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利从本已经转身,听他说话又侧目看他,说:“怎么,朕小肚鸡肠,不配做大齐的天子?”
萧轻霂又一叩首,没再抬头,说:“臣只是诚心上谏,一心为陛下思虑。”
萧利从冷笑,说:“你是几心朕还真是看不透,朕只知道殿外的雪还真是清清白白的,连个脚印都没有。”
萧轻霂俯身跪着,玉冠端庄地束着长发,连衣角都没颤上一下,他静默着没有作声。
萧利从厌烦了,一摆手:“要跪出去跪,世安殿地龙烧得太盛,怕是灼了瑾王殿下心智。”
萧轻霂微微抬眼,长睫掩了一双凤眸下的尖锐神采,还真站起身,大步走出了金殿,在那片清清白白的雪层上跪下了,双膝陷在积雪里,细碎的雪落了半条腿。
萧利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眼见被气得不轻,愤愤一挥袖,也不作声了,气不顺地坐了回去。
大太监赶紧递了热茶,劝慰道:“陛下消消气,眼下还过着年,还有几位世子郡主等着给陛下拜年呢。”
萧利从往屋外那个人影看了看,烦闷地揉了揉头,说道:“叫他们明日再来,朕乏了。”
大太监赶紧应下,叫一旁的侍女上前来伺候,侍女不作声地站在皇帝身后,缓缓按揉他的太阳穴。
大太监瞧他闭了眼睛,又说:“陛下若是累了,不如先回去歇息。”
萧利从一笑,神色倒没见有什么高兴的,说:“折子山似的往朕跟前堆,朕烦都烦不过来。”
大太监又说:“自古明君便事多事杂,大齐有陛下,是大齐的福气。”
萧利从知道这老东西又在说些场面话,倒还挺受用,终于露了点笑意,说:“少拍马屁。”
大太监笑了笑,脸上折出好些道褶子,又说:“奴婢哪敢对陛下说假话——这外头雪越下越大了,殿里烧着地龙还好些,外头实在冷得让人站都站不住,不然让廊下伺候的宫女们都撤了吧。”
萧利从嗯了一声,又缓缓睁了眼,盯着大太监看了一会儿,又没好气地闭上了眼,说:“瑾王的人缘倒是好。”
大太监忙说:“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陛下最是心疼四殿下,宫里没有不知道的,眼下瑾王殿下一时想不开,闹闹脾气也就罢了,只是天冷得很,殿下身子又不好,跪出个好歹来……这不是让陛下堵心吗?”
萧利从烦躁地挥散了身后的侍女,问道:“他跪哪了?”
大太监往外指了指,说:“雪下得厚,再跪一会儿腿怕是都要冻坏了,殿下不是不懂事的人,只是没听陛下说过重话,一时脾性罢了,陛下给个恩典,跪了这么久,也算是让殿下吃个教训了。”
萧利从眼下哪里想管他,只是听了这番话,犹豫了一会儿,说:“让他回去,最近都不用来问安了。”
金殿外一直在落雪,萧轻霂连大氅都没穿,跪了不到一刻钟就觉得膝头发麻,身上的衣裳好像被雪洇湿了,冷得牙齿打颤。
他眨了眨眼,让挂在睫毛上的凝雪落下去,轻轻呼了一口气,脑内有些空白。
瑾王殿下玉一般的脸都要被冻得做不出表情了,他只好微微动了动唇角,心说,是该冷静冷静。
他自己把殿内的言行心下重演了一遍,想着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本来就该徐徐图之,何必非要跟萧利从对着来,那位的心眼可不大。
他垂着眼倒是没有什么情绪,只是觉得实在太冷了。
他莫名想起了苏淮的那场雪,隔着一扇窗,风很大,屋里却很暖和,薄荷香囊也有种温润的香气,暖好的酒菜也暖得熨帖,好像掺在一起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寒冬。
萧轻霂静默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艰难地伸直又弯曲,试图感知到手指的存在,只是此时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知觉了。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大太监撑着伞快步走过来,指挥身后的小太监,嚷道:“哎呀赶紧给殿下撑伞,都是死的吗!”
小太监忙上前撑伞,大太监自己伸手去搀瑾王殿下起身,给他掸了掸身上的落雪,指挥另一个内侍上前为他披上了大氅,说:“殿下何苦呢,那位正在气头上,何必这么较真,说两句漂亮话也不用受这个苦。”
萧轻霂跪得久了,一时有些站不起来,只是一笑,说:“本王是有些口不择言了,果然雪地里很适合反省——陛下还生气吗?”
大太监叹口气,说:“陛下火气刚消,说让殿下回府修养,最近都不用来问安了——殿下身子本就受不了寒,不如宣太医看过再回吧。”
萧轻霂摇摇头,说:“不必了,待在这儿又要惹陛下生气,本王这就回去了。”
雁竹一直等在宫门外,见他出来,快步上前搀扶,摸他连衣裳都像是结了冰,吓了一大跳,忙把准备好的手炉塞他手里,说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把陛下惹恼了,进宫前不是说好要谨言慎行,这……”
萧轻霂抱了好一会儿手炉才感觉到这是个热的东西,进了马车也不大想说话,任雁竹帮他脱了外衣,又换了身干净衣服,裹着厚毯阖了眼。
雁竹知道他没睡,说:“殿下也不要着急,眼下不是什么好时机,只能再等等。”
萧轻霂半睁了眼,说:“那个里殷,是我母妃的娘家兄弟,算起来,应该是我的舅舅。”
雁竹也沉默了一会儿,说:“是。”
萧轻霂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想想办法吧,至少别让他人头落地。”
雁竹应了,说:“殿下也要沉得住气,忍了这么久,不差这一时半刻,把自己折进去就得不偿失了。”
萧轻霂笑了一声,问他:“苏淮有信来吗?”
雁竹愣了愣,说:“没有——殿下,上一封信刚寄出去不久,都还没到苏淮呢。”
萧轻霂眼神凝滞了一会儿,自嘲笑道:“是,我忘了。”
他垂首看了看手里的手炉,手心暖热了,他又用手背贴了上去,说:“这个手炉怎么不太热。”
雁竹又受了一惊,伸手探了探,说:“殿下,是热的——殿下是哪里不舒服吗?已经叫人先回府煎上药了,不然让太医来看看……”
萧轻霂摇头,往车窗外看,说:“是手炉不热。”
雁竹不明所以。
萧轻霂又笑,还是说:“郢皋太冷了。”
他透过窗沿的缝隙往外看,看着扑簌簌的落雪,心说,郢皋比苏淮冷太多了。
第72章 寒冬
最终萧利从还是没杀那个使者,这使者怎么来还是怎么回去了,保住了性命,但也没能得到大齐皇帝的半句允诺,说起来那位此行还能竖着回去都该谢天谢地了。
萧利从疑心重,但不是蠢,他自然掂得清那些该做哪些不该做,他就算做不来太祖皇帝的伟业,目前起码也能做好守成之君,不会贸然去动自己的根基。
眼下还除不掉姚章,萧利从也不敢随便和瑾王翻脸,他心里想着,瑾王爷有求于他,只要不解决掉吐谷溪的问题,就算是装模作样,萧轻霂一时半会都还得对他言听计从。
瑾王殿下不是他的心病,楚王才是,区区吐谷溪,萧利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一个小小的藩国能翻出什么浪花来,静妃活着还要做做表面功夫,人都没了,管与不管都是先帝做的表率,与他有什么大关系。
这位陛下对瑾王的芥蒂并非因为一个小小藩国,而是那个曾被称为有望成为“一代仁君”的楚王殿下。
正月的郢皋喜气洋洋,大小店铺歇业了几天便又开张了,彩带灯笼高挂,一户连着另一户,街道上落下不少细碎的鞭炮火屑,还有小孩争相去捡。
将近半月萧轻霂都没能收到来自苏淮的书信,心下有些不安,这段时间萧利从说是让他待在王府休养,不过是短期内不想看见他罢了,萧轻霂落得清闲,也真的不再出王府了。
再过两天就是元宵节了,往年这些事情都是卿知张罗,萧轻霂向来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也不怎么管,他自己不放在心上,倒也不限制底下人,只是由着他们去玩。
药又换了几副,瑾王殿下的精神气却怎么也回不来,雁竹怕真是那天跪在雪地里把人冻坏了,自作主张给他请了太医来看,萧轻霂也没什么表示,太医来了就搭脉,走了就吃药,脾气好得出奇。
这天他又倚在窗边读书,怀里放着温好的手炉,雁竹发现他越来越依赖这个东西,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以往屋子里烧得热,他是绝不会抱个多余的东西在怀里,但是太医查来查去也没说什么,雁竹便也不好再多说。
书刚看了三页,宫里就来人传话让他进宫,萧轻霂被冷了好些天,这会儿听见召也不惊讶,只是人显得惫懒,让雁竹帮他接着告假。
只是宫里那位不同意,一定要他进宫,萧轻霂心里冷笑,才不急不缓地换了朝服,往宫城去了。
马车上雁竹还问:“殿下,陛下这次急召,会不会是因为梁王的事情?”
萧轻霂的手指还在摸手炉的圆壁,眼都不抬地说:“旁的事,他也想不起我来。”
雁竹有些愁容,说:“殿下,梁王的轻骑已经快到西倾山了,他手里又拿着盖了圣印的文引,怕是不要两天就能抵达郢皋了。”
萧轻霂微一抬眼,说:“那不是正好,给陛下找点事不好吗?省得成天怀疑这个怀疑那个。”
雁竹俯首道:“但是殿下,如果梁王真为逼宫而来,又有姚阁老接应,我怕来不及反应,出事了怎么办?”
萧轻霂一笑,说:“萧利从怕他,事又做得太绝了,萧怀鸣不逼宫反而不是他的性格——我们怕什么,他们打起来最好。”
雁竹叹了口气,说:“话是这么说,但是我们的位置也并不算安全。”
萧轻霂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没应他的话,只说:“苏淮有消息了吗?”
雁竹说:“还没有,上一封书信那边应该已经收到了。”
萧轻霂只是点点头,像是在想别的事情,缓缓地转过了头去。
雁竹觉得他好像这段时间都有些心不在焉,便不再开口跟他说话,让他自己出神去了。
今天没有下雪,天光正亮,世安殿里烧得暖意熏人,陛下正摔着折子骂人。
萧轻霂进来脱了大氅,仍然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见了礼就安静地竖在一旁,萧利从把内阁的几个大臣排一排骂了个狗血淋头,忽得眼神一转,瞧见他,冲他招手,说:“歧润,来。”
萧轻霂往前近了几步,俯首垂眼地等他说话。
萧利从的脸上都能结冰棱子,说:“梁王擅自离开梁衮,一路奔郢皋而来,瑾王爷知道吗?”
萧轻霂微微皱眉,疑惑道:“梁衮不是已经封锁了?梁王是怎么出来的——”他说着又垂首道:“臣一直待在王府养病,并不知道这件事。”
萧利从哼笑:“折子压了一个多月才呈上来,那时候瑾王爷知道吗?”
萧轻霂跪下了,说:“从臣手里过的折子都有记录,审过都呈到了御前,至于是谁压了折子,臣不知。”
萧利从看他,说:“没人让你跪,起来说话——”他说着啪地一摔,骂道:“谁压了折子,谁有胆子压折子。”
他后两句几乎是自言自语,只是火气实在不小,额上青筋都要爆出来了,哐地又摔了茶盏,整个大殿吓得一片死寂。
萧轻霂站了起身,缓缓说:“陛下也不必太过动怒,梁王未得召便擅自回京是大罪,更何况梁衮还被封锁着,梁王若是进了京,陛下大可问他的罪。”
萧利从一声冷哼,说:“问罪?问什么罪?他拿着盖了圣印的文引!是问他的罪还是问朕的罪?”
萧轻霂露出震惊的神色,说:“什么人这么大胆……”
萧利从冷哼:“把这个胆大包天的砍了都算轻的,但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是谁,该怎么查?梁王接了假召,是受人蒙骗——歧润,你说说,朕要问梁王的什么罪?”
萧轻霂心内一哂,面上为难道:“怕还是要看到梁王手里的文引才好下手去查。”
萧利从用力按了按眉心,冷哼道:“谁能有这么大本事……朕倒要看看梁王回来干什么。”
萧利从遣散了一众内阁大臣,留了萧轻霂,走到他身侧,握住了他的手,神色认真地问他:“歧润,你的心,跟朕是一样的吧?”
萧轻霂忍了忍才没露出嘲讽的笑意,说:“那是自然。”
萧利从叹了口气,松开了手,背手往殿外看,说:“你也能想到这是谁的手笔,只是眼下找不到证据,朕也很是无奈。”
萧轻霂静默地听他说,没有开口。
萧利从转过身,走近了,又说:“朝内的事情实在太多,朕眼下没法抽调轻骑去外面,歧润,你能理解朕的吧?”
萧轻霂轻轻一挑眉,冲他笑道:“陛下有陛下的难处,臣当然理解。”
萧利从像是舒了一口气,说:“你不怪朕就好,朕那天也是急火攻心,待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吐谷溪的事情,毕竟那是你母妃的故土,朕哪能说不管就不管啊。”
萧轻霂垂着眼谢了恩,心里冷嗤,嘴上却没再多说什么。
他走出宫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天没有下雪却仍然冷得紧,北风猎猎不止,裹了一冬的虚情假意,扑得人脸生疼。
他最近都睡得早,回去后洗了澡换了衣裳就要睡下,连晚膳都不想用,也不留人在里面伺候,屋内灯火暗沉,只在外间点了一烛灯,里间连是床是帐子都看不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