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轻霂缓缓嚼着,突然一抬眼睛,笑道:“原来如此——这么多‘通羌人’,又是怎么掩人耳目的?”
路千棠继续喂他,萧轻霂急着听,不接,路千棠又往前递,等他吃了才又说:“绕了截路,从扬荆过了一遭,扮成商队来的,这么多人,可运了有半年呢。”
萧轻霂忍不住笑:“他瞒得倒深,我竟然都不知道。”
路千棠也笑:“我也是刚知道,不过饶帅实在不是好糊弄的,前段时间还去了苏淮,估计是察觉到了什么。”
萧轻霂一笑,说:“那也不用担心,萧利从半个字都递不出去,饶思幸纵然察觉,一时半刻也赶不回来。”
路千棠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我从敛徐传过来的信,你都收到了吗?”
萧轻霂笑了笑,说:“先前瑾王府叫封了,信是递到了,只是没能递到我手里,不是故意不回你的信,这个不能算在我头上。”
路千棠撇嘴:“我不是跟你算账,这么警觉做什么。”
瑾王殿下一脸揶揄,路千棠哼了一声,说:“那如此看来,本事通天的通羌人,竟然都是杜撰?”
萧轻霂微微摇头,说:“也不全是,姚章的确叫通羌人劫去了,只是也被囚禁着,不过是想利用他罢了——说来也怪,前段时间郢皋的通羌人似乎少了许多,先前我派去的人总是遇上高手,一直无法近身,后来就大不一样了,也让我找着机会控制了驿站。”
路千棠哼笑道:“看来那些通羌人还是觉得梁王更刺眼啊。”
萧轻霂听明白了,说:“说起来,萧怀鸣呢?”
路千棠说:“还说呢,不知道为什么饶帅派了亲信来,说敛徐有异邦人混入,来探查的,我顺手就请他们把梁王带回去了,在饶帅的地盘上,我也放心。”
萧轻霂嗤地笑了一声,用手转了一圈茶盏,也不言语。
路千棠莫名看过去:“你笑什么?”
萧轻霂缓缓摇头,说:“没什么——你这是闲下来了?还坐这儿跟我说闲话。”
路千棠凑过去拉他的手,说:“我没想好怎么跟陛下要信,来问问你的意见。”
萧轻霂不慌不忙地看着他,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路千棠理直气壮道:“还能怎么打算,直接要啊,反正他现在拿我没办法。”
瑾王殿下叹了口气,说:“你怎么一进宫,就变成一根筋了。”
路千棠晃晃他的手指,说:“所以我这不是来问你了吗?”
萧轻霂慢慢地把手抽回来,说:“你那么大动作,是生怕没有把柄放人手里吗?现在尚且没有尘埃落定,他还是君,你仍是臣,一切要像以往一样才可以。”
路千棠啊了一声,心虚地低了头,去拽自己衣服上的花纹。
萧轻霂抬指点了点他的脸颊,说:“你是做什么亏心事了?这个表情。”
路千棠为难道:“可是我一来就大放厥词了,话收不回去了。”
萧轻霂一挑眉,半晌无奈道:“也无妨,只是接下来行事要更小心才是。”
路千棠嗯了一声,说:“那你说,信怎么办?”
萧轻霂想了想,说:“萧利从这人十分谨慎,他觉得有用的东西都是亲自收着的,不如……”
路千棠接话道:“不如把他药倒,我叫人去翻。”
萧轻霂:“……”
瑾王殿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这和直接去翻有什么区别?”
路千棠纳闷道:“这样他不就不知道了。”
萧轻霂叹气道:“不妥。”
路千棠垂头丧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妥,我也没办法了,我只会强取。”
萧轻霂笑了一声,说:“我听说你前两天敲打了萧利从身边的大太监,这不是很会办事吗?”
路千棠眼睛一亮,说:“是吗?”
萧轻霂摸了一下他的脸,说:“那太监是贴身伺候的,说不准能知道,你何不让人去亲近亲近他?”
路千棠想了想,犹疑道:“但萧利从是他主子,他能出卖主子吗?”
萧轻霂露出那种轻蔑的神色,缓慢道:“这个宫里,人人都懂趋利避害的道理,他若是想好好活着,就不会干蠢事。”
路千棠又想了一会儿,站起身说:“那我去办,要是不成,再用我的法子。”
萧轻霂点点头,伸手拉他,悄声说:“宫里还要大闹一场,我已经派人‘透露消息’给姚阁老了,怕是不久就要有变故,你注意着,宫城内外都要多加防范。”
路千棠笑了笑,低头亲了他一下,说:“你少操点心,好好养伤,我都记得了。”
萧轻霂也笑,说:“等我养好伤了,带你去听戏,带你去喝酒,你说好不好?”
路千棠哼了一声,说:“你少故意刺挠我。”
瑾王殿下露出一个很开怀的笑,说:“我说真的,不是寻你开心。”
路千棠跟他一皱鼻子,说:“你最好是——我以前,可还伺候过瑾王殿下听戏呢,不过瑾王殿下贵人事多,不记得我罢了。”
萧轻霂还真不知道,纳罕道:“这是什么时候?不是你瞎说的吧?”
路千棠故意露出不高兴的神态,说:“我就说你成天流连烟花柳巷的,你能记得什么?”
萧轻霂拉他的手,说:“陈年旧醋也吃,小心把你的牙酸倒了。”
路千棠又哼了一声,也不言语,萧轻霂便又问:“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不记得了。”
路千棠又露了笑意,说:“那天我去望水楼送茶,那管事的说本该上去伺候的小厮割了手,正巧那会儿还忙,瑾王殿下的茶水没人送,急得团团转,就让我去帮忙了。”
他说着又笑:“管事的对我好得很,还包了一大包点心谢我呢。”
萧轻霂也笑了,说:“来来往往递茶的那么多,定是我没注意——小厮也有这种俊的。”
路千棠把他伸过来要摸自己脸的手抓住,说:“少来这一套,你就会哄我。”
萧轻霂扯了扯,反手去蹭他的手指,说:“行了,以后去哪都跟你一起,行吗小祖宗?”
路千棠笑了,俯首亲了他一下,低声说:“我还有点事,回头还有别的事要问你,你还是想好怎么哄我才是。”
萧轻霂不解:“怎么还有……”
路千棠也不搭理他,转身就跑走了。
第127章 生长
路千棠照例巡营,刚出来就被陈宣拦住了。
陈宣一脸焦急,拉他过来,说:“你前阵子说混进郢皋的通羌人没那么多,是怎么知道的?”
路千棠直觉是出什么事了,问道:“怎么了?”
陈宣愁容满面,说:“外头又闹起来了,总觉得很奇怪,像是有人在和稀泥,没完没了的。”
路千棠眉头一皱:“又是为了什么?”
陈宣叹口气,说:“说是那家抢了这家的闺女,两家打得不可开交,把昝夜街都堵了。”
路千棠不解道:“派人过去劝开,不成就去见官,有这么难处理吗?”
陈宣说:“他不是这里难处理,那个抢人的说是……是陈王殿下府里的。”
路千棠脸色也沉了下来,陈王他见过两次,是萧轻霂这两天起不来身,这位还来看过,以往也总是这位跟在四殿下后面,想来关系还是不错的。
陈宣小心翼翼道:“你也知道,不看陈王殿下的面子也要看瑾王殿下的,我这实在不好办,所以来问你了。”
路千棠没好气道:“这个问我有什么用,又不是陈王犯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种事情还要让我报到殿下跟前吗?”
陈宣忙说:“你听我说完,那人是陈王府里养的幕僚,陈王又没什么大志,那相公也就是个陪着玩的,谁知道近些日子越来越猖狂,这也不是第一回 了,前两天还打死了人,也让压下去了。”
路千棠立刻不快起来,说:“你还有什么没说,说完了我好知道怎么解决。”
陈宣又接着说:“麻烦在这个相公像是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攀扯上了……说不准和姚章的事情也有关系。”
路千棠神色肃穆起来,说:“这是怎么说?”
陈宣说:“你知道的,殳青坊的元南里不仅有京西营驻扎,还经常有商帮歇脚,来来往往的人多眼杂,京西营管控是管控不过来的,更何况这些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不好好干活,近些日子又进了许多外邦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兴起了一个集市,我查了一下,都不是什么干净人。”
陈宣有些无奈道:“那个陈王府的相公,和那里面的人一直牵扯不清,刚刚还和人吃酒呢。”
路千棠烦道:“这很难解决吗?抓起来,打死人的事、抢人的事,放一起给他算了,陈王又能说什么?又不是没有由头。”
陈宣说:“理是这个理,现在不知道他到底都在干些什么,万一真是和那些图谋不轨的通羌人沆瀣一气,抓了他反而让别人趁乱发挥——”
陈宣说着凑近了,低声道:“宫里的事可还没理清呢,可不能放松警惕,万一饶帅回来,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路千棠脸色不大好看,说:“你不是有想法得很吗?还问我做什么?”
陈宣说:“将军,你不要动气,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路千棠想了想,也压低了声音,说:“楚王有消息吗?”
陈宣说:“还在路上,现在也不是他能出现的时候。”
路千棠嗯了一声,说:“我出去一趟,那人……听我的,抓了。”
陈宣哎了一声,说:“抓了然后呢?”
路千棠已经走出去两步了,回头冲他挑眉:“这你也要问我,审啊,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路千棠突然笑了,说:“别说,我还真需要一场大闹,才能顶了我的罪名。”
陈宣有些不解,说:“什么?”
路千棠摆摆手,说:“去办吧。”
陈宣应了声,站在原地想了想,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说,也的确不能这么等了。
*
路千棠轻车熟路地进了琳琅楼的后院,请伺候的小厮往里报了一声,才小心翼翼地进了屋。
那人坐在窗边,像是在写什么,天色要暗了,也有些看不清楚那人的轮廓。
路千棠轻声叫道:“师父。”
里面正写字的人头也没抬,应了一声。
路千棠又往里走了走,立在他几步外拱手道:“师父,我来是想问问,楚王殿下剩下的兵什么时候能到郢皋,我怕再拖下去,饶帅那边反应过来,会不好对付。”
乔承孟样子没怎么变,眼神仍然锐利,看向他,冲他一招手:“过来。”
路千棠还是怕他的,靠近都很小心。
乔承孟把封好的信交给他,说:“这是楚王目前兵力的布防图,你拿回去看看。”
路千棠有些纳罕,忍不住翻看了一下信封,说道:“是还有我不知道的吗?”
乔承孟说:“你看了就知道。”
路千棠忙应了,又说:“听瑾王说,陛下截了楚王的一封信,但殿下的意思是不要强取,我想着若是楚王来得快,那封信就等之后再收回来。”
乔承孟打量了他一会儿,把人打量得心里直发毛。
路千棠都快要不能呼吸了,半晌才听见乔承孟说:“怕是一时半刻等不到。”
路千棠心里一颤:“这是什么意思?”
乔承孟半掀眼皮,说:“外面闹好几天了,你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路千棠忙说:“听到了,怕还是那些通羌人闹事……”
乔承孟哼了一声,说:“待在宫里,只会闭目塞耳——南边的通羌,西边的纳蛮,哪一个是好缠的?”
路千棠啊了一声:“纳蛮人不是消停许久了吗?”
乔承孟神色不大好看,像是想训他什么,但是又闭了嘴,半晌语气生硬道:“前两年你在梁衮都待了些什么?打了两场胜仗就觉得自己到头了?”
路千棠脸上一热,喉间有些干涩,很是难堪地低头道:“……不是。”
乔承孟别过脸看着窗外,又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要自满……瑾王殿下怎么受的伤你知道吗?”
路千棠没想到他突然转了话题,以为他是知道了什么,更加难堪道:“……知道。”
乔承孟又说:“看过那支箭吗?”
路千棠愣住了,想起来自己一门心思想他的伤口,还真没去在意过那支箭,顿时很是羞愧道:“没有。”
乔承孟也没多说,像是没看见他的局促,只说自己的:“那东西是纳蛮人常用的,箭柄上有一截银镀的百日草。”
乔承孟说着又看向他,说:“你应该知道的。”
路千棠脸色又是一变,心里的羞愧几乎要破了顶,声音更低了:“是……”
他确实应该知道的。
乔承孟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半晌才说:“这几年……你做得很好,不必畏首畏尾。”
路千棠以为会得到训斥,却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心里猛地一震,抬头看他,满面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态。
乔承孟看见了,又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很犹疑、很艰涩地说道:“塞北的风太凛冽,我忘了,不是所有花草都要那样生长的。”
路千棠有些不明白,就看着他,没有说话。
乔承孟很迟缓地、也很短暂地,摸了一下他的头,说:“但你长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