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泗的刀迎面砍来,陈番握着横刀刀柄右手一抖,利刃便即出鞘,弯腰躲开张泗这一击的同时,陈番手中的刀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就要削到了张泗腰间,直逼着那挥舞着长刀的大汉连连向后退去。
“张先生可要搞清楚了,擅闯长安县不良帅私宅,又与之械斗,可是要见官的!”
陈番有了这一丁点的优势,便片刻不松的再度挥刀追上,他气势逼人,刀刀紧迫,且每一刀又都挥在张泗不得不避的要害之处上,以至于张泗不得不持刀退守。小小的客厅内,被月光照亮的大半边木质地板上,刀刃相碰的清脆声响一声声划破凉夜,直叫人听得心颤。
陈番若是此时想取张泗性命,轻而易举,但张泗的命,是要留给胡九彰来杀的,陈番不想越俎代庖。可他心中又着急屋中的状况,这便只得先将张泗向着胡九彰房门外步步紧逼去,至少叫他将那扇紧闭着的拉门撞开也好,陈番现在只想知道,对面房中胡九彰的情况。
胡九彰的这一夜,睡得可不安生。
自打他决心要为胡彦报仇之后,心中的郁结与烦闷没有消散,反而是被一股子冲上头的兴奋感给替代了。胡九彰知道,这种感觉,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有,那就是在戍堡上,当四周漆黑一片,月光隐去,连星光都不见闪烁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听到城墙下传来微乎其微的响动。
每到了那个时候,胡九彰的心跳便会不自觉的成倍数增加。因为富有经验的突厥军团,从来都选在那个时候偷袭唐军戍堡。那是天将亮未亮,月光隐去,日光未出的至暗时刻,也是连熬了几夜的戍边将士每日里最容易打瞌睡的时候。每到了那时,倘若听到黑暗中传来哪怕一丝异常的响动,便务必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但却不能出声。因为一旦出声,很可能下一秒,从下面城墙上借着黑暗偷爬到了顶的突厥人,就会拿着他们的弯刀,砍到你身上。生死,只在那一瞬。
所以胡九彰睡觉,也从来都睡不实。除非他晕过去了,否则即便是熟睡,想要不被察觉的靠近他,都是极难的。
而这一夜,胡九彰睡得一点也不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完全睡着。张泗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胡九彰不单会想象自己手刃仇人时的最后一刻,也止不住的去想自己杀了人之后,可能会面对的所有后果。胡九彰不想连累陈番,可他想活。他想在杀了张泗之后,能顺顺利利的离开长安,回成州,给老娘养老送终。
就这样,胡九彰想着想着,便随着纷乱的思绪逐渐进入梦乡,但他的安宁很快被门外几人难以察觉的细碎脚步声打破。听到声音的一瞬,胡九彰便下意识的伸手往自己腰上摸,但他腰上没有横刀。
随着拉门被人缓慢拉开的轻微摩擦声逐渐清晰,胡九彰的头脑也在飞速运转着。来者不善,那种带着杀意的特殊氛围,胡九彰再熟悉不过,但他现在手上没有刀,他唯一够得着的,恐怕只有下午与陈番交谈时,他向陈番借来的一把擎张弩。那弩,本是想留着杀张泗用的。
也正是大概两个时辰之前,胡九彰还调试过那把弩的准星,如今那把弩就在他手边不到半米远的地方,胡九彰想都未想,就已经悄无声息伸手将弩拉入自己被褥。可单有弩,没有箭,又要如何护身?且就算他能找到箭,闯入之人又怎能给出上箭拉弦的时间?
但手里有东西,就总比没有要好。
月光从胡九彰房间的木窗中幽幽照入,室内的光线极暗,但却不是全黑。胡九彰听着那三人的脚步声合着那此起彼伏的呼吸逐渐朝着自己靠近,他的心跳也不自觉的加快了。血液仿佛被点燃般,冲入四肢百骸,就连双腿断骨处的疼痛都照比平常减轻了不少。
胡九彰攥紧了手中的那把弩,他的手在被褥下慢慢移动,但看起来,他仍是熟睡的模样。胡九彰只把一只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细缝。只要一个细缝,就足够他看清这屋中三人的动向。那三人显然没把他当回事,三人手中虽然都握着短刀,可却没有一人,有丝毫防备的意思。他们都蹑手蹑脚的,控制着自己行走时发出的声音。
胡九彰不知道这三人平日里是做什么的,但他敢肯定,这三个,一定不是杀手。倘若是杀手,必然第一时间就冲过来把人杀了,算是了事,哪有这么磨磨蹭蹭的?且既然是暗杀,为何要派三人来?三人一起行动,动静大不说,在这狭小的室内,反而不容易占据优势。
但胡九彰牢骚归牢骚,他一个双腿尽断的伤者,可不看小觑了缓缓逼来的三位“杀手”。此时他两只手都藏在被褥下,那把擎张弩被他完全拉入怀中,弩机上没有箭,但弩本身重量已然不小。
距离他最近的黑衣人已经走到了面前,眼看着那人就要手起刀落,胡九彰看准了对方下刀的位置,刀刃一落,他手上拉着的弩机已然挡道了刀刃下。
一声闷响,短刀隔着被子刺入弩机,三个杀手在那一瞬还未反应过来,胡九彰已经拉起被褥抬手一绞,直接把第一个刺杀者连带着他的短刀卷入棉被中。他人亦随之坐起,另外二人显然是被眼前景象给惊呆了,第一个人还在被中慌乱挣扎时,后面两位也前赴后继的挥刀刺上。胡九彰左右闪过刀尖,侧身抽手捞回弩机,借用弩机机身与那二人相格挡。
但比起刺客的灵活挪移,胡九彰坐在原地无法活动的弱点很快暴露无遗。他身上接连被短刀划出刀伤,但混战之际,刀伤的疼痛不能影响他分毫。随着那第一个下刀的杀手从被中脱出,三把刀同时朝着胡九彰身上刺来,胡九彰动作纵然再快,他手里只有一把弩,这三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全部避开,且那三把刀所刺的方向,又都是人身要害。
胡九彰已然陷入绝境,鲜血迸溅,那一刻他想到了死。
“九彰兄弟,没事吧!”
只听陈番一声怒嚎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房间的拉门上传来一声巨响,三个杀手不约而同的向后看去,只见张泗庞大的身躯从拉门后被陈番狠狠踢入。拉门上被撞开了一个大洞,而陈番持刀站在月色中,眼里满是担忧。
第22章 了结
比起等到了陈番,看见张泗被踢入屋,反而叫胡九彰内心更为震荡。
但错愣只是一瞬,胡九彰奋力挥动弩身,击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杀手。弩机尖锐的棱角直接击到那人握刀的手腕上,胡九彰使出了十层的力气,加上弩身自有的分量,他这一击的力道,足够将任何人的腕骨直接击碎掉。
果不其然,胡九彰蛮横一击过后,还瞧着倒地的张泗发愣的持刀者,已经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胡九彰根本没有功夫去看那人的手腕到底变成了什么样,他忍着腿上疼痛,奋力向前夺下人手中短刀。而到了这时,一旁的两个行刺者目光居然还在胡九彰与张泗之间游移不定。
不过片刻的迟疑,胡九彰已经毫不犹豫的挥刀向这二人斩去。张泗在地上爬了几次才站起来,手里还拿着他那把长刀。
“杀了他!快杀了他!”
倒是张泗这个主使还惦记着胡九彰的命,只不过才晚了这片刻间的功夫,剩下两个居高临下的行刺者已经负了伤。胡九彰在这二人腿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刀伤。
他手里虽然只有一把刚刚夺来的短刀,但得到了武器的胡九彰,俨然好似变了个人。他一双眼只瞧向张泗,那双原本就目光如炬的眼中,这时的目光便好似寒冰利刃般,直刺向张泗心脏,叫那仓皇而起的大汉,竟止不住的打起寒颤来。
“你们这些怂人!快杀了他!杀了他!”
张泗手中提着长刀,但他居然没想过自己挥一刀砍过来,反而只是嘶声竭力的命令着那三个随他潜入的手下。但那三人如今都受了伤,虽然伤不致命,可长安城里的小混混,就算再凶狠,当真与陇右唐兵对上,便好似走狗遇上了恶狼,狼低吼一声,狗儿便要闻声而逃。
“呵呵……”
陈番提着横刀,脸上却是嬉笑。他只与胡九彰对视过一眼,二人便即心领神会。胡九彰不再纠结于身旁三个前瞻后顾的刺客,一双眼只盯着张泗。而陈番则嬉笑着朝前迈了一个跨步,转瞬间便绕过张泗,绕到了那三位东倒西歪的刺客身前。
刀光闪过,只三声,胡九彰面前的三人已然尽数倒地,张泗站在原地握着刀,见到这一幕,他脸上的表情已然狰狞。
张泗没看清,他只看到刀光,却没看到陈番究竟是如何出的刀。但胡九彰看清了,陈番击打那三人时,统统用的是刀背,且那三下亦并非要害之处,三人只是晕倒了。但随着那三人倒地,张泗的表情却越发扭曲。
“陈番!你敢在长安城中杀人!我要告你!你等着——我明日就去告诉彭县令!”
张泗嘶吼着,他握着长刀的手不住颤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陈番都被他这一番话给说愣了,那一张笑脸中止不住显出几分鄙夷味道来。
“张泗,这么多年了,你就算是再愚蠢,也该明白,这世上,死人是说不出话的。这种事,难道还用我来提醒你?”
“你……你要杀我?”张泗惊愕着连连向后退去,恐惧在他脸上不胫而走。但很快,张泗那张挤满了横肉的脸孔上,逐渐升腾出狰狞怒意。
“陈番,你不敢!你敢动我一根毫毛试试?肃王府可不是你能得罪起的!”
“我是得罪不起,但我什么时候说,是我要杀你?”陈番面上难掩笑意,他恐怕还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能够在张泗面前这般耀武扬威。毕竟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不良帅,顶头的上司,就是长安县那位与张泗关系极为亲密的彭县令。试想,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要巴结的人,陈番这个下面干活的“小吏”,又有什么资格去招惹他?
但此时此刻,陈番不打算退让。他脸上带着笑,是那种带着宣泄意味的笑,目光中还透着森森寒意。
“张泗,要杀你的人是我。”
胡九彰坐在褥垫上,手里握着短刀,目光直打在张泗歇斯底里的脸上。
“呵……你?”
张泗一瞧胡九彰,他面上扭曲的表情竟慢慢归于平静。
“胡九彰,你要杀我?呵呵……巧了,我也想杀你。”张泗忽而眯起眼,脸上显出些许滑腻笑意。
“归根结底,这是你我之间的事,跟陈帅没关系。”张泗向前走了几步,脸上惧色已然荡然无存,“胡九彰,你要是有胆,就与我单独把这事给解决了,看看到底是你死,还是我亡。”
“好。”
胡九彰张口就应,反而是张泗眼中闪过些许惊讶。他该是没想到胡九彰竟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陈番见状几步走到胡九彰面前。
“九彰,我这把横刀借你用。”
“陈帅,你可不要插手。”张泗紧跟着走上来,陈番连忙冲着他摇了摇手。
“我绝不插手。”
西面屋子里,月光转暗,黑暗中,张泗高大的身材就好像一堵墙,整个挡在胡九彰面前,挡住他全部的光。巨汉再次抽出腰间长刀,那把长刀三尺来长,比胡九彰手中的横刀还要长出一尺有余。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张泗拔刀的那个瞬间,打造精良的长刀刀刃上,发出响亮的铮鸣声。
漆黑的长刀当空劈下,就对着胡九彰额头的正中央。
“铮!”
漆黑的房间中猛然发出一声刀刃相碰的清脆撞击声。张泗的长刀被胡九彰单手挥刀挡下,胡九彰的手在阵阵颤抖。一片阴云在夜空中缓缓移动,月光逐渐明亮,西屋的木窗再度被月光填满了,而泰山压顶般压住了胡九彰横刀刀刃的张泗,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胡九彰仅仅用一直左手握着横刀刀柄,奋力抵挡着就要砍到自己眉心的长刀。他的手在抖。张泗站在那里,几乎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倾注到自己的长刀之上。胡九彰那只手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刀刃间不断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张泗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了。
“认命吧。”
张泗几乎要笑出了声。
但仅在张泗出声的下一秒,黑暗中忽而传来声刀刃刺入皮肉的闷响。
“唔……”
发出这一声呻/吟的,竟也是张泗。而再看胡九彰。他颤抖的左手仍然奋力抵抗着长刀,但他右手的短刀却不知何时,已经整个刺入了张泗腿弯。
巨汉因为腿部的剧痛而轰然跪倒在地。胡九彰头顶的长刀没了,他飞快松开了握着短刀的手,以右手持住横刀,侧身一砍,便迎来一片鲜血喷溅,血腥味充满了他整个鼻腔。
张泗的胸前被砍出道一尺来长的刀口来,他下意识的去捂自己胸前的刀伤,可血却止不住的往外流。胡九彰用手撑着地朝张泗倒下的方向挪动,张泗的笑脸凝固在脸上,他甚至忘了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只剩下那一双满是惊恐的眼中,在冷白色的月光下诉说着内心的恐慌。
“你,你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杀我,别杀我。”
张泗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但他仍然嘶声竭力的发出哀求。胡九彰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他一只手拿着横刀,另一只手在地板上推着身子向前。胡九彰每向前挪动一点,张泗脸上的恐惧便更加重一分。他因为身上的刀伤而痛苦哀嚎着,但又付出了十二万分的努力忍着痛,来让自己在剧痛中说出清晰的字句。
“你想要什么?要钱吗?我给你钱。还是你想当官?我可以给你引荐——你弟弟不就是想当官吗?你信我的,我让你当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