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林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说:“大人,那……我们要做好什么准备?”
师文庭缓缓说道:“路千棠若真是染了时疫,黄柄立刻就会报到官家那里去,如何应对官家的问责,这才是我们要准备的。”
赵青林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又道:“依大人看,我们该怎么办?”
师文庭神色肃然:“那个黄柄瞧着很会打哈哈,八成什么都清楚,瞒是瞒不住了,只要那件事不被捅出来,就不会有大碍——不过是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大齐子民数十万人,我们陛下又哪里管得过来。”
赵青林仍然一脸惊悸之色:“不是说……那位路将军,是定北侯的儿子,他出了事,我们怎么交代的了啊。”
师文庭笑了一下,说:“定北侯早就死了,至今连加封也没有,况且就是他本人站在这里又有几个人能认得出?不过是凭借那点唬人的话本小说才香火绵延,谁会当真。”
赵青林小心翼翼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师文庭悠悠敲了手边的桌角,拉着长音道:“他们要找源头,我们给他们一个源头便是了。”
*
黄柄一听说路千棠高热不退,登时慌了起来:路千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梁王这尊大神可该怎么办啊!他可送不走啊!
于是黄大人罕见地、非常积极地去看望了那位一直看不对头的病人,看望是看望了,黄大人也十分小心,严实地掩着口鼻,没到床边去,隔着里屋的屏风跟他说话:“将军近些日子好好养病!旁的就不要操心了!”
路千棠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脸颊被高热蒸得通红,这会儿大夫是不会让他乱走动的,但他确实头痛,也不甚想活动。
陈宣怕他无聊给他提来了一只白羽蓝尾的小鸟,养在笼子里,路千棠没法起身,躺着也能瞧见,还能隔空逗上一逗。
这会儿小鸟正唱着呢,被黄柄这一嗓子吓得直扑棱,路千棠又冲它吹了口哨,眼睛看着受惊的小鸟,试图安抚它,嘴上抽空应道:“那就多麻烦大人了。”
黄柄赶紧接道:“将军可一定养好身子啊,不然下官怎么向陛下交代啊。”
小鸟安静下来,开始用尖喙缓缓梳理自己光亮的羽毛。
路千棠收回了眼神,望着屏风上印着的模糊人影,突然又起了坏心思,嗤嗤笑了一声,说道:“近些日子城东没人盯着,大人若是有心,便替我去看看病人吧。”
站在屏风外的黄大人脸都绿了,吭吭哧哧半天,不知道说的是“将军放心”还是“好好养病”。
路千棠咳嗽了一声,把外头的黄大人吓得立刻又后退半步。
路千棠故意又问:“大人,你刚刚说什么,我听不大清。”
黄柄尴尬地笑了两声,说:“我刚刚说,将军放心,下官会处理妥当,希望将军能好好养病,早些好起来。”
路千棠哦了一声,说:“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黄柄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刚刚问了大夫,说将军高热两日还不退……”
小鸟又开始唱歌了。
路千棠看向鸟笼,笑了笑,说:“你怕我死在这儿?”
黄柄完全出于本能的说了好几句漂亮话,半晌才说:“我们此行是带了太医的,不知道叫他们瞧过没有。”
路千棠轻咳一声,说:“瞧了——不过大人放心,真要是染了病,我也一定把梁王安排妥当,不让大人为难。”
黄柄被一语道破了心思,还有些难为情起来,又掩饰道:“都是小事,将军不必挂怀……”
“大人也不用担心,就算真是时疫,也没那么快死,”路千棠说着突然想起来别的事,话头一转,说,“目前病因不太明晰,但葛乌先生近些日子开的药方也甚是有效,还请大人不必急着向陛下报告,再过几日说不定就有转机。”
黄柄心虚地擦了擦汗,说道:“那……那是自然,将军好生养病,别的不用担心。”
路千棠应了声,又隔空去逗起小鸟了。
黄柄前脚刚走,陈宣后脚就进来了,给他拿了午膳进来,食盒放在一旁,在床榻上给他摆了矮案,又扶他起身,问他:“今天好些了吗?头还疼不疼?”
路千棠嗯了一声:“还好。”
陈宣叹了口气,说:“高热一直不退,嘴里恐怕也没什么味道吧。”
路千棠笑了一声,说:“不必忧虑,我向来命大。”
陈宣张了张嘴,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打开了食盒:“我早说让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你但凡不往城东跑那么勤……哎,算了,葛乌先生又有了新药方,听说病人吃了不闹头疼了。”
路千棠说:“那是好事。”
陈宣把饭菜摆上了桌案,说:“你呢?吃了药好些了吗?葛乌先生都亲自来照料你了,你可别不争气,浪费人家的一片苦心。”
路千棠懒洋洋地斜倚着,笑说:“陈兄,你关心我就说关心我,绕什么圈子——你害臊吗?”
陈宣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把食盒啪地一合,说:“你吃饭吧,我待会要往京里写回禀,不陪你了。”
路千棠应了,突然抬起头,问道:“写什么回禀?”
陈宣刚走出屏风外头,又回身道:“哦——忘记跟你说了,昨天黄大人就写信回郢皋了,我也得把咱们的写了,省得落人口实,别叫人说我们天高皇帝远,心都野了。”
路千棠哐地一摔筷子,激动道:“什么?昨天?他刚刚还跟我保证说不急着上报!”
陈宣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了他一下,说:“你急什么,我们又没犯事,他说就让他说呗。”
路千棠一时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烦躁地乱挥半天,才猛地一拍桌子,说:“那个老匹夫就是怕我死了,他不敢动梁王,急着给自己找后路。”
陈宣没想到他真动气了,忙劝道:“黄柄本来就胆小怕事,你也知道的,跟他生什么气。”
路千棠生无可恋地往后一倚,不动了,说:“这饭我是吃不下去了,你拿走吧。”
陈宣哎道:“你跟饭又没仇,这是闹哪一出?”
路千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我现在只想把这饭菜盖到黄柄那老东西的脸上!”
陈宣不明所以,半晌才恍然大悟道:“你怕瑾王殿下知道?”
路千棠又猛地一砸桌子,突然又说:“你……你帮我给他写封信,帮我圆上,快点,送急信回去。”
陈宣莫名其妙道:“这我怎么圆,你和黄柄的信前后脚到,你说殿下信不信?”
路千棠往后一仰,烦得直砸枕头。
--------------------
上一章修过了,多了将近六百字那样,建议今天之前看过的朋友清理缓存重新查看一下,谢谢!
第101章 新戏
陈宣要往京里写折子,路千棠就让他顺便请拨一批赈灾银,毕竟病人太多,师文庭又哭穷,路千棠自己连着陈宣的腰包都要掏空了,还有好些商铺自发地送来药材吃食,这才能撑了这么久。
陈宣写好了信,隔天拿来念给路千棠听了一遍,这会儿都要给信件封口了,又问了一遍:“要给瑾王殿下捎一封吗?”
路千棠留了个清心寡欲的后背,一言不发。
陈宣没忍住笑了,说:“怎么还消极抵抗,你试试,说不定还能圆上。”
路千棠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现在就想把黄柄拿出去祭天,以消我心头之恨。”
“那好吧,我可问过你好几遍了。”陈宣毫不留情地封上了信,说,“你自求多福吧,到时候可别赖我没提醒你。”
路千棠转过脸看着他,很是不爽道:“你能不能不埋汰病人?”
陈宣发出了不屑的哼声,说:“要不是看你病着,你就能听见真正的埋汰了。”
路千棠也没接他的话,突然哎呦了声,蜷缩着翻了两下身。
陈宣闻声吓了一跳,马上走近来,伸手要拍他:“你怎么了?”
路千棠哼哼唧唧半天,才黑心狼似的半睁着眼,说:“陈大才子,你帮我想想办法,给我圆上,写一套、让那位能放下心的说辞。”
陈宣立刻退后两步,说:“你不敢,我就敢吗?少害我了。”
路千棠又开始这疼那酸,哀声道:“我这不是没办法才拜托的你吗?”
陈宣继续后撤,说:“您二位的事我是真不敢管,这样,你口述,我帮你写,行不行?”
路千棠又栽回枕头里,一摆手,说:“算了算了,你赶紧滚蛋,你让我自生自灭吧。”
陈宣才不跟他客气,拎了信就要走,又说:“不能让你自生自灭,待会儿让葛乌先生来给你瞧瞧,是不是不发烧了?说不定不是时疫,你也不用太担心。”
路千棠眼神清明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不管是不是,都不能让他过来,疫病的源头还没找到,不能让他乱跑。”
路千棠想了想,突然说:“对了,你折子里加一句,说这段路上不太平,土匪乱窜,如果朝廷要往敛徐押送赈灾钱物,最好由武将押送。”
陈宣:“……”
陈宣:“刚刚问你你不说,我都封好了!”
路千棠冲他一笑,说:“拆开呗。”
陈宣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自认倒霉,甩手就走了。
*
两封折子前后抵达了郢皋,眼下萧利从又把内阁交到了瑾王手里,所有折子都要从内阁过,瑾王殿下想装聋扮瞎装不知道都不行。
黄柄那折子写得九转回肠,看的瑾王殿下急火攻心,他想着路千棠的确是那种心大到处跑的德行,说不准真有个好歹,萧轻霂摸不清楚消息,愁得晚上睡不好,结果第二天就瞧见了第二封折子。
瑾王殿下一边担心得要命,一边气得牙痒痒,把那封折子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怎么看这字里行间都明显是防着他呢,瑾王殿下有一种好心被当驴肝肺的感觉,气得差点摔了盖着将军令的奏章。
雁竹从这位殿下下朝回来就瞧见他神色不对劲,也没敢问,只敢小心翼翼伺候着。
萧轻霂一肚子的憋闷气,刚在书房坐定就啪地把内阁抄印的那一份奏折扔在了桌子上,说:“迎城闹疫病,我还想着怎么跟宫里那位周旋,好帮他一把,他倒好——请武将押送,轻装简行,不必太过冗杂繁琐,他说谁呢?”
雁竹捡起来看了看,说:“殿下,先别生气,迎城疫病至今没有什么进展,的确不大安全,我瞧这也是为了您好。”
萧轻霂火气还没下去,说:“用得着他操这个心,我自己掂不清楚吗?”
雁竹语塞,心说,那谁也说不准。
萧轻霂揉了揉眉心,说:“你查了吗?他真病了吗?”
雁竹赶紧应道:“听说是高热不退,是不是染了时疫还不清楚。”
萧轻霂又坐不住了,站起身乱踱,烦道:“他怎么会染上呢?平时连风寒都很少得,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雁竹说道:“看黄御史上的奏章里说,路将军经常出入安置病人的福神庙,这……”
萧轻霂伸手去捻桌案上悬挂着的毛笔,说:“他许久没给我写信,什么都不说,结果来了这一出——他想要赈灾钱物,还给我们陛下安排得妥妥当当,但他能知道陛下根本就没有拨银的打算吗。”
雁竹略为惊讶,说道:“时疫可不是小事,陛下为何不愿意拨银?”
萧轻霂哼笑道:“你也不想想萧利从给他的这个差事本来的目的是什么,再说,刚开春就给敛徐拨过钱了,萧利从自然有的是理由拖着。”
雁竹也皱眉道:“那该怎么办,天灾病害可不等人啊。”
萧轻霂缓缓又坐了回去,突然说:“前一阵子季总督是不是请我看了一出戏?”
雁竹有些不解,答道:“是,唱的是忠臣和佞臣。”
萧轻霂笑了笑,说:“那我也该请慕贤看一出戏——”他哗啦一展手中折扇,笑说:“这出,就唱睁不开眼的神明。”
锣鼓一声响,耍猴逗鸟的扎成堆,这边说书的一声拍案起了腔,一群消食的摆摊的都围上前来,听这出半新不旧的老故事、新说法。
这几日街头巷尾的话本子又翻了新——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只是这奸佞忠贞两相拉扯间,多了个金冠黄袍的闭眼神仙。
这神仙手执一杆玉权衡,稳坐高台不动如山。奸佞要打杀忠贞,神明不睁眼睛,手里的权衡却向奸佞斜上一分,奸佞指鹿为马,神明手中的权衡仍向奸佞再斜上一分。
这神仙是谁没人敢说,只是各自心里明了,市井之间的窃窃私语不绝,这出戏也越来越热闹。
几日之间不由得风向猛然一变——戏末总有激动的看客把手边的东西砸向台上奸佞的扮相,而这新角儿一出,奸佞收的菜叶萝卜就少了一半。
勾栏戏台子是热闹了,身着黄袍端坐金座上的人可是睡不安稳了。
第102章 山神
“青天不明雾瘴蒙心,神明无眼你枉为神明!”
戏台子上热闹,街头巷尾也不遑多让,说书的摊前围满了人,做活计做到一半偷溜出来的、家里人打发去打酒还掂着空酒壶的,一听这边醒木一响,立刻把要干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伸着脑袋踮着脚来听这出讲不烂的话本。
说书人张嘴唱了几句白,醒木啪地一落,一扬袖:
“说那塞北低沉灰白天……”
“万里黑甲寒森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