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立志为官的举人们,对于乡试头名身份。虽然不如对于会试名次那么看重,也是较为在意的。
府台也是宦海沉浮之人,不言而喻,了解下属们将这等选择题丢给自己的用意。
要不要给州府里的这两户大族卖好呢?
相信自己若是点了其中一人为头名,下属自然会神不知鬼不觉的透风过去,让那家人领官府一个人情。
然而,府台今年开始推行一项有利于自己功绩的新规,却会影响大户们眼皮子底下的利益。
对于本地豪强,他都事先登门打过招呼了,自然有紧紧跟随府台的,也有隔岸观火的。
有可能底下官员不太知晓其中内情,推出来和柳庭璋打擂台的这两家,恰好都是不太配合府台新政的。
府台已经对他们,暗暗窝了一肚子火气,正愁没有机会给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官威。
“选了东家得罪西家,反之亦然。这样也不利于本州稳定啊。”府台一句话定下调子来。
他等了几个呼吸,又自顾自接续道:“依本官意思,头名要是出自这两家,只怕不妥,倒会引起另一家的不满。而且,三年前,某州的乡试头名是个贫寒学生,报到皇上处,得了好一番褒奖,说是教化惠及民众,足见功在万世。
你们也都知道才对,当时还有人劝本官,咱们云州也该见贤思齐,着力提拔寒门学子,是也不是?”府台扫视众下属,意在言外。
官油子们哪里有不见风使舵的?
“还是大人站得高、看得远,属下等拍马不及。这样说来,乡试头名,还真是非他莫属。”一众官员连声附和。
——
乡试考完正巧满月之后,州府如约放榜。
从衙役贴榜上墙开始,这面大墙前,迅速人潮涌动起来。
大家呼朋唤友、相互挤靠,就为了早一点点看到新科举人名录。
压在纸里的碎金箔反射日光,衬得硕大宣纸榜单更加金光灿灿。上面整齐写出新科举人的名姓籍贯,供人瞻仰。
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大家纷纷议论着:谁中举了、谁落第了,谁是哪家子弟、谁又是何县人士等。
大好晴天,日上三竿,就在围观者中,有一个青年,虽然仪表堂堂,举手投足能看出教养,然而一身衣着平常,满面无聊之色,好像与身旁众人格格不入。
他也不明白,自己难得不用到茶楼说书,能够在小院修整休整,今日凑这个热闹作甚?
不过就像是冥冥中有什么牵引,他还是来关注榜单了,然而出乎意料的人挤人,他即使人高马大,也碍于眼前层层叠叠的黑脑袋,看不到榜单字眼。
他有了退意,正想着就此作罢,却突然听到人群中传来一个勾起他久远印象的名字:“柳庭璋。”
是在哪里听过来着?
他一边往前挤,想看看这个名字是不是在榜,一面回忆着。
哦,想起来了,是在几年前,他和母妃、妹妹一同去往孟州相看姑娘时候,妹妹说她梦到过的文曲星姓名。
不错,这个青年正是在几州之间漂泊的信,曾经的信郡王,顾采薇的二哥。
因为在云州州府置办了自家庭院,他有了闲暇,往往落脚此处。
回忆之中,在孟州那时逍遥自在、畅快游玩的时光,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从他心头划过,顺带勾起丧妻的伤痛,他连忙叫停乱飞的思绪。
云州息县,柳庭璋。
信暗自咀嚼着,原来,是得到神仙眷顾的妹妹梦见,并讲给他听过的名字。
离京匆匆一晤时,妹妹顾采薇对他附耳说过,再次梦到神仙,预言,信之后会苦尽甘来,与亲人团聚。
字字甜脆,如闻梵音。妹妹那时充满渴盼的神情,也像是印在信的心间一般牢固。
妹妹的这个梦,其实是支撑信苟活于世的一个强大动力。
因此,信对于妹妹的梦深信不疑,自然想看看,这次,文曲星柳庭璋是否上榜。
他毕竟身强力壮,而且“信先生”名声在外,周围人陆续看到他,寒暄着为他让出道路。
信终于小步挪到了榜单下方。
云州州府三年一期的乡试,中举者称为举人,他们的姓名就在眼前。
抬头运足目力看去,榜单第一行,若干大字不由分说映入眼帘:
头名:息县,柳庭璋。
妹妹的梦果然有道理。
信也明白在大户之外的秀才考生中举多么难得,柳这么一个不出挑的贫寒小姓,居然高居榜首。柳庭璋,说不定真的是文曲星下凡。
信来了兴致,自己要不要应息县那边的酒楼之邀,去这个县城住一阵看看?这般钟灵毓秀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的?
——
在张榜之后,云州州府吏员发现,不少中举的新科举人主动登府,表明身份,领取了举人凭证。
发来发去,只留下寥寥几个,其中最显眼的,就是这届榜首柳庭璋的举人证明。
不大些的镀铜圆牌,刻着“务丰二十三年,云州乡试举人头名柳庭璋”几个字,将牌子占得满登登的。另有一封盖着州府官印的纸张,证明举人身份。
以后柳庭璋拿着这两样东西,去捐官也好,去参加会试也罢,都是必备、必须出具的。
办事老吏嘀咕着,这个举人榜首像是横空出世一样,没听说什么家家来历。倒是沉得住气,也不来取凭证,看来是等着衙役去送呢。
以前也有登门送喜的先例,不过等着送的没有过榜首就是了。哪个榜首不是出自州府大户,早早就神气活现地来领取了呢?
榜首落到下面县城是第一遭,榜首不亲自来取凭证又是第一遭。
大家相互议论后,确定柳庭璋并非息县豪门出身。而是贫家子弟,这更是第一遭了。
这么新鲜,谁不想去瞧瞧热闹?
虽然有那老油条讽刺说,去新科举人榜首家中登门报喜,一定得不到什么赏钱,说不定给碗清水喝就算打发了事。
大家还是积极踊跃,向上级申请,要做送喜报之人,要去见识见识这位新榜首是何等面目。
——
至于息县这里,柳庭璋回乡见到父母、应答考后感想时,并没有像是对卫夫子那样,将话说得那样志得意满,而只是说已经尽力。
秦秀才自己多次赶考,深知其中艰难,孟氏在柳庭璋读书之后,也着意了解科举情况,身边守着两个秀才,多少也知举人更是百里挑一。
因此,夫妻二人以为柳庭璋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将会落第。两人也怕伤到少年颜面,尽力避而不谈此事。
秦秀才和柳庭璋如同往常一样到私塾教课,遇到学生好奇询问继子考试情况,他还会出言岔开,怕柳庭璋面子上过不去。
秦秀才心底还是惦记继子首次考试一事,掰着指头算着放榜日期。
看那日柳庭璋仿佛无知无觉,一如既往,完全没提乡试之事,秦秀才更是以为孩子没考好。
他自己更加不提,还暗暗叮嘱孟氏,近日为柳庭璋做些喜爱的吃食,滋补一番,以慰他落榜之苦。
没想到,过了不几日,县中衙役和服色更加规整的自称州府衙役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敲锣打鼓,一路喧腾着到了他们小院门前,七嘴八舌、叩门报喜说,柳庭璋高中本届举人榜首了!
这般意外之喜,自然引来了邻人围观,好像整条巷子里的人都涌过来了。
正是上午时分,孟氏独自一人在家,秦秀才和柳庭璋尚在私塾授课,她一个妇道人家,简直手忙脚乱。
孟氏想起哪样就弄哪样,一时招待这七八个衙役进院落空地里歇息一阵子,一时又拜托熟识的街坊去叫父子俩回家来,一时又丢下满院的人回房取喜钱。
不知不觉地忙忙碌碌间,听着众人忽远忽近的恭喜声,孟氏突然觉得泪花模糊了双眼。她的儿子,居然真的考上了举人!
这是她和秦秀才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大喜事啊。
用颤抖的手擦掉眼泪,孟氏犹觉视线飘忽,就在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情况下,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从远处一步步走来的那个少年,气宇轩昂,身姿不凡,正是她的儿子,柳庭璋。
第55章
顾采薇觉得,自己的哥哥们近来有些奇怪。
大哥倒还好,十足的女儿奴,总是围着顾珍转,万事亲自上手,比嬷嬷、奶娘都用心。
母妃看在眼中乐在心里,时不时与大嫂说,等明年出孝,让他们俩抓紧再生几个娃儿,给府里添些热闹,让长子一直有事做。
就在上个月,大嫂还向她这个小姑子悄悄请教过,书籍里有无什么备孕法子,她担心自己到时候年纪老大,生不出孩子,让母妃失望。
当时就让顾采薇震惊不已,甚至半响说不出话来。
算一算,到明年五月底父王过世满三周年后,大哥二十三岁,大嫂二十二岁,夫妇二人正是大好年华,若想开枝散叶,自然水到渠成,实在不明白大嫂为何有这样的担忧。
顾采薇自然追问,大嫂虽然支支吾吾说到了月事,听闻自己天葵未至,只是有点失落地叹息说一句,不能与小姑娘家家的说这些污糟事,便搪塞过去,不再提备孕生产等词,转脸又是慈祥的嫂嫂样子。
让顾采薇摸不着头脑的,是她三哥顾值,四哥顾采蓟。
母妃若是晚上见了子女们,常常言谈后走了困意,一宿辗转难眠,因此很久前就免了他们兄妹们的傍晚昏定,只留晨省请安一遭。
说起来,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与两位哥哥细细聊天了,只有每日在母妃处清晨请安时打个照面,说不了几句就各自散去。
明明都是守着父孝、没有什么应酬交际。然而这段时日,四哥说是请了武师傅上门教课,轻易不出院子,三哥说是听店铺掌柜报账忙碌,也不往兄弟姐妹院落串门了。
昨日清晨和今早,她如常去母妃那里请安,陪母妃追忆父王,直接没见到三哥、四哥露脸。据说各自有事,昨晚就没回王府。
今早,母妃还有些牢骚话,话里话外埋怨儿子们不再记挂逝去的人,连等着孝满再出府玩耍,都等不得。
顾采薇展开双臂搂着母妃依然细致的腰身,歪头靠住母妃肩窝,尽力扮演俏皮贴心的小棉袄,甜甜软软地出言安慰。
她带着提醒意味,述说哥哥们对生母、亡父用足心思的各样点滴。
比如三哥时不时给母妃买些市面上的新鲜玩意儿,四哥则每半月雷打不动到父王陵前清理祭扫,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直说到顾采薇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数度润口,诚王太妃转怒为喜、面露霁色才罢。
顾采薇边说边想着,稍后要找哥哥们多句嘴,提醒他们,母妃渴盼着子女绕膝,陪伴解颐呢。
从母妃那里回到自己院落,丫鬟识书为她轻柔捶肩,顾采薇觉得昨日开始的颈背酸痛缓解了不少。
随口问了一句,识砚作答,顾采薇知道三哥、四哥还没回来王府,鼻端娇娇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太当回事。
识书看见郡主闭着眼睛享受她的按抚,手下的主子肩头骨肉亭匀、放松舒展,料想她心情尚算不错,便细声细气劝说主子出去散散步,从天气说到身体,总之是请求顾采薇劳逸结合。
这是有原因的,顾采薇昨日窝在书房,整整一日没出院子,研阅一大堆不同笔迹、新旧不一的文章,左翻右翻,手不释卷,她饭食也没好好吃,就寝都比往常晚了三刻钟,临睡前还跟丫鬟随口说自己眼酸背痛。
识书记在心里,就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放任郡主再看一天字纸,这样实在不利于养生。
顾采薇昨日沉醉文章而忘形,个中缘由只有自己知道。
四五日前,衙役登门报喜当日,柳庭璋就在纸上告知给“卫夫子”,自己高中云州州府乡试头名,邀夫子同喜。
他描述了几句父母的欣喜和无措,邻人、衙役们的热闹和好奇,同时立下志向,要参加后年的京城会试。
还没有在科举路上栽过跟头、学习儒家经义一顺百顺的柳庭璋,壮志凌云,诚恳希求夫子教他策论之道。
顾采薇自己无法出面参加科举,满腹学识无处显露,正盼着徒弟有此念头,她想看看,自己教导出的弟子,到底能在科举路上走到哪里。
她虽然说了一番会试之难,让柳庭璋心里有个预期,做好反复落第、多次赴京赶考的准备,自己倒是暗下决心,要为徒弟好好讲解清楚写文关窍。
说做就做,前日顾采薇便去了趟国子监,她去借“他山之石”。
国子监里的四位老师,大多三四十岁,学书学淤了,眼睛不好使,齐齐眯缝着看人,挂在嘴边的话不外乎“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四人如出一辙,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呆板夫子。
学生们倒是从十岁十一到十六七岁都有,顾采薇大多认识,往往是她赴宴交好的京城闺秀们的哥哥兄弟,很少有人以读书为乐,来国子监求学不过是镀个好名头、好履历。
她匆匆与几位老师、认识的若干名门学生寒暄几句,彼此都觉得不是一路人。
然后在柳祭酒特批下,顾采薇悄悄从存档库中借出了前十来届进士前三甲的策论答卷,约定三日后归还。
毕竟对于会试要考的策论,顾采薇只是知道出题目的、大致方向等梗概,要想写精写好,研究成功过来人的卷子是最有效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