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封城
自从上次夜访城东后,陈宣便叫了两个心腹暗中盯梢城东,盯梢的回报道,瞧见这几天不住地往外拉尸体,怕是五月暑热难当,病的死的臭得快,只能赶紧把尸体拉出去烧了。
又过了几天,疫病又有蔓延之势,不仅仅是城东,城南也出现了相关症状。
路千棠已经把情况都摸得差不多了——师文庭不敢声张,但也怕疫病再扩延,就让官兵不停地在街道上巡逻,挨家查访,一旦听闻谁家有恶寒壮热、苔白如积粉的症状,不论男女老少,统统被拉到城东去。
师文庭秉着宁愿错杀也不放过的暴虐手段,导致城东福神庙里挤满了患病的百姓,症状较轻的被放置在偏院里,但不管是否得病,一旦进了城东,就等于没命再活着出去了。
这样一来,没症状的迎城百姓都想往外跑,这可怎么了得,疫病若是从迎城带到了别的州郡,那麻烦可就大了。
路千棠当天就闯到了黄柄的住处,让他立刻向上面请旨,请求封锁迎城。
黄柄这老头一把年纪,会享受得很,还抱着美姬喝酒呢,见他闯进来吓得胡子直颤,忙让怀里的美姬退让,假装镇定,缓声问道:“这位……路将军,近些日子下官可没有得罪你……”
“你马上请旨,封锁迎城,别耽误了。”
路千棠根本不听他说话,自顾自走到了书案后面,毛笔都掂起来了,冲他招呼:“黄大人,你别愣着了,人命关天。”
黄柄有些发懵,没动:“这……不是随便就能请下来的……”
路千棠烦了,毛笔一摔,说:“大人,迎城闹疫病的事你不是不知道吧?城东每天都在往外拉死人……”
他说着走到黄柄的酒桌边,看了一眼他的酒杯,似笑非笑道:“还吃得香吗?”
黄柄吭吭哧哧的,知道这事严重,也没再跟他动气,只说道:“这个事情,不是我请了旨上面就能批的……再说,迎城到郢皋可不近,等旨下来了,怕也是来不及了。”
路千棠有点急火攻心,双手撑在椅背上,烦躁道:“那怎么办?”
黄柄笑了笑,说:“那看将军敢不敢冒险了。”
路千棠警觉地看他一眼:“什么意思?”
黄柄慢条斯理地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眯着眼睛说:“这个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不必太受旨意所限嘛。”
路千棠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垂头想了想,猛地一捶椅子,说:“行,我拿将军令下令封城——”
路千棠又看向他,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语气骤然一软,缓缓道:“大人,你还得帮我一个忙。”
黄柄听他这个语气更害怕了,颤巍巍地往后退了退,惊恐道:“我这一把老骨头,帮得上什么忙,将军抬爱了。”
路千棠摆出他惯用的、迷惑人的乖巧笑容,把椅子往后一拉,好整以暇地坐下了。
*
当天路千棠就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几十亲信都派了出去,协助迎城官兵封城,百姓们大多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顿时都恐慌起来,一夜之间城门口都挤满了惊慌万分的百姓。
路千棠早就想到会出现骚乱,但眼下情势危急,一时半会儿还解释不清楚,便让官兵分区管辖,不让百姓到处流窜。
与此同时,陈宣请了几位迎城有名的学究,兵分几路去安抚百姓,这场大乱一直到天边再次泛白才稍稍平息。
这一夜大家都累得够呛,路千棠心里压着火,但还算有礼地拜见了师文庭,这一夜阵仗颇大,师大人不会没有耳闻,只是将军令连着黄柄带来的御赐金牌都拿出来了,师文庭无力控制,又怕引火烧身,就只能装聋扮瞎了。
路千棠在州府的大厅里坐了片刻,下人呈上来的茶水热气都快散尽了,那位师大人才一副年老昏聩的模样出来见客了。
路千棠一见他立刻站了起身,冷声道:“大人,昨晚我动用了迎城的军队,没来得及跟您商量,您不介意吧?”
师文庭像是消化了一下他说的话,装模作样道:“自然……自然是不介意的,只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贸然封城,只怕是要引起百姓的恐慌啊。”
路千棠笑了一下,说:“恐慌自然是恐慌的,只是封城也是为了他们的性命着想——起码不会被关进福神庙等死。”
路千棠眼神挟着狠厉,转瞬收了精光,又说:“大人,说起来,这件事我是该请教您的——城东的病人们大人打算怎么处置?让他们听天由命?”
师文庭皱了皱眉头,一脸的不解,说:“城东事宜我早就交给了手下人在管,已经很久不曾过问了,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路千棠早就不想绕圈子了,见他此时还在装不知情,顿时不耐烦道:“别装了,你再装不知道也没用,时疫若是蔓延出去,第一个问责的还是你,与其想置身事外,还不如想想该怎么办。”
师文庭似乎是觉得问不出个所以然出来,摆出一副长者的宽容姿态,缓声道:“我病了许久,这些事情都是赵长史在管,请容我叫赵青林赵长史来问问。”
路千棠往边上的椅子上一坐,也不好拦着不让他叫人,就把胳膊往桌案上一架,烦得直揉太阳穴。
没过多会儿就招了长史过来,师文庭露出几分焦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城东何时闹了时疫,怎没听见上报?”
长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眼睛乱瞟,垂着头直叹气。
路千棠实在忍无可忍,咻地站起身来,说道:“是谁的责任我也管不着,只希望大人把眼下的事情做好,有需要我会开口的。”
他说完一拱手,转身就走了,只留下绣着麒麟花纹的暗青色长衫的背影。
师文庭背手而立,额上的皱纹轻轻一动,眼珠浑浊,半晌没动作。
晌午正热,福神庙里更是闷臭,呕吐物的气味混杂着汗味和熬出来的草药味,简直让人无法舒畅地通气。
福神庙早就沦落成破败的荒庙,除了里外几间屋子,只余下一座高大的神像不倒,福神的红色袍服像是洗脱了水,斑斑赖赖的很是不体面,腰间龙绣玉带尚可窥见原貌,手中一柄大如意也满是灰尘。
路千棠时常来福神庙走动,一是瞧瞧是否找到了治疗时疫的药方,二是怕州府的官兵玩忽职守,他来盯着点。
城东已经紧急修缮了一番,勉强能给百姓一个舒适的养病之所,之前萧轻霂卖人情请来的神医正挽着袖子,亲自动手给病人喂药。
那位神医便是辛夷姑娘的弟弟,名叫葛乌,几日前就到了迎城,他不像辛夷仍着吐谷溪服饰,在大齐行走多年,早已换上了长衫巾纶,只有挺拔深邃的眼鼻能瞧出不似汉人。
他的性子也和姐姐大不相同,辛夷行事果断,葛乌却温和顺良,总是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
他收到瑾王殿下的书信便立刻来到了迎城,不动声色地走了一趟城东,把基本情形都与路千棠通过了气。
路千棠与他之前只通了书信,真正见到他还是在这里——这会儿的葛乌围上了口鼻,身上不知带了什么香囊,浑身都是让人心静的淡香。
路千棠站在病人中四下环顾,庙中躺满了哀嚎的伤患,有的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出难闻的臭气,脸色灰败,蜷缩在神像脚下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已现垂死之兆,这些人不停祷告哀泣,头顶上就是垂眸带笑的赐福之神。
神仙锦绣尽毁,香火亦不复存,不知仙人眼中,看的是怎个人间。
葛乌刚给一个小姑娘喂完了药,瞧见了路千棠,立刻擦了擦手起身拱手见礼,路千棠有些受宠若惊,他还记得瑾王殿下对那位辛夷姑娘毕恭毕敬的,还叫一声“姑姑”,虽然瞧着年轻,但怎么说来,这位也算是长辈吧,路千棠这样一想,也忙作揖还礼。
葛乌倒不甚在意这些,只是招了招手示意他移步别处说话。
葛乌隔着白巾,声音有些发闷:“这种地方还是不要随便过来,小心为上——目前还是病因不明,病人明明发着高热,却冷得不行,舌苔白如积粉,部分病人还会颈部肿胀,我想着应该是湿热病,只是找不到源头。”
路千棠皱了皱眉,说:“有办法缓解症状吗?看起来疫病流窜的也很快。”
葛乌说:“现在只能开些治疗湿热之症的药方,病因若还是查不出来,长久了怕是会出大事。”
路千棠侧头看着哀叫的病人,目光黯淡,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葛乌往不远处的一条溪流看去,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才说:“我听闻年初迎城闹了一场山火,只是相关事件一点也查不到,不知道将军知不知道是怎么个一回事。”
路千棠皱眉道:“你怀疑和山火有关?”
葛乌想了想,说:“不一定,只是一条线索,查了总比不查有希望,如果能找出这病是从哪个地方开始发作的,那就会好办许多。”
路千棠叹了口气,说:“州牧大人非要装糊涂,怕是藏了卷宗,那谁能查得出来——”
路千棠突然转脸看他,说:“不过,我还有一个办法,得你帮我。”
葛乌露出浅淡的笑意,说:“责无旁贷。”
*
这几日路千棠都来回在城东窜梭,带人去查访附近山林的情况,成天忙得脚不沾地,陈宣被他外派出去安抚百姓,已经好几天不见他人影了。
这天傍晚听说路千棠回来了,陈宣就赶紧让人热了饭菜,火急火燎地亲自拿过去给他。
陈宣进了路千棠的院子没瞧见人,便敲门进了里屋,看见他躺在床榻上,就把饭盒放下了,说:“想着你也没吃饭,待会睡,先吃点东西。”
路千棠应了一声,没动。
陈宣饭菜都摆好了,看他还是没动,就去拧了热毛巾递给他,说:“你擦擦,来吃饭。”
路千棠抬手去接了过来,像是很疲累,把热毛巾往脸上一盖,又不动了。
陈宣哎了一声,伸手去拽他,这一摸可不得了——路千棠额上滚烫,一脑门涔涔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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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了一下ξ( >)
第100章 病情
陈宣被手上的触感吓得猛然收回了手,不可置信地又盖到他的额头上仔细摸了摸,语气里都急得冒火,几乎是吼道:“你怎么这么烫!”
路千棠像是丝毫都不在意,只嗯了一声,说话间也没什么力气似的:“你出去吧,我有点头疼。”
陈宣一想到他从哪里回来,身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忙把毛巾又捡起来,泡在热水里重新拧了拧,火急火燎地给他擦了脸,又叠好了敷在他的额上。
路千棠被他粗鲁的擦法蹭得脸疼,嘶了一声:“你搓驴皮呢。”
陈宣急得乱转,不知道思量了什么,纠结再三,说:“不行,你这肯定是发烧了,得叫大夫来看看。”
路千棠笑了一声,说:“你可离我远点,万一是染了时疫怎么办。”
陈宣真得开始冒汗了,听他说话又走到他边上,矮下身子看他,沉声说:“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路千棠烧得眼睛发红,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咳了起来,额上的热巾掉了下来,落在了榻上。
路千棠忙掩住了脸,另一手乱挥去赶他,闷声道:“没开玩笑,你离我远点。”
陈宣这下真是吓得不轻,也顾不上猜测什么了,急声道:“你是不是从城东回来的?”
路千棠嗯了一声,眼皮耷拉着,有点昏昏欲睡。
陈宣低骂了一声,吼道:“都说了让你少去!”陈宣的确着急了,又把热巾给他按在脑门上,说:“我现在要去给你找大夫,你配合一点,现在还闹疫病,发热不是闹着玩的,说扛就扛过去……”
他说着估计也觉得不吉利,呸了一声,又说:“桌上有吃的,你要是想吃吃一点。”
路千棠突然叫了他一声,说:“叫大夫可以……”
陈宣回头接他的话:“我知道,我不声张。”
“不是,”路千棠微微抬头,笑意不明,“得让州牧大人知道知道。”
陈宣有些不解:“你就不怕他们趁你生病把你也关起来?”
“他敢。”
路千棠露出不屑的神情来,又说:“如果能让师文庭心生忌惮,他就必须配合我们去查病因,我们就能省掉不少麻烦——这样一想,就算染了时疫也值了。”
陈宣瞪了他一眼:“您闭上金嘴吧,少来舍生取义这一出,不嫌肉麻吗。”
路千棠哑笑了几声,便闭上眼小憩去了。
师文庭那边得到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了,这位总是风轻云淡的师大人正用早膳,闻言愣了好半晌,才缓缓放了筷子,问来报的侍从:“是发热,还是真染了时疫?”
侍从回道:“大夫说暂时不能断定,要看这高热好不好下去,若是一两日退了热,那便是没事了。”
师文庭有些迟疑地应道:“好,好,你给那边院子多拨几个伺候的,好生照料着。”
侍从应了声,便退下了。
师文庭无心用什么早膳了,站起身来,又叫人,说:“去请赵长史过来。”
赵青林看起来也已经知道了,进来匆忙见了礼,刚坐下又站了起身,说道:“大人,那位听说一直待在城东,别真是染上病了……”
师文庭一挥手打断了他,说:“别急,我们得做好准备,虽说葛乌妙手神医,但一直到现在也没见有什么能救命的药方,我瞧着是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