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看见,不过燕家和高家的人都在场。你又是因为什么被关到这儿来的啊?”
“我……”杜弘林听他这话,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小兄弟,我看你也并非是高家的人,你到底是哪边的?那姓高的来势汹汹,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看咱们俩……要不?”
他竟是想拉拢胡彦了。
“我的确不是高家的人,但你……”
胡彦听出这人的意思,但他还不能确定眼前人的身份,说话自然也带着几分防备。
“说出来你别不信,我是本县县令杜弘林,小兄弟,你帮我出去,来日本官必将报答。”
“你就是县令?”
胡彦吃惊不小,他知道燕昭中就是要去拉拢县令,没想到竟被自己抢了先。而外面燕昭中在他大伯身边,显然一时半刻脱不开身,胡彦止不住咽了口吐沫。
“你就是县令?我……我是肃王那边的人,你……”
胡彦话没说完,杜弘林脸色就变了。他心里就跟着咯噔一下。
这当官的脑子转得快,他心道自己也是这次交易的参与者之一,与叛军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况且李二公子还在自己手里,所以倘若对方是肃王的人,一旦自己的这些丑事暴露出去,那日后还如何在这县令的任上继续做下去?
想到了这一节,未等胡彦说完,杜弘林就把他的话给打断了。
“小兄弟,咱们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从这里逃出去。这样,只要你肯帮我,本官来日定会厚礼报答你,趁着现在外面没人,咱们赶快出去!”
胡彦想说的还没说出口,结果便被杜弘林抓着手腕给带出了屋子。这俩人不出来倒好,一出来,两个只懂握笔杆子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瞄见人群 ,便撒丫子朝着院后无人的角落里跑去。
这二人鬼鬼祟祟的逃到一处远离众人的围墙边上,眼见着墙高人矮,杜弘林看了看胡彦,又指指那面墙,“小兄弟,你蹲下来,我踩着你的背上墙看看,哪里人少,能翻出去。”
“等等,杜县令,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胡彦被他拉着一路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倘若您现在回心转意,或许为时不晚啊。”
“诶,小兄弟,如今正是危难之际,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杜弘林不接茬。他是不信肃王会宽恕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所以他也压根不给自己开脱,只是一个劲儿的压胡彦肩膀,想让他蹲下。可胡彦又哪里肯让着好不容易撞见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二人相互拉扯了几次,愣是谁也拉不过谁。还是杜弘林急了,他拽着胡彦的衣领,转而便作威胁语气。
“小兄弟,快着点!倘若在这儿被人发现了,不单是我,连你也得被他们关起来!”
杜弘林说到这儿,又软下声音,“好兄弟,你想说什么回头再说,我先上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胡彦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他到底拗不过杜弘林,最后只能屈身半跪到地上,让杜弘林踩着自己后背上墙。谁知道杜弘林一爬上去就不下来了,胡彦在下面连喊了几句,可他又不敢真把声音提得太高,把院里那些人也招惹过来。
“杜县令,如今只要你肯帮忙把肃王殿下救出去,其他的什么事都好商量。你也看到了,高家的人来势汹汹,你就算不跟我们合作,也未必就能独善其身。”
胡彦按照自己对这事的简单理解,一面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一面还要留出一边心思,帮墙上的杜弘林放哨,就怕他这么大一个人,趴在上面挪动的时候,把院里高燕两家的人也给惊动了。
胡彦怕也就一眼没看到,只听外面的地面上“咚”的一声,刚刚还趴在墙头上的杜县令就没影儿了,紧接着墙外就传来杜弘林的哀嚎,差点没把胡彦这颗小心脏给从胸腔里吓出来。
“诶呦呦!疼死我了,诶……你们几个!我是本县县令杜弘林!是你们高老爷叫我出来的!都别动,给我站好了!”
外面先是一阵沉默,但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
“若是高大人让出来的,谁还翻墙啊?快抓回去!”
“诶!他跑了!”
“快追!”
胡彦站在墙根儿下面,他现在反倒希望听到杜弘林被抓的声音,可过了老半天,他听着外面几个护卫回来,却没听着杜弘林的声音。
胡彦心下一沉。
这事,该不会就这么被自己搞砸了吧……
按理,以杜弘林的身手,轻易是跑不掉的。他一见那几个看守朝自己奔来,迈开腿就往大路上冲,才跑了没多远,已经要累得喘不上气了,可后面看守追得正紧。怎道这时路旁林子里忽然窜出个人,将他一把拉入林中。
杜弘林一声嚎叫,只听那人低吼一声,“往这边跑!”
那人音调怪异,听得杜弘林心下一惊,但眼看着身后看守越追越近,他也顾不上生疑,只得跟着这人在林子里沿着野径中的兽道发足狂奔,不一会儿,身后的追兵渐渐听不着声响了,而杜弘林那一张脸也涨得紫红,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似的,瘫在原地喘了老半天。
而那个从路边跳出来救他的人,就是老闻。
李兆朔与老闻这二人,打从胡九彰走后没多久,也匆匆离开了县衙。
县衙里只老闻一个人肯跟着李兆朔出来,剩下的那些人,虽说没有为难这位落难公子,但要让他们跟着干,李兆朔一没钱二没权,单靠一张嘴在这里空口无凭,也实在很难令众人折服。
李兆朔和老闻两个人双手空空走出了县衙大门。李兆朔神情低迷,一旁穿着破旧杂役外袍的老闻,倒好像正思考着什么,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老闻,你跟着我怕是也没什么用了,就咱们两个人,做不成什么。我也不想牵扯你太多,要么你先回去?你能帮我到这一步,已经很好。我李兆朔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来日我若有命回到长安,定会报答你。”
李兆朔定定说着,显然是准备与老闻道别了。可老闻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侧过头看着李兆朔,反而好像对他这一番话很不满意。
“李公子,那你打算怎么救出肃王殿下?”
“这……再想办法吧,或许胡先生那边有办法……”
“或许吧。但倘若他们那边没办法,叛军的这笔买卖,岂不就做成了?”
“这……”李兆朔被他问的心烦意乱。
“要我看……李公子,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交易的地点,咱们现在赶过去探查一番,再做打算,也好过就这么僵在这里。”
“这话不错。”
李兆朔连连点头,他的确就要去那里。
李兆朔时不时朝老闻那边看,实话说,这人长得其貌不扬,喉咙上还有一大片骇人的伤疤,说这人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他都信。可眼前的这个老闻,却只是县衙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
最初李兆朔被关来时,也是老闻主动过来,给他送水送饭,帮他向外面打听消息。
现在想起来,从始至终,没有哪一件事,是李兆朔求着老闻去做的。老闻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自愿,以至于李兆朔倘若不深想,他几乎都要忘了,老闻只是县衙里一个总爱帮着自己的杂役。
“老闻,你真的只是个县衙的杂役?”
李兆朔一直怀疑老闻的身份。单看他脖子上那块骇人的疤痕,都知道这人的过去定然很不简单,但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问。
“不是杂役还能是什么……”
老闻轻叹着。
“李公子,趁你现在还能做点什么,赶快去做,别等到什么都做不了了再后悔。”
“后悔的事我可做得多了。”
李兆朔止不住苦笑。
“老闻,咱俩也认识有一段时间了,你就不愿意告诉我一点关于你自己的事?我到现在,可是连你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这二人在去往承山寺的土道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这二人都不知道道路尽头,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怎样的场面,但他们都打定了主意要去。李兆朔是为了父亲和弟弟,而至于老闻是为了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我身上没什么值得一听的过往,李公子,真的。”
他语调诚恳,“我叫闻百川,真要说的话……李公子,不怕你笑话,我有个亲戚,恐怕你是知道的。建安的卢成安,是我堂兄,只不过我与他之间,尚有些过往的纠葛,没有说清……”
老闻声音中满是哀叹,而李兆朔已然睁大了眼睛。
他怕不是没听错,眼前的老闻,居然是卢成安的堂弟!
李兆朔止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可仔细想想,这其中的确存在联系,此前李兆朔拿到的那些召令,都是老闻从建安县给他弄过来的。他原先只以为是老闻求了那边的人,才拿到这些东西。如今看来,不是老闻求了谁,而是他本身就与卢成安有关系!
想到这儿,李兆朔不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兴奋感笼罩全身。
“老闻啊老闻,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早说!你可得给我好好说说,你身上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第132章 问心
“这县衙里的人,都跟安禄山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一路上,老闻徐徐道来。
“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李公子,我说句胆大的话,就是肃王,此前不也一样跟安禄山你来我往的纠缠不清吗?所以咱们这儿的人,都别说自己是清白的。自然,我也不是。我原也是个正经出身的读书人,与我堂兄一同靠着诗文举荐入仕,可他因为受到左相的赏识,给留长安做了京官,而我……却被打发到了常州的县衙里做了个小小的主簿。”
老闻说到这儿长叹了一声。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为自己开脱。李公子,我当时就是冲着功名去的,谁能给我好处,我就巴结谁,所以我没少拍安禄山的马屁,就连当时安禄山手底下的一个判官,我都给人送过不少好东西,只想借着他的力,搭上安禄山这趟顺风车,哪日也飞上枝头,作一回人中龙凤!反正那个年头,一靠银子,二靠面皮,你就算是没钱,只要肯低下头给人当条狗,也能接着老爷给你扔的肉。”
听老闻说这些,李兆朔愈发惊奇。
他认识的老闻,只是个有些沉闷,但却行事十分牢靠的下人。可看着这时的老闻,那张其貌不扬的面皮下面,却好似藏着许多过往,与过往中忘不掉的雄心,以至于他的眼睛里都好像要跟着泛出光,不由得叫李兆朔觉得,跟着他往前走的,不是个其貌不扬的杂役,而真像是个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似的。
“那时……该是李相当政时。”
“是了!正是李林甫得势时。“老闻声音不由上扬。“但就连李林甫,也得敬上安禄山一筹,所以我便牟足了劲儿,都往安禄山身上使。后来他倒真招我到范阳去,把我调到他手底下,做了个巡官。”
“倒也……没比主簿高多少。”
李兆朔还以为他谋了什么要职,怎知此番一听,竟还是个小官。
“那后来,他给你升官了?”
“后来?”
老闻冷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喉咙上的疤。
“后来,我那堂兄,卢成安卢大人,上奏弹劾安禄山。安禄山又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与卢成安的关系,把我叫到近前,当众对我羞辱了一番。诶……在他手下做事的那几年,我也自问是尽心竭力,但那厮不单要羞辱我,还诬我是堂兄派到他这儿来的奸细。他说我平日里说的那些话很好听,但我这张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来,之后就给我留了个这个……把我赶出门去。”
老闻摸着自己脖子上那道疤,李兆朔猜那应该是用烙铁烫的,但他又实在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烙铁,才能在不把人杀死的前提下,将人的喉咙烫成这幅样子。
“那之后你去找过卢大人吗?”
“你别说笑了,李公子,我哪儿有脸去见他?他那个人……犟得跟头牛似的!他一向看不惯我的行事,我自然也是看不惯他。我蹉跎了大半生,李公子……那事之后,我在同僚之间丢尽了颜面,到头来无论我再说什么做什么,在朝野中,我都是一个笑柄。从那之后,我十几年没有回过家,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但我着实没脸回去见人……再赶上这一场大乱,诶……”
老闻长叹一声,李兆朔也跟着暗自感叹着。
他能理解老闻的这些举动,但倘若换了是他,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跟老闻一样,冒着丢了性命的危险,选择帮一个落难的宗室公子。
他是去救父亲和弟弟的,可老闻是去救谁呢?
“我现在只想做出点能让人看得起的事,这也无关乎成败,李公子。”老闻淡淡说着,“倘若我死在这里,你大可以把我的事告诉给卢成安。”闻百川侧头看着李兆朔,语气轻巧,眼光却十分肯定。
他很想留下什么光辉事迹叫自己那位堂兄知道,似乎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叫他干什么都行。
“我不想再当笑柄了,李公子。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次来,能做出点什么,但我会尽力。”
老闻语气恳切。
李兆朔默默点了点头。他不想评判什么,毕竟他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也全是拜自己当年的愚蠢之举所致。
人都是会为了自己眼下的利益,去做一些自以为是正确的事。
但这些事究竟值不值得,也只有在历经时间之后,才能做出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