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被气的怒目圆睁,直指着他道:“你!”
景泠冷眼看着他:“朕看阿旼是昏了头了,你空口无凭便说朕谋害先皇,你是有几条命嫌多了吗?”
那内侍立刻附和道:“没有证据便想污蔑圣上,你这逆王真是疯得不轻!”
他话音刚落,便听下头忽然传来了马蹄声,一个斥候打扮的人坐在马上,口中大喊着:“让让,让让!”
见现场这盛况,他只好从马上下来了,好在有官兵帮忙开道,他还是很快地来到了皇帝面前。
他照例跪下叩拜,而后才抬头疾声道:“陛下,边关告急!匈奴暗桩刺杀了驻守在边境的陈将军,边关如今已无大将坐镇,现下那匈奴军队又攻陷了云中,此刻正在一路南下!”
景泠狠厉的目光立刻便落在了兰涉身上。
兰涉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又镇定了下来:“陛下,卑职若是背叛了您,那此刻便不在这了。您知道父兄与卑职向来不合,卑职早已被逐出天狼了。”
景泠微微阖眼,而后沉声道:“行山,朕命你立刻领兵,速速北上应敌。”
说完他又看向景旼,恰好对上了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冷着脸低声道:“多留他一时,只怕便要多生事端,还是提早行刑吧。”
那刽子手得令,立刻便饮下了一碗烈酒,而后尽数喷洒在了手中的屠刀之上,然而还不等他举刀,便听台下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紧接着有一人喊道:“慢着!”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台下便已经有人爬上了行刑台,而后他又转身伸出手,一个身披长袍,带着黑色兜帽的人立刻借力爬了上去。
只见那人取下了兜帽,那黑色兜帽下是一张苍白而冶艳的脸。
景泠远远瞧见他,心里便是一紧,立刻便喊道:“别管他,行刑!”
那刽子手一得令,即刻又举起了砍刀,而叶小舟现下与十一此时还在一丈开外的地方,身前又有一批禁军拦着,根本来不及冲上去。
他抬头便能看见那把仍在往下滴水的砍刀,在阳光下散着银白的光,叶小舟的瞳孔骤然一缩,失声喊道:“景旼!”
却见那原本残着两条腿的宁王忽然往前一挣,侧身躲过了那把长刀,而后一个闪身,又一脚将那刽子手踹翻在地。
这变故着实太快了,景泠几乎惊的说不出话来:“你……你的腿?”
随后,景泠又听到坐在自己下首的萧行山忽然开了口,他命令自己驻守在刑场上的将士道:“保护宁王和宁王妃。”
皇帝此时面上的神情毫不亚于五雷轰顶,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哪里还有方才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不可置信地指向萧行山:“萧行山,你……”
十一拔刀,护着叶小舟冲到了景旼身边。
被皇帝鞭笞了一夜,景旼此时也是强弩之末,见叶小舟向自己奔来,他还是强撑着对他笑了笑,而后一把抱住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叶小舟身上了。
叶小舟只觉得身上一沉,而后下意识地伸手将他抱住了。
“人还没到齐呢。”景旼忽然道。
“让开、让开!”只见不远处,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男人带着一队兵马挤上了行刑台,他满头大汗地笑道,“王爷,这儿好热闹阿。”
景泠几乎要将嘴唇咬破了,他张了张口,几不可闻地恨声道:“成平侯。”
紧接着,他身后的军士们又带上了许多朝臣,景泠略略一扫,这满朝重臣几乎都来齐了。
成平侯依旧是没个正形地向或被押来或被半推半就骗来的那些朝臣赔礼道:“对不住了各位,今日唐突地请各位前来,只是这场宴席,各位不吃不成阿。”
接着他便看向了景旼:“上菜吧王爷?”
只见一个与叶小舟打扮并无二致的灰袍人走上前,解下了兜帽,暴露在光下的是一张极其可怖的脸,这人没有眼珠子,面上烧伤严重,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像是个怪物。
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自己这边,叶小舟只好一边扶着景旼,一边道:“此人正是从前伺候孝仁皇帝的老太监,因着先帝留下遗诏,点名道姓要他守陵,他才逃过了一死,但陛下却命人挖去他的双眼,毒哑了他的嗓子,药聋了他的双耳,又剁下他的十指,陛下以为这样便能叫十年前自己犯下的那桩罪埋进土里……”
景泠几乎已经失控了,他失声骂道:“你闭嘴!”
此时十一也提步上前,奉出了他贴身带着的那件亵衣,在场的只要是上了点年纪,便都认得出来那是孝仁皇帝的亲笔。
景泠知道自己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了,他恨得满眼通红,几乎要站不住了:“景旼,你可真是处心积虑,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景旼微微抬头,朝他淡淡然笑了笑:“从我见陛下的第一眼开始。”
“为什么?”
“你看起来很讨厌。”景旼漫不经心地丢给他一句话。
第66章 落定
事已至此, 景泠已经不想再和景旼纠结了,他见事情败露,垂首飞速思索了一番, 但景旼已经将他能想到的所有道路封死了, 他竟然真的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了。
再抬头时, 景泠已是目眦尽裂:“他是朕害死的又怎样?若不是朕,这天下早已不是景氏的天下了, 他景桓便死在匈奴人手中了, 还有你们这些人, 哪个没有受过朕的恩惠?”
成平侯缓缓转身, 嫌恶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陛下真当夺回洛京全是自己的功劳?那是本侯无数兄弟, 一脚一个血印子替景氏踩出来的!”
“即便是没有你,坐上这皇位的也会是旁人——被囚困在匈奴的先帝、年岁尚幼的景旼、甚至是大逆不道的康王,只要他姓景。”
“那凭什么不能是朕?朕也姓景, 朕还是……还是先帝的太子,他钦定的继承人!”景泠慌忙开口, 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站在旁侧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抚远将军忽然抽出了腰际的长剑,他看向了景泠, 一字一顿道:“因为你不配。”
“你自小才智庸常,卑劣善妒, 陛下一直知道你这心胸当不了皇帝,但我朝向来立长不立幼, 他也怕伤了你的心,故而才一直拖着。”
现场没人说话, 也没人打断他。
萧行山顿了顿,又继续道:“你十二岁时,便设计让那时候最得陛下宠爱的八皇子落水, 后来那孩子熬了半月,终于还是不治身亡了,你自以为自己做的高明,无人能察觉,那是因为有陛下替你压着!他想你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定然是他没教好,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景泠脚下忽然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龙椅上。
“不可能……”他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那之后父皇一直对自己疼爱有加,还将他领到身边亲自教导……他还以为那是因为老八死了,他迫不得已才将疼爱移回到自己身上。
景泠的双唇颤抖着,整个人几乎连坐都快要坐不住了,他红着眼道:“是他活该,那是他活该!是他偏心,谁让他一碗水端不平,他不疼我母后,所以也连带着不疼我……”
“八皇子的生母出身卑微,他若是再不对他上心些,那些宫人们难免要薄待了他们母子,可你是太子阿景泠……”萧行山的眼神愈发冰冷,语气越越来越凉,“他不疼你?你知道我率兵将他从匈奴接回朝的时候,路上他都与我说了什么吗?”
景泠几不可闻地哑声道:“你闭嘴……”
“陛下说……你固然是资质平庸,但即便你做不了一个千古留名的好皇帝,但也要我护着你,一辈子做个平庸的皇帝也可以,只要你遵循他的遗愿,不对自己的骨肉血亲景旼下手。”
说到这里,萧行山忽然哀痛地闭了闭眼。
“可是陛下阿,你真的清楚他是个怎样刻毒的孩子吗?”
他目光沉痛,却忽而旋身而上,手中那把擦得铮亮的长剑倏地便没入了景泠的胸膛,后者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痛也不过只痛了半晌,很快他眼前一黑,留在众人眼中最后的面貌便是这一张惊恐与不甘的脸。
“为什……”最后一个字节卡在了喉咙里,他不知是在问孝仁皇帝,还是在问自己。
在场的众人有心冷眼旁观的与想拦着的,却通通都没有动作,就眼睁睁看着景泠这样狼狈地死在了龙椅之上。
被人骂了无数句冷血的宁王此时身上正流着温热的血,透过萧将军的话和景泠的死,他下意识回忆起了那年他跪在孝仁皇帝床前的画面。
那大概是他们景家最仁义、最善良的一个人了,只可惜这样的品格,他们唯二活下来的两兄弟却都没有继承到。
他一直冲着自己悲恸而慈爱的笑着,捏握着自己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像是要把这经年的父爱全都补偿给他似的,可那时候的景旼眼中却只有恨。
现在想来,他大概真的是爱自己的。
如果人生能重来的话,他想自己那时候,想是会喊他一声父皇的。
可惜这烟火,人间四季更迭,落花流水,世间万物都是朝前走的,芸芸众生者,即便向后退,其实也是在向前走,没人能回去了,遗憾终究只能是遗憾。
景旼咳了咳,而后缓缓道:“诸位,本王先回府了,再拖下去只怕景氏就该死光了。”
他虽是在自我调侃,但众人也看得出他伤重,而景氏一族中如今能堪大任的也只有他了,倒也没人敢多留他。
随后成平侯便立刻吩咐自己带来的军士:“还不快送新皇回去休息,再去请几个太医来。”
“萧将军,还请你领兵北上迎敌,”景旼又轻声咳了咳,而后不紧不慢地说,“明达,劳烦你将‘三日后新帝即位’的消息放出去,匈奴不过是想趁火打劫,知道我们这儿局势已定,便不会再多做纠缠。”
成平侯躬身道:“微臣领命。”
景旼才刚一踏进马车,便顺势倒了下去,叶小舟上前将他架住,却见他忽然呕出了几口血来,弄脏了叶小舟的衣襟。
叶小舟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也不嫌他脏:“你怎么样了?”
景旼方才在行刑台上都在强撑着,如今的天下重担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自然要稳定臣民之心,若露出了这般狼狈的模样,只怕洛京立刻便要乱了。
他冲着叶小舟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唬诈他道:“可能快死了,怎么办?”
叶小舟顿时哭得更惨了。
“不是还有咱们的孩子吗?若是个男孩,往后也能替我做个小皇帝,若是个女孩,那这天下便跟着你姓叶吧。”
叶小舟这时候才听出他是在打趣自己,他一把将他推开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景旼吃痛,却要佯装痛极了的模样,撑在木板上,捂着胸口直说疼,叶小舟又心软了,上前将他托在了怀里。
他一哭这眼泪便停不下来了,又愤怒又难过道:“我明明没什么亏欠你的……”
“不哭了,”景旼抬手蹭去他的眼泪,却蹭的他一脸血痕,景旼只好收回了脏手,轻柔地搂住了他的肩,“我知道,是我亏欠你许多,是我错了。”
叶小舟没有说话,他便继续哑声道:“小舟,叶府还在本王手上,收缴上来的财物宝贝我都会如数归还,你爹不必再做一个死人,往后他还是他的叶老爷。”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但你兴许是不能再做回你的叶少爷了,你既然来了,往后便只能做我的皇后了。”
“谁想做你的皇后,我恨不得你……”死字到了嘴边,叶小舟却迟迟说不出口。
景旼打断他道:“可你还是来了。”
他停顿了半晌,而后又笑着开口道:“还是原谅我了。”
叶小舟:“我没有。”
“那我给你当牛做马十年赔你够不够?”
“不够。”
“二十年?”
“你骗的我多惨阿景旼,差点家破人亡,”叶小舟没好气道,“你的二十年谁稀罕?少说也得八十年。”
景旼像是认真思忖了一会,而后才略带委屈道:“那我那时候骨头都凉了,到了地下你也不肯原谅我,那我可怎么办阿?”
叶小舟看着他浑身染血的模样,那衣裳之下,想必是没几块好肉的,想到这里,叶小舟便忍不住心软了。
他移开目光,看着车壁沉默了良久,而后才低声说:“这辈子只这一回,再有下一次我就真的不爱你了。”
很久都没得到回应。
叶小舟等急了,于是低下头,这才发现景旼像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过去了,应当是没有听见他最后那句话的。
他慌忙伸手摸了摸景旼的鼻息,发现还有气,这才松了口气。
“像你这样的应当遗臭万年的恶人,想必轻易也死不了。”叶小舟没好气地嘀咕道。
说完他忽然捏扯起了景旼的脸,直到将其扯成了一个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鬼脸,而后才恶声恶气地对他说:“方才说要原谅你的话没听到吧?那我便收回了,不作数了。”
“以后继续求我吧,狗东西。”
外头的日头虚晃着,沿街有稚幼孩童追逐吵闹的欢笑声,那辆马车飞速越过街道,惊掠起一层白尘,待那马车离去后,那尘土复又缓缓落回了地面上。
自此,一切尘埃落定。
第67章 番外一
一
等太医紧随其后到了宁王府, 叶小舟才知道景旼身上远不止这几十道鞭伤,因着他才饮下了那恢复双腿知觉的药,那药太烈, 到底伤了身子, 除此之外他的左腹还被匕首捅了一刀, 伤口虽然不算深,但不知景泠对他做了什么, 一路上是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