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他无意中听到赵氏在庭院里跟丫鬟的对话,她说要给两个儿子送去两套自己亲手缝制的冬衣,还问厨房的饭菜做好了没有。
那丫鬟说好了,就等着王妃去看呢。
李慕云站在回廊的转角处,他那时候就想,母亲为何要去看厨房的饭菜啊,紧接着他就听到。
“这就去。这方子给那小崽子吃了好些年,也不见他发作,明儿还是去寻周医官来,看看用不用加量。”
“诶——王妃再等等。我看世子爷的身子已经照比寻常男子孱弱许多,咱们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再等几年,说不定他一场大病,人就没了。且他身子这般虚弱,连平卢都去不得,与王爷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王妃还忌惮他什么?”
只听到这儿,李慕云的身子就已经僵了。
他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悄无声息的从转角处走开。后面的,无论赵氏要如何回答,他都不想再听了。
方子,饭菜,还有自己这一副虚弱的身子……
李慕云从未想过自己的体弱,竟会与母亲扯上关系。她就那么盼着自己死?竟然要坚持日日到厨房里去下毒。可那女人下了整整二十一年的毒,自己居然还仍活着……
李慕云都不知道该对此如何评述了。母亲若是想杀他,他可能都活不过一天,但他不但活着,而且一路活到了现在。
那天夜里,李慕云在榻上辗转反侧,他就躺在胡九彰如今躺着的软塌上,任由泪如泉涌。但他从未哭出过一声。第二天一早,李慕云就收拾行囊,骑马奔着春明门去了。长安春明门距离胜业坊只有不过一个坊的距离,但就算是这样,他仍然被察觉了异样的下人拦在了春明门前。
之后李慕云牵着他的胡马耀星在长安城中兜兜转转,无论家中如何派人询问劝说,他都不解释,也不打算再回去。
李慕云入住西市顺昌客栈时,是在离家出走后的第四日。顺昌客栈就在西市大街的边角上,靠近延平门。虽然店小,装饰又破,但小店就意味着人少,那些来找他的下人总不能跑进来跟他挤着一间屋子过夜,而只要见不到那些人,李慕云就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再后来,他遇见了胡九彰。可现在他就坐在胡九彰身边,心头的苦痛却没有减少分毫。
“老胡……你听我说,我会帮你,没什么不方便的,你相信我。”
李慕云轻轻握住胡九彰杵在软榻上的手。
“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帮你,现在就帮你。”
李慕云最后握了握胡九彰手背,胡九彰的手是暖的,而他的指间反而透着凉意。临走前他把那盘凉糕摆到胡九彰面前,他要去找庶母。
或许心底里,那女人恨透了他这个嫡子,但至少表面上,李慕云仍然是王府世子,而那个女人,也仍是将他从小带到大的母亲。
李慕云自己不敢动张泗,但如果他能说服母亲赞成自己的做法,想罚张泗,就不是不可能。
时隔半月,李慕云再次站到了肃王妃赵氏的房门前,但出来应门的,却只是守在外屋看门的女奴。
“世子,王妃身子不舒服,您还是先回吧。”
那女奴模样恭顺,李慕云盯着她看了半晌,他袖子里的拳头都要攥出青筋了,但表面上,却仍是那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那我去客舍等着,晚些再来看望母亲。”
他淡淡说着,转身去了赵氏屋子东首的客房。
而李慕云不会知道,赵氏这时回绝他,只因为他比某人晚来了一步而已。
当李慕云在客舍中烹茶静候时,赵氏也在屋中与人交谈着。弯着腰站在她面前的,是张泗。这男人虽然身长八尺,虎背熊腰,但他低眉顺眼的模样,总是很能讨得主人家的欢心。他轻声细语的对着王妃细述,肃王妃细细听着。
时间缓缓流淌,而这一日的午后,也仿佛被凝固了一般,变得格外漫长……
第18章 肃王妃的在意
整个肃王府消息最灵通的人,莫过于张泗。李慕云在长安县后街的小巷里找到胡九彰时,张泗就知道。所以他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开始为自己谋算脱身之法。
张泗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他虽然不知道胡九彰与李慕云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靠山是肃王,所以至少现在,在王府中,没人敢轻易动他。
但只是这样,想在这险恶重重的长安城中生存下去,还远不足够。肃王虽好,但远在千里之外,如何又能在当下力保他无事?如今府中只有一个人说了算,不是李慕云,而是肃王妃。
张泗前来拜见肃王妃前,也在私下里做了好一番准备。
李慕云带胡九彰回府后的那一天,张泗便一纸密信发到了安东。再多的,他没说,他只将李慕云忽然离家出走的事,和无故带回边塞兵卒的事,轻描淡写的对肃王禀报了一番。
张泗收到肃王回信,正是在李慕云外出去寻陈番的当天。肃王在回信中也没说太多,只回了一句话:知道了,继续留意。
就这一句话,好像不轻不重,但这却成了张泗扭转局势的救命稻草,他拿着那封回信站到了肃王妃赵氏的面前,就连说话都比平时多了份底气。
“小人张泗,请王妃的安。”
张泗叉手拜下,他拜得极低,起身时也没有完全把身子挺直了,而是微微低头,向前倾俯着身子。保持那个动作很累,特别是累腰,但张泗脸上却是一副顺遂模样,好像他天生就该弯着腰。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肃王妃姓赵年轻的时候可是个美人,只不过如今虽然已过三十,但风姿犹存。一见那眉眼上的一抹丹红,便知她是个极其爱惜自己容颜的女人。可赵氏的容颜虽好,如今却也带上了几分昏黄。
张泗拜她时,她人还半倚半靠的坐在卧榻上,手里握着杆带团花的翠枝,正要往面前案上的花瓶里去插。可这场面怎么看,都看不出雅致来,反倒叫人觉得闷,好像这屋子被什么东西给罩住了似的。纵然门外午后日光正胜,可屋内的陈设十之八九都是金碧色的,赵氏身上又穿着一套深底勾花的锦袍,满眼的昏黄铺天盖地的映过来,雍容华贵是有的,但就是压得人喘不过气,至于其中的赵氏,也破罐破摔似的,扯着嗓子开口,只抬头瞄了眼张泗,就低头去插她的花。
“回禀王妃,您也知道,这些天……世子爷他……”张泗刻意放慢了语速。这两个人谁也不看谁,只管留着耳朵去听的,也听得不以为意。
“我还想问你呢。”赵氏语调悠扬。看似不经意,但却又处处透着高人一等的骄横味道。
赵氏出身名门,她家三代高官,父亲官职最高时,还做过光禄大夫。如今赵家势力虽然势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氏能嫁给肃王做二房,也是因为她背后那个在长安城中关系盘根错节的娘家。
可惜的她如今虽是家中主母,大权在握,可肃王却远在天边,这夫妻二人每年能相处一月时光,便算是好。
“慕云为何突然离家,又为何突然要带一个被打断了腿的边军回来?你知道的,总不会比我少吧?”赵氏声音扯得细长,她眼光打在张泗身上,锐利中又带着些审视味道。
“王妃说得是。”张泗顺从的接下了她的话,“但世子爷的心思,小人可不敢妄自揣摩,不过小人的确知道一些事……可能是王妃不知道的。”张泗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但他不是在等着肃王妃接话,而是留着时间,好让这女人做好准备,认真听过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小人前些日子已经向王爷禀报过府中的情况,今天一早收到了王爷从平卢发来的回信,小人觉得……这信还得请王妃过目才行。”
张泗一提到肃王,赵氏的表情一下就变了。她眼中的锐气一下没了,就连拿着花枝的手也忽然一僵,转瞬便随手将翠枝插入花瓶,直面向张泗。
“拿来。”
张泗连忙从怀中掏出信,双手呈到了赵氏面前。
信中只写了七个字,任谁扫一眼都能看全了,但赵氏拿着那张信纸看了好一会儿,眉心越皱越高。
“张泗,你叫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赵氏声音中带着点点叱怒,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张泗,而是她那个一年也见不得几次的丈夫。
却见张泗叉着手在赵氏面前又是一拜,开口时声音十足的顺从。
“回禀王妃,咱们王爷以往回信,极少有如此言简意赅的时候,所以小的想……王爷兴许对世子的事动了怒,也未尝可知……”
“动怒?你从这几个字里哪里能看到他动怒?”张泗越是顺遂,赵氏的情绪反而越激动,“他要是真在意,怎么不回来看看慕云?就留这几个字,我看他早就把长安的这一家子都给忘光了!”
赵氏这一番话说得,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叱怒肃王的情绪,却如假包换。
“王妃息怒——”张泗连忙出言安抚,“小的以为,王爷心里定然还是在意世子的,只不过王爷远在天边,管教世子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王妃头上。而世子一旦犯错,王爷心里头首先想到的,恐怕也就是王妃了……”
张泗逐渐压低了声音。这话说白了,也就是在指责王妃赵氏教子无方,可赵氏听他这话,非但没有气恼,反而慢慢镇定下来。
“哼……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来执啄,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便罢。”
赵氏眼光冷了,张泗面上却若有似无的显出些笑意来。
“呵呵……其实王妃心里还是在意王爷的,小人都知道。王妃想叫王爷在公务之余,能多回府中闲住几月。其实小人又何尝不想呢?但想叫王爷回来,总得有个由头吧?还不能是不好,得是好,王妃在王爷面前,才能有话说啊。且当年王爷本也可带着王妃您一同东进的,为何留您在府中?恐怕也是为了让您留下来安心培养世子……”
张泗说着,时不时抬起头打量赵氏的神色,他微微放缓语气,见赵氏不像要开口的模样,便又温声接道,“如今世子犯错,您理应出面管教才是,否则王爷回来,再见着世子如今的状态,到了那时,您恐怕更难向王爷交代啊……”
“管教……你说得倒轻巧。”提及李慕云,赵氏脸上忽而闪过一丝细不可察的凄苦来。
“慕云那孩子是我从小带大的,他是什么性子,难道我会不清楚?他心思最是细腻,如今他所言所行,必然是有其原因所在。我不知他是怎么了,才会突然想抛开一切,离开长安,但对他,什么事你越是不让他做,他反而越会去做。哪里是管教就能管好的?”
“诶——王妃心里时时挂记着世子,小人明白。但世子此次做下的,可不是小事,如若当时叫他直接出了长安城,路上再遇到什么事,伤着碰着了,小人这边也没法向王爷交代啊……”
“那你道如何?”
“小人这里有一计,或许可以帮世子对王妃敞开心扉,回心转意,不知王妃可愿一听?”
张泗说得不紧不慢,赵氏怕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眼中反而闪过一丝不屑来。
“你等得不就是这句?我早说了,有话直说,你在这里跟我绕这些弯子,有意思吗?”
“呵呵……那小人便直言了。”
张泗笑了,他抬眼朝着赵氏脸上轻眇过一眼,便一团和气的开了口。
“您看……世子爷不是带回了个陇右边卒嘛,所以据小人浅见,世子恐怕是过腻了长安城中的安生日子,想外出历练一番,这才捡了个受伤的边卒回来,等那人伤好,世子恐怕还会再离开的。所以想叫世子收心,还得从那人身上下手。”
张泗说着,又用眼去瞄赵氏的神情。
“那人是世子爷带回来的,小人可不敢私自打搅,倘若王妃能出面将那人打发出府,世子见不到那人,冷静个把月,该也就慢慢过了这个劲儿了。”
“打发一个人容易,但慕云到底会不会就此改变心意,还得另说。”
“王妃说得是,只是……倘若王爷回来,还见着个边卒睡在世子房中,恐怕……”
张泗话音未落,赵氏眼光已然一凛。
“你话说完了?”
张泗冲着赵氏拜了又拜,他退出屋时,脸上还带着淡淡笑容。
赵氏的动作很快,第二天一早,趁着李慕云外出的空当儿,她就带着人亲自到了胡九彰面前。此前她从未与一个边卒站得如此之近,但只这一小会儿,高贵若此的肃王妃还不至于容忍不了。
“你们几个,给我把他抬出府去,随便找个客栈安置着。”
她一边指挥着下人,眼光又朝着胡九彰写满了惊愕的脸上打量。
“你叫胡九彰?”这虽是问句,但她却并未给人留出答话的时间。
“我们慕云救你一命,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也不想赶尽杀绝,只是你这般住在慕云房里,来日这事倘若传了出去,你叫我们肃王府的脸往那儿搁,府中要怎么与外面的人解释?肃王世子成日与一无名边卒一同坐卧起居——人不知你是何人,但慕云在这长安城中,可是有头有脸的啊。”
她轻叹一句,又侧头避开胡九彰的惊异目光。
“你的命既然是暮云救的,我也不为难你,待你出府后,下人们自会给你在长安城中安排暂居之处,但我只要求你一点,再不要回来见暮云,你能做到吗?”
半晌,直等着胡九彰已经被人从床上架起来,给挪到了担架上后,他才在震惊与错愣中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