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薇一直专注听着,对三哥的情绪感同身受,甚至不知何时湿了眼眶。
讲得告一段落,顾值不忘安抚弟妹,为妹妹拾起滑落地面的被角,说是有什么变故,他会撑着,让家人放心过日子就是。
顾采蓟大大咧咧,还似懂非懂,疑问着能有什么变故,父王逝世两周年时,皇伯伯一样封赏极厚,京城诸人还都羡慕诚王一系圣宠犹在。
顾采薇却深入骨髓那样懂得,三哥的危机感从何而来。父王其实是他们最大的保护伞,因为与皇伯伯关系最亲近。
他们这一辈人中,表面看著称王称爵,实际上既无圣眷又无权势,还是二哥被罚时候的老问题,经不住什么风吹草动。
大皇子的招揽,就是劲风大浪。
二皇子即使心里有三哥四哥,也不足以抗衡,他自身力量还是弱小了些,在三兄弟中是最均衡的,没有短板,但是也没有突出优势,反而被动。
三皇子党,有曹承恩伯领头,此人品行低劣,见风使舵,更起不到什么好作用。
除此之外,他们简直不知还能盘点出什么助力来。
顾采薇沉静下心绪,终于开口,声音比起平常低哑了些许:“三哥,四哥,你们受累了。我并不看好大皇子为人,从当年大哥成亲,大皇子却来婚宴上借酒装疯、哭闹呓语起,我就对他有些看法,更遑论二哥之事。”
随着妹妹话语,顾值和顾采蓟从记忆里仔细翻查,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他现在盯上三哥,可能也对四哥好身手有些垂涎,拉拢你们任一个郡王一旦成功,就能填补原先二哥的空缺,他的阵营里有了皇亲贵胄,能抬抬他的身份。
毕竟大皇子党们,引以为恨的就是他的生母低微这点,总觉得要不是如此,大皇子早就是储君了。”
顾采薇清晰说出大皇子的目的,兄弟二人听着,都若有所思。
不过让他们更吃惊于妹妹对皇权的精准看透,还是顾采薇接下来的话语。
身下一热又一疼,不着痕迹地依靠被子遮掩着揉按了几下肚子,顾采薇觉得自己可能又需要去更衣,只好加快语速,把话说得更透亮些:“其实这些跳梁小丑们不知道,或者掩耳盗铃。是皇伯伯根本不想立太子,而不在于他的三个儿子到底有什么优劣。”
“说起来,还是二皇子珩哥哥更适合当下一任帝王,三哥四哥选人跟随的眼光,到底比二哥强些。但是珩哥哥缺一些唐朝那位太宗的决断,以及那般誓死捍卫他的属下,到底承平年代,他又比大皇子小了六岁,比三皇子少了嫡出身份。自己顾虑又多,自然暂时没成气候。”
不等顾值和顾采蓟为二皇子分辩,顾采薇说了最后一句:“三哥,四哥,你们一定顾好自身,千万要提防大皇子发急,弄出什么昏招来。”
然后,顾采薇直指自己的肚子,对两个哥哥做出送客的手势。
顾值和顾采蓟会意,起身告辞,两兄弟又聚到一起,再行商议今后如何绕开大皇子不提。
顾采薇一见哥哥们出门,终于卸力倒下。
丫鬟们本来远远守在房角,任由他们兄妹密谈,结果还来不及向喜欢郡王、平郡王行礼送别,就看到郡主一副晕过去的样子,连忙围拢过来,就听到顾采薇带着哭腔的细弱声音响起:“扶我更衣,上床,再给我揉揉肚子。月事真是太难受了。”
众人照顾着郡主,仿佛捧着易碎的瓷娃娃。
——
息县近日十分热闹,传奇人物信先生,一向只在各个州府间辗转说书的信先生,来到他们县城最大最著名的茶楼,要一连说书六场!
柳庭璋早听旁人说过,就想与继父秦秀才一道,带着娘亲孟氏去听上一两场,凑个热闹,全家高兴高兴。
不过到了现场,火爆程度还是超出他的想象,基本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离茶楼小二们告知的开始说书时间还有一刻来钟,各桌已经都多加长凳,人们围坐得胳膊碰胳膊。
男女老少人挨人挤,都向着最前方的说书平台,伸长脖子,擎等着信先生出场。
见识到这个场面,他们一家站在茶楼门口,面面相觑,孟氏打起来退堂鼓,就要回家。
不过,柳举人的身份确实好使,门口有人看到他,一声招呼,然后不待柳庭璋推拒,掌柜亲自出面找桌前坐客商量去。
很快,他们一家三口就被引导到离讲台最近的桌前落座。
柳庭璋好生谢过掌柜和让座的人,相互寒暄没几句,信先生从帘后,不疾不徐走了出来,亮了个极精彩的相。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信先生说起书来,确实与柳庭璋之前在市井间偶然听过的他人不同。
信先生一口好听的京片子口音,虽然与此地民众日常交流使用的云州方言有所不同,不过听懂完全没有问题,反而多了不少新鲜趣味。
他声音清亮平稳、传遍角落,即使茶楼高挑阔大,前后左右也都能够听得清楚爽利,想必信先生在用丹田之力发声。
他讲述之间抑扬顿挫、有张有弛,单是这副好嗓子,就先声夺人吸引了大伙注意力。
细听故事,信先生于息县百姓是初来乍到、相互生熟。因此他选择了一个天上星宿下凡经历人生百态的故事来讲,不涉朝政、无关风月,却贴近生活、细节丰富,可以算得上老少咸宜。
柳庭璋暗暗放眼打量身边诸人,即使如秦秀才这等走南闯北多年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遑论很少出门、倍感新奇的孟氏,仿佛被打开了全新世界,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的信先生。随着他唇齿一张一合而变换神色,可见专注。
如今正是十一月的初冬,小雪节气未到,黄昏时分,日月交替,茶楼外冷风阵阵,街面上几无行人,都赶回家去吃饭歇脚,茶楼里却热闹喧腾,大家随着信先生讲的故事而或激动或沉思,与窗外完全是两般情景。
整场说书约半个时辰又一刻钟,信先生精神奕奕、游刃有余,除了中途少数几次喝口茶水润喉外,是一气呵成讲下来的。
因为他会在明后日连着讲,三日内容相合相续才是整个故事,今日只是讲了个缘起开头,吊足了大家胃口。
这个故事前半部分,是所谓的文曲星君因为有感于天庭久无新升神仙、世人皆苦而自愿下凡以身历劫,到人世间点化众生,激励他们向学明理求善,以积功德攒福报。
柳庭璋后来也听得入神,信先生说书里的文曲星君,大隐隐于市,心怀善念,尽心尽力点拨贫寒学子,倾囊相授毕生所学。
他不知为何,由此想到了卫夫子,嘴角挂出了一抹笑意,右侧酒窝一闪而过。
信先生说罢最后一句,留下故事悬念,便站起离台,向着他如今的衣食父母们深揖一礼,然后退入帘后。
曲终人散,众人携家带口慢慢离去,边走边议论着故事情节,相互约定明日还来。
柳庭璋一家坐在离说书台极近之处,正在茶楼大堂紧里面,离门口尚隔着汹涌人潮,便安心等待。
甚至还有人穿过人群,特地过来与柳举人打声招呼,柳庭璋时不时站起,一一得体应对。
好一阵子过后,茶楼中人所剩无几,柳庭璋就势起身,搀扶一把孟氏,低声询问父母道:“咱们也回家吧?”
就在这时,茶楼老板陪着信先生从后院走出来,走到柳庭璋面前,笑请留步,然后为两人相互引见。
信先行出声:“柳举人,在下久仰大名了。”
久闻不如一见,眼前这萧萧肃肃的黑袍少年,比自己还要高出少许。
信看他整体,清瘦笔挺,身形优雅,肤色如蜜,一股文秀气蕴扑面而来。
稍显失礼地靠近端详柳庭璋,只见他面容端方,剑眉星目,唇珠饱满,称得上一声俊朗。
信在心底暗赞,星宿下凡果然不同,这番风采,不枉费神仙给妹妹托梦安排一见。
柳庭璋虽然苦读勤奋,但并非双耳不闻窗外事。更何况信先生的经历那般曲折传奇,他自然听了不少。
“信先生高抬了,您的美名才是如雷贯耳。”柳庭璋团手一礼,客气回应道。
这位文曲星君的声音可不太好听,怎么如此嘶哑暗沉,信不着痕迹地皱眉又舒展。
信又起话题:“我一见柳举人,就觉亲切。可否冒昧上门拜访?”
意外之余,柳庭璋倒是不觉为难,结交陌生人,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不过长辈在场,为表敬意,柳庭璋先看向父母,以目光征询意见。
秦秀才和孟氏在与信寒暄后就陪立一旁,听着儿子交际。此时秦秀才自觉接话,他与老妻相视点头后,捻着胡须说:“舍下贫寒,若能请到信先生莅临,则蓬荜生辉。”
正如柳庭璋所料,父母才不会拒绝主动示好的客人,他顺着秦秀才的话续道:“信先生折节下交,晚生惭愧。若信先生愿意亲至,晚生将扫榻以迎。”
信展颜微笑,彬彬有礼谢过秦秀才和孟氏夫妻后,又直呼柳庭璋与他性子相投,并就势约定,待信讲完这几场修整一二,就到柳家小院去做客。
眼看就到了晚饭时间,茶楼老板张罗相请不如偶遇,一道用餐。
信却坚持过午不食,为父、妻、子守斋,柳庭璋从街闻巷议里知晓其人经历,出言劝慰几句,表示理解,之后谢过老板好意后婉拒,与信分别,一家三口自回家去。
第二、第三日,一家人如约去往茶楼,听完了整个故事。信讲述的文曲星君不以己身为意,一生未娶,孤寡清寒,不过桃李满天下,受人爱戴,在人间死后神魂归位,留下美名传扬多年。
这故事其实情节简单,奈何信讲得实在生动细致,就如同文曲星君是其老友一般,而且天降神仙庇佑世人的故事主旨,是所有人都喜欢的,自然人人叫好、家家捧场。
孟氏就觉得余音绕梁、回味不绝,只盼着几日后信先生到访,她好悄声问问,为何文曲星君这样好的神仙,在凡间也没个美娇娘配他。
柳庭璋倒是对故事本身印象深刻。毕竟文曲星,哪个读书人没有或大张旗鼓或背地悄声地求过这位神仙,柳庭璋也不能免俗,自然对这主角很是留意。
除了以儒家经义为主,将卫夫子赠的若干孤本看到滚瓜烂熟之外,柳庭璋这几个月开始有意识地搜购翻阅一些野史杂谈,以图达到卫夫子提点的思绪开阔、头脑灵敏效果,为会试做准备。
在此期间,柳庭璋看到若干本册以星宿神仙为主题的话本杂书,对于文曲星各有塑造臆想,然而信先生讲述的版本中,文曲星君格外不同,颇有人味,柳庭璋想要与信先生探究一番故事脉络。
信先生后面还有三场说书,重新讲一遍这个故事,柳庭璋一家没有再去挤占位置,给茶楼老板、掌柜的添麻烦。
不过走到哪里,不管在邻里还是街头,都能听到百姓们在议论信先生其人和其说书故事,将信先生称为息县最新最热的风云人物,一点也不夸张。
——
这几日,柳庭璋如常到私塾授课,闲暇就写字问候卫夫子。
得知他老人家病愈,柳庭璋虽然相隔山海,也为之高兴,向夫子道贺。
没想到夫子说,这病去不了根,以后很可能每月都要难受几日,柳庭璋又为之发急,打破砂锅问到底,想知道夫子究竟身患何症,他好去搜罗些民间偏方或者疗法,为夫子尽些绵薄之力。
可是不同于几年前,夫子很着急、很痛快就说出家中亲人患了喘疾,这次任凭柳庭璋如何催问,夫子就是不肯告知,最后甚至摆出架子来,在纸上训斥了徒弟几句。
柳庭璋一番急迫担忧,夫子却不领情,他也在心中暗暗生了几分气恼。
虽然纸上交流不断,但是他的语气用词生疏了不少,仿佛退回了毕恭毕敬的几年前。
而且柳庭璋自己别扭着,一板一眼地只向夫子求教学问,不再分享身边新闻趣事,自然将原本准备告知夫子,关于信先生到息县说书的热闹,一字未提。
——
这次月事来潮,将顾采薇折腾得死去活来。丫鬟们心疼地说,五六日下来,郡主脸都瘦了一圈。
顾采薇揽镜自照,左看右看没看出区别。不过她的面色苍白却是一目了然。
因此,今日自觉送走了月红,身体不再那般绵软、腰腹也不再酸胀,顾采薇才恢复正常生活,第一项就是去向几日未见的母妃请安。
她特地令丫鬟给自己敷了些胭脂,轻拍一二,看着肤色好看了些许,才迤逦出门。
如今十一月初,穿厚实些也能御寒,不过就因这次初潮,顾采薇院落日夜烧着银丝炭火,暖如盛春。
然而一进母妃房内,感觉到冰凉一片,顾采薇不由自主打个激灵。
诚王太妃见状,一把将顾采薇搂入怀中,上下摩挲,心疼女儿受了罪,殷殷垂询,听丫鬟回报郡主身子状况。
顾采薇紧紧靠着母妃,双手绕臂,撒娇弄痴,感受着母妃身上也不算暖和的体温。
想起当年父王过胖,总是怕热,父王母妃的院落总是全府最晚生炭盆的,如今父王过世两年多,母妃还沿袭着这个习惯,宁肯自己受冻,顾采薇心头涌起一股涩意,手下搂母妃搂得更紧,想要将自己的热度传送给母妃一些。
诚王太妃捏着顾采薇的手,絮絮说着以后每月都要注意的点滴细节,顾采薇乖巧点头,一一应下,就在这时,三哥顾值也来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