”
屋门关上之后,那老僧便不紧不慢地坐下了,而后又给叶小舟和自己各倒上了一盏茶,随后才抬眼看向叶小舟,笑道:“叶施主,坐。”
叶小舟的心情原本急躁的不行,进了这间燃着安神香的禅房,情绪莫名就舒缓了许多。这方丈瞧不出年纪,下巴与头上都光溜溜的,但却莫名给人一种心安感。
见叶小舟坐下了,那方丈才不疾不徐道:“韩施主日前在贫僧这里留下了一人一物,说是等到今日天亮了,便教贫僧托给你一句话。”
“那一人一物是什么?”叶小舟追问道。
“人是一个老太监,物是孝仁皇帝的遗诏。”说完他便从一个木箱里取出了一件发黄的亵衣。
叶小舟将那亵衣在桌上摊平了,这微黄的绸布上头,是御笔朱批写下的字句,他略略扫了一眼,便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是……”
这上头句句泣血,说的是景泠命人在自己食膳中下了□□,叫他一日日病入膏肓,又将他囚于长宁宫内,让他郁郁而终,落款是孝仁皇帝的名。
最后还落了一个章,看起来不像是玉玺的痕迹。
“这是当年孝仁皇帝走投无路之时写在一个内侍的亵衣上的,当年那内侍趁着先帝猝死,拼死趁乱逃出了宫,将这遗诏送到了贫僧手中,并嘱托贫僧,将此物妥善保管,待到宁王羽翼丰满之时,再交给他。”
那老僧呷了口茶,而后徐徐然道:“那时候玉玺早就在景泠手中了,这上头盖的是孝仁皇帝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用的印玺,明眼人一看便明白了。”
叶小舟仍处于震惊之中,半晌后才问:“那人呢?”
“那人即是当年孝仁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跟着他从潜邸中出来的老人,当年的事,也只剩下他这一个人证了。”
“那既然有这人证物证,景旼又为什么要把这些放在护国寺里呢?他大可去昭告天下,这样不就不战而胜了吗?”叶小舟神色微动,急急地追问道。
却见那老方丈摇了摇头:“这皇位可不是这么好坐的,即便揭穿了这桩十年前的丑事,也不见得就能将景泠拉下皇位,王爷应当是在等。”
“等能为他所用的兵马?”叶小舟问。
老僧笑了笑:“也是在等叶施主你,他托给贫僧的话,便是想问问叶施主你,究竟想不想让他死,这人证与物证全交托在你手上,施主尽可以将这人证杀了,这物证一把火烧了,他是生是死,只在你一念之间。”
叶小舟怔了半晌,而后才霍然起身:“他是疯了不成”
“施主要他活,他便活;施主要他死,他便死——想来叶施主若是真选择将那些证据毁了,便是心里头半点没有宁王了,他大抵也觉得活着没意思了,”那老方丈缓声道,“那孩子贫僧见过,从不像是为自己活着,他活得太着相了,也太犟了。”
“叶施主——你要怎么选?”
第65章 真相
叶小舟根本没怎么犹豫, 还是选择了救他。
他和景旼不一样,即便如今对景旼已经全然没有爱了,也无法独善其身, 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在午门前被斩首。
“我还是想救他, ”叶小舟道, “方丈,我该怎么做?”
那老僧面上表情依然, 像是早就猜到了叶小舟会这样选, 他看向叶小舟的眼里是略含慈悲的笑意。
“不急, 还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 ”他说, “叶施主若当真想好了,明日一早便带着那老太监与先帝御笔赶往刑场,护国寺中的那些暗卫皆会扮作平头百姓模样, 一路护送施主。”
叶小舟点了点头,而后忽然又问:“我若选择了不救他呢?”
老方丈拈着胸前念珠, 徐徐然道:“若施主选了不救他,暗卫十一会将那老太监无声无息地结果了, 而后贫僧会将那件亵衣烧了,叶施主想来还要在寺中再歇一段时日, 等到皇帝那头放松了警惕,这护国寺中的暗卫自会护送施主回故乡。”
“可……可是景泠就会这么轻易让我回去吗?”叶小舟忍不住追问。
“想是宁王临死前会告诉景泠, 只要稍稍提起那先帝的遗诏,再告诉他那死在萧将军刀下的只是个替死鬼, 景泠只需一查,便再不敢轻易动你了,”那老方丈平铺直叙道, “而到那时这人证物证具毁,景泠即便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找到这一人一物,只要他找不到,叶施主便永远是安全的。”
这一刻,叶小舟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
他曾经觉得景旼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疯子,惯会把罪责都丢到别人身上,他时常不讲理,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以为他当真是一幅铁石心肠,那皮肉下的心脏,定是不会跳的。
可是如今……这又算什么?
再次回到厢房中的时候,陈梦初依然是满面忧愁地劝道:“少爷,咱们先歇下,休息一会吧?奴婢待会会叫您的。”
叶小舟依然是摇了摇头,看着窗外还黑着的天,低声说道:“天就快亮了。”
不知是谁散播出去的,宁王因造反之罪要在午门前被斩首的消息像是插了翅膀,即刻便传遍了整个洛京。
百姓们纷纷前来看热闹,把午门围得可谓是水泄不通。
一是这要被斩首的人乃是皇帝的亲弟弟,二是今日可是皇帝亲自监斩——这皇帝与宁王二人,即便是常住在洛京的百姓,大多数也只在传闻里听说过,到底没几个人亲眼见过,于是这便是挤破头了也要来看上一看。
从下头望上去,可以看见那穿着一身金色龙袍的皇帝,瞧不太清脸,只是被巨大而气派的仪仗团在其中,很有皇帝身上该有的肃然感,他从一开始便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台上及台下的人。
而双手被缚,又借着简陋木架子跪在中间的满身血痕的男人想来便是那位传说中的宁王了,即便受了那样重的伤,但他的腰背依旧挺得很直,乌黑的发髻没乱,半点也称不上狼狈。
坐在最上首的景泠满脸沉痛,语带惋惜道:“阿旼,朕一直待你不薄,见你年幼丧亲,便对你百般呵护,你要什么朕便给什么,可你缘何……要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景旼冷冷一笑,一开口却猛咳了几声,嘴角溢出了一条血线:“别演了陛下,弟弟看着恶心极了——台下若有哪个识货的戏班子,趁早将我哥哥带走,说不定大器晚成,也能将他养成一代名伶呢。”
皇帝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但这人多口杂,他自不好对这个即将要被斩首的亲弟当面发作,不然又有人要骂他不仁厚。
于是站在他身后的贴身内侍便替他脱口道:“你这逆王,都到这时候了还是不肯悔改?忤逆兄长,这是不孝;枉顾圣颜,这更是大不敬!”
“那本王的好兄长呢?”景旼反问道,“毒害亲父,谋害先皇,还请余公公给说说,这又是什么罪?”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