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侄二人相似姿势,半仰头靠着软软椅背,印入眼帘的正是头顶上方夜空中、那一串明亮的北斗七星。顾采薇就顺势给侄女讲了最近看过的七星传说。
简单说完前面六颗阳烈星星,第四颗和第六颗分别代表人们耳熟能详的文曲星和武曲星,顾珍听得都打呵欠。
应小侄女的请求,顾采薇重点细细讲述了,传说曾是天上小仙女的尾巴尖那颗摇光星的故事。
摇光星紧紧挨靠着第六颗叫开阳也叫武曲的星星,在夜幕下闪闪烁烁,像是害羞的小姑娘。
一本杂书上说,王母娘娘子女众多,纷纷承担着天庭重任,母子们难得见面。
摇光是她最小的女儿,王母娘娘实在舍不得,就将摇光仙女藏在深宫,陪伴自己。
不过,天庭小公主日渐长大,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终于有一日,趁着王母娘娘不在,摇光偷偷溜出天宫。
随着天道轮转、因果循环,各方星宿是要时不时下凡历劫的。
摇光出行这日,正好赶上北斗七星历劫归来,到天宫复命归位。
原先七星尾巴尖的那颗星星,称为开阳辅,这次在凡间不幸,损了神格,只好停留轮回不止,不能再为一星主位。
北斗七星全员下凡,只回来六位,斗柄不全,星象大变,乱了星宿之间的相互牵引纠缠。对于黄道十二宫来说,是影响极坏的大事。
主管满天星宿的太白金星,急得团团转,雪白胡子都被他自己揪掉好几根。
就在这时,他看到悠哉悠哉、四处张望的陌生仙女,身穿天丝织就的素白衣裙,隐约间流光溢彩、霞光闪现,脚踏朵朵五色祥云,不时翻滚变幻出莲花形状。
这一切显示,陌生姑娘灵质极为纯净,神色一派天真,虽然不知来历,但就像是太白金星的救星。
深感天无绝人之路,太白金星先凑上去,与这仙女寒暄,得知其名摇光,都顾不得细问其身家,连忙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摇光去镇守北斗七星的最尾巴那颗星星。
北斗的前六星刚从人间归来、还在适应星宿记忆,一个个神思恍惚。
文曲星君不愧其名,在转换人间角色到天庭星君方面反应最快。
他一睁眼,精光四射,还来不及环视千万年没有变化的天庭,就听得太白金星糊弄仙女摇光。
面容冷清的文曲星君却有副扶危济困的热心肠,他声音如同碎玉落珠,向着小仙女摇光,好歹说了几句公道话。
依文曲星君而言,镇守星宿万年寂寞,犹如被困在方寸之地,而且从人间看去,星星之间像是紧紧相依,其实相隔万里,彼此天涯,就是独自在广袤天空自我修炼,不比其他仙职那样有意思有趣味。
他请摇光细细思量后再决定不迟,千万不要胡乱应下,天道讲究言灵,言出则践行,那时候后悔也无用。
可是,太白金星方才将化成星宿说得花团锦簇,摇光单纯,分辨不出,自然极为向往。
文曲星君还是拦得慢了,摇光一声愿意已经脱口而出,瞬时化作了北斗星宿之一,替代了开阳辅的位置,镇守最尾巴尖的星星。
由此这颗星宿有了新的名字,就叫摇光。
等王母娘娘回来,一样挽救不及,只能叹惜小女儿也离开身边,无比郁郁。
更有甚者,因为稳定住了漫天星宿,太白金星功德增加,王母娘娘想罚都罚不得。
这个故事里,文曲星君是主角,通过规劝摇光来表现其善,之后,对于从无忧无虑的小仙女到独守冷星的摇光星君,她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则一笔带过。
顾采薇好听而柔软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将她怀里的顾珍哄睡着了。
讲到尾声,顾采薇为仙女摇光叹息一声,低头才看到小侄女睡得香甜的样子。
她轻轻将顾珍抱给上前来接手的嬷嬷,然后前后进房,和侄女同睡一床。
顾采薇临睡前还想着自己方才讲过的故事,不知是哪个用了化名的穷酸文人,对着无边天空,灵感迸发,杜撰了文曲星君和摇光星君的这样一个故事。
既不像才子佳人,也不算帝王将相,甚至没什么曲折。然而这等星宿历程,就是让顾采薇心头莫名的酸楚。
——
第二日,顾采薇醒来,还在想夜里做过的梦。自己好像是化成了那个仙女摇光一样,左右无依、远离父母、困受星空、动弹不得,只能遥望同在北斗七星的文曲星君,反复回忆他当时仗义出言提醒的那一点点温暖。
这可不算个好梦,顾采薇擦擦眼角沁出的细泪,若有所感。
她低头一看,胸前恰恰搭着两只柔嫩的脚丫子,压得自己呼吸不畅,可能做噩梦也是因此而来。
原来侄女顾珍,睡着睡着已经打横,小脑袋垂在床沿,脚就搭在了姑姑上半身,现在嘴角还隐约吐着泡泡呢。
顾采薇轻轻移开顾珍双脚,坐起身来,为侄女掖好被角,自己则起床,踮着脚尖离开床铺,吩咐值夜的老嬷嬷看好顾珍。
至于顾采薇自己,则依照旧例,到书房去练字不提。
——
乡试第二日,天气阴沉沉的,太阳躲在厚厚云层之中,与昨日的艳阳高照不可比,考官们忧心忡忡看着天气,再看看密密匝匝的格子间,生怕忽地下雨,毕竟影响考试。
考生们大多家境富贵,才能持久读书,直到参加举人考试。不过,读书的辛苦与考场上的折磨却不可同日而语。
昨日个个憋屈在小小格子间里,吃喝不爽先不说,睡觉都伸展不开身体,还要努力下笔写出锦绣文章来,谁不难受?
一日摧残过后,很多人都眼底泛青、面容灰败,精神头明显不如昨日刚进考场之时了。
大家年龄不一,年轻人还好些,看着足能支持。有那四五十岁、胡子花白的几个,甚至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引得巡逻兵丁都来确认其呼吸,大龄考生有气无力回应一声。
柳庭璋也是凡人之躯,今早醒来,不仅寒意浸人,还觉筋骨酸疼,都是没休息好落下的问题。
幸而,秦秀才曾经给他细细说过考场煎熬,卫夫子还建议他在自己家中尝试着熬夜感受几次。
柳庭璋算是有所准备,今早睁开双眼后便用双手成掌,使劲揉搓面庞,直将蜜黄色皮肤揉出一片红,倒是不失俊朗。
这才算是清醒过来,柳庭璋简单吃些东西,端正坐好,等着这一日的考卷。
和昨日一般无二的发放流程之后,柳庭璋看着手中薄薄字纸,是要求考生以县衙名义,发布一份劝民教化的布告,所谓制文。
忍不住轻轻勾起唇角,这等体裁和内容要求,柳庭璋在卫夫子的指导下,练过没有百遍也有数十回了,自然驾轻就熟、不在话下。
隐约有别的考生哀叹声传来,被巡逻兵丁迅速制止了。
面对如此制式的官样文章命题,柳庭璋下笔如有神,比昨日更轻省,在中午之前就写好了。
要到日落西山,才会统一收卷,放他们出考场,考官们还在遥远房门口,盯着这些格子间。
柳庭璋将桌面收拾利落,两篇文章摆放好,安静等着,心里已经在想,自己出去后,要回客栈好好吃一顿晚饭,要些热水沐浴,最重要的,是跟卫夫子报告一番。
虽然之前在息县文会上,有人嘲笑过柳庭璋毫无家学底蕴,即使参加乡试也不过是试手,绝不会中举,看到他的文章才面有不服之色地闭嘴。
不过,再次从头至尾,默读了自己的两篇文章之后,柳庭璋心知,自己这次中举,应当是十拿九稳。
第52章
金乌斜斜西坠,在整整两日之后,云州州府三年一度的乡试,到了收卷时分。
巡逻兵丁挨个格子间收取考生答卷,到了柳庭璋处,看到这个考生桌面整洁,正中左右摆放两页文章,字迹好看得紧,卷面干净利整,至于草稿则一同折起放在桌角,让巡逻兵丁收卷觉得十分顺畅,在半昏半寐的落日余晖中,甚至多看了这个考生一眼。
这一眼就让巡逻兵丁惊讶于考生的年轻和俊朗。虽然其人脸上也现出几分疲倦之色和未曾梳洗的囧态,不过瑕不掩瑜,这般风采出众的人物总是会引人多看多留意的。
幸好巡逻兵丁还记得自己的任务,脚步未曾停留,收卷而过,事后与同伴闲聊本届考生时,大赞这个不知名的少年人不提。
整座考场的考生大约一百位有零,并列几排格子间,同时从头到尾的收取卷子,倒是不算慢。
主考官们听罢手下汇报收卷情况,确认一切顺利,终于提起中气大喊一声:“考毕。开大门!”
不论文章写的如何,所有考生都盼着这一句,闻言纷纷起身,想要早些出去。
有人不顾斯文,挤挤挨挨起来,甚至还有踩鞋推肩的,随之而起的,就是隐约的口角之声。
兵丁们无奈,一面扯嗓子大喊着:“都是读书人,相互礼让些。”一面疏导引领着,务必让大家都平安出门。
考官们遥遥看到,一样大摇其头:“一届不如一届,这些考生真是白念了那许多书,居然在目不识丁的兵丁面前这样出丑。”
幸而大家好歹绷着这根弦,知道这里是考场,还在考官们的眼皮子底下,在初始的一阵混乱后,开始自觉排队,秩序场面好了很多。
不过队伍后面的考生探头探脑、左顾右盼,急躁之色还是一目了然。
柳庭璋自然也急着回客栈,好好舒展一番,这点心思与其他考生并无两样。
不过,卫夫子提前在纸上告诫过他,考试结束后,放考生出门这个环节,其实非常考验考官们的组织能力和细致程度。
如是遇到不太经心的考官,不少人只怕会蜂拥出门,场面很可能要混乱一阵。
柳庭璋只要按兵不动,不去凑这个热闹,等一阵子总能排队出来的。
几年来,类似这样指摘官员的言语,卫夫子不经意间说了不少,说明夫子并不会神话为官之人。
这点完全不同于秦秀才,在他眼中,官员自然是德才兼备、做事老道的。
在生活中,柳庭璋时常受着后爹秦秀才毫无保留的教导,在纸上又领教卫夫子洒脱的态度,他自己也曾迷惑过。
然而正是这两位他都很尊敬的长辈的不同态度,逼迫着柳庭璋兼听并蓄,并不盲从,加上自己日渐长成,留意世间各事,细心思考,慢慢地形成了自己对于为官、为人的想法。
他跟卫夫子交流这点的时候,卫夫子用了个奇怪的词,说是他的三观正在成型,说明他在成熟,可喜可贺。
随着长长的队伍,柳庭璋终于走出了考场,驻足四望。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外面这宽敞街道的景色,还是看着分外美妙。
人还在不断涌出,柳庭璋也无心逗留,终于大步向前,奔向暂住的客栈,收拾打整自己,向卫夫子报信去!
——
晚饭时分,顾采薇就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问身边丫鬟,什么时辰了?
按照她从柳祭酒那边了解到的各州乡试情况,顾采薇大约知道,柳庭璋会在哪个时辰被放出考场,其实是早有成算的。
顾采薇一边焦急等着柳庭璋的音信,一边在心中对自己暗暗说道:顾采薇啊顾采薇,没有想到,你就像是现代时候,送孩子去高考的家长一样作态了。
柳庭璋,对她来说,是不是就像养成的孩子呢?
好像是,又不完全是。
从心理年龄上说,她自认比柳庭璋年长十几岁,刚知道这个穷小子的时候,是将他看成支教时面对的初中生一般的。
不过时移世易,在这世,她被家人娇宠着,渐渐觉得前世、现代恍然如梦。而如今的小郡主才是真实的自己。
那么,只见过一面的柳庭璋,其实与她三哥是同年生人,在说起市井百姓生活、幼童求学细事时又头头是道,让她开了不少眼界。
她甚至问过柳庭璋关于儿子是如何看待父亲、以及父亲对儿子的期许等问题,并且对柳庭璋分外认真的回答很是上心,自己咀嚼了许久。
从这个角度来说,柳庭璋又像是引导她、带动她的哥哥。
尤其是父丧后的这两年,柳庭璋常常出言安慰、百般劝解,对顾采薇缓解思亲之痛,起了意想不到、潜移默化的帮助。
因此,对于柳庭璋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徒弟,到底自己是如何看待的,顾采薇已经日益迷茫了,索性不想这个问题。
今晚不经意间百般牵挂,还被丫鬟们看出来了,轻声细语询问郡主是否身子不适,是否肠胃老毛病又发作。顾采薇才又一次想到,柳庭璋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然而,她还是想不明白,只是直觉知道,日后随着两人境遇变化,总有失联的一天,到那时,她会十分难过。
在院落里名为赏夜色、实际不过兜圈子的顾采薇,终于等到了差不多的时辰。
她忍耐住雀跃心情,尽力平和地说:“识墨,识砚,随我去教室,待一阵子。”
说罢,顾采薇自顾自地脚步轻快地走进教室,翩然落座。
柳庭璋居然还没有音信!
顾采薇没发现,自己已经微微撅起了嘴。这个人,还没回到客栈么?难道有什么耽搁?再不然,遇到什么意外?
不过,呼吸瞬间之后,柳庭璋的字迹就来了。
顾采薇嘴里喃喃自语:“说曹操曹操到。”然后稍稍倾身,凝神细看纸张之上,逐渐显现的几行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