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柴冈打算提起刀,直径向胡九彰冲过去的那一瞬,小巷中突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胡先生!”
一声惊慌的叫喊声划破夜空,随之而来的是从街道的拐角处跑来的中年男人。那人一身粗布麻衣,手里提着个写着“燕”字的灯笼,头上还带着个方布头巾,这一身打扮,胡九彰一眼便认出来人身份。
这冲出来的人竟是燕家的小厮!
胡九彰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在这时叫住自己,他稍一分神,只听李兆朔一声惊呼,居然被那大汉欺过来拉住了手腕。
那汉子离得太近,挥来的刀刃差点划破胡九彰面容。而胡九彰抵在李兆朔脖颈上的刀是收也不是,斩也不是,二人间的局势瞬间倒转,竟是胡九彰落了下风,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
“胡先生,你怎么在这儿啊?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家少爷发现你不在家,都叫人出来找了好久了!”
那小厮一副惊慌模样,一路跑到了缠斗着的三人跟前,但那副表情……
呵……
胡九彰不由冷笑一声。
这表情假得不能再假了。
这厮……到底是什么意思?放着这要砍人的主儿不管,反倒来问我!
“胡先生,这位兄台,你们这是干什么啊!诶诶,别打啊!”
胡九彰不欲理会那小厮,而是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那大汉身上,怎知这汉子瞧见那小厮跑过来,竟一直紧盯着,直到那人跑近,看清了。汉子神色微动,居然慢慢放下了手。
胡九彰暗自吃惊。
怎地这小厮身上带了法术了?竟能让这醉汉收手!
可那小厮反而脸不红心不跳的,伸手就去拉胡九彰的胳膊,竟丝毫不担心面前那拿刀的莽汉会突然发作,连带着也砍了他自己。
“胡先生,咱们快回去吧,别让少爷担心了。”
胡九彰不由得有些愣了,他余光瞄到小厮手里提着的那个灯笼。
燕家……燕家。到底是何来头?他究竟知不知道现在这场面,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胡九彰反应,柴冈一把将李兆朔拉回了自己一边。
“哼……你小子,我记住你了。还有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他恶狠狠得对胡九彰撂了句狠话,转头便对李兆朔威胁了起来,把他硬生生的往回去的方向拉。
李兆朔回头连朝着胡九彰看了几眼,那一个弱弱的“胡”字才刚刚说出口,燕家的小厮居然直接抬起手拦到了胡九彰面前。
“胡先生,还是不要招惹是非的好,你才刚到辽东,这里的情况,你不熟。”
胡九彰看了那小厮一眼,又将目光投到正在被那汉子往远拖的李兆朔身上。
他双拳攥紧了。
这种时候……
这种时候,倘若自己这双腿还在,倘若……
胡九彰狠咬了一下牙关,凶相就要显出——
“胡先生!”
那小厮猛得提高音量,片刻又凑到胡九彰耳旁。
“你想想李公子,胡先生。”
他此话一出,胡九彰只觉得头脑中被人猛捶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慢慢卸去力气,将刀收回刀鞘中。
“回去。”
胡九彰轻叹了一口气,嗓音略带沙哑。
“对,这就对了!咱们回去。”
第120章 谲诡
直到被扯进县衙,李兆朔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他不是没想过被抓,只是他从来没想过,柴冈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那莽汉到了辽东之后,便几乎日日饮酒,半夜里回来,再睡到明日晌午,都实属常有。便不说他平日里终日抱怨、蹉跎时日的糟蹋样儿,便是今晚,那柴冈也是喝了酒才回来的,可这人居然一路跟到了悦来客栈,还在胡九彰问他话时,愣是强忍着没有多说一个字!
李兆朔单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这与他平日里了解的柴冈有太多不同,而他的变化,常常意味着董俊生的变化,意味着他背后……安禄山的变化!
外面的局势又变了。
想到这儿,李兆朔止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转头瞧了瞧柴冈那一脸肃杀的模样,便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了。
李兆朔的猜测没有错,只是还不完全准确。
柴冈刚一把他拉进屋,便拿着刀鞘狠狠地朝着他背上打了一下。李兆朔一瞬吃痛,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想起竟疼得爬不起来。
而未等他反应过来,柴冈又对着他腰侧狠踢了一脚,把他整个人直接踢到了墙边上。
李兆朔按着腰侧疼得说不出话,他觉得这几下已经够狠,可柴冈好似仍不解气,他上前一步拉起李兆朔的衣领,对着他脸上“啧”了一声,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李公子——我的李大公子!你倒是好兴致啊——说!那小子是谁?他是怎么联系上你的!”
“……”
李兆朔不语,柴冈揪着他的衣领晃了晃,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小子翅膀硬了,还敢跟我来这一套!我问你,这县衙里给你通风报信的人是谁?你要是能把他供出来,我姑且饶你这一次,否则……”
柴冈说着,随即显出一丝狰狞笑意。李兆朔脸色煞白,恐惧之情已然显现。
他嘴角微微抽搐,但仅片刻过后,那嘴角便已然向上扬起,眼中尽是凌然神色。
“哪有什么人给我通风报信……你有种就在这里打死我,我倒想看看你还能干出什么来。”
“你——”
柴冈被他这话气得脸色通红,鼻孔连出了几丛气,拳头紧了又松,最后只听他怒喝一声,一只手提着李兆朔衣领狠扯了下,将李兆朔的后背往地上狠狠一磕——
“妈了个巴子的!你小子,你行!”
他到底还是不敢对李兆朔痛下杀手,吼过几声,便愤愤摔门而去。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锁门的声音,李兆朔躺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儿,才挣扎着直起身。他愣了几秒,随即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匆忙朝着门边奔去。
“谁,谁在外面?”
“诶……李公子。”
门外的声音沙哑低沉,听起来甚至有些扭曲,显然,那嗓子是受过伤的,常人绝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乍一听到这声音,直叫人汗毛直竖。但李兆朔却激动异常,他手攥着木门上凸起不过半寸的木杆,手指都要嵌到门里去。
“老闻,你回来了?打听到什么了?”
“诶……李公子,你先别管这些个了,你没事吧?我看那柴冈怒气冲冲的,他们说他半夜提着刀把你带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声音的音色固然诡异,但也能听出语调中的关切意味。
听到这话李兆朔直是摇头。
“你别管这事,老闻,你入关一趟,到底打听出什么没有?柴冈这些时日都不正常,肯定是中原局势有变!”
“诶……李公子……”
门外的老闻听着这话,这口气叹得反而更加沉重。李兆朔把耳朵贴到了门沿上,他生怕自己错过了对方带来的任何一点信息。
“安禄山死了。”
老闻那沙哑而低沉的声音从门缝外飘入,李兆朔一瞬还没反应过来,但紧接着他身子就跟着猛然一震。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他……他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朝廷……不,圣上回到长安了吗?”
李兆朔的头上都是汗,他因为太过震惊太过激动,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圣上有没有回长安……这我不清楚,不过李公子,安禄山是今年五月时病死的,他儿子安庆绪如今是叛军的头儿。朝廷出师大捷,中原的一半河山,都已收复。但如今安庆绪退守邺城,仍在河北一带招兵买马,而且……”
“太好了……太好了!”
李兆朔甚至没等到对方把话说完,便已经激动得泣不成声。
一瞬间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刚刚被揍的那些伤都不疼了,他泪水滚烫,双手也是炙热的。
“老闻,你再去建安一趟!卢大人那里一定有朝廷新发的诏令!”
李兆朔激动万分,怎么门外传来的,却只是一声声叹息声。
“李公子,诶……李公子,你还是为自己想想吧。”
“怎么……老闻,你听说什么了?”
李兆朔的情绪稍稍平息,却又听到门外一声沉重的叹息。
“李公子,那董俊生本是追随安禄山的人,如果安禄山已死,他们与范阳的联系便算是绝了。我昨日在食肆见到董俊生与那些高句丽人厮混在一起,嘴里谈的可都是生意——关于你的生意!”
他这话说得李兆朔陡然一惊。
“我?”
“李公子,我看董俊生是打算将你父子二人都交到高句丽人的手里!您还是趁早为自己打算吧,难道你想这辈子就这么折在辽东了?”
随着那一声质问,李兆朔心里刚刚涌起的火焰仿佛一瞬又被浇灭了。
他愣了老半天,才发出声音。
“我知道了……老闻,辛苦你。”
“李公子,时间不多了,你要慎重啊……”
门外的人语重心长的叹了句,随后便悄然离去。
李兆朔惶然向后退了几步,扑通一下坐到了身后矮炕上。
“高句丽……高句丽……”
他把那词在口中反复念了几遍,脸色已然从激动过后的火热,渐渐变成了惨白的。
凌晨,胡九彰与燕家的仆人一同回到了燕家大宅。
进门时,那仆人还陪着笑与他打趣,“诶,您能安全回来就好了,咱们昭中少爷难得带朋友回来,更何况是李公子那样的贵客,老爷对这事可上心了。”
仆人笑脸盈盈,灯笼的昏黄光线由下至上打到他上扬的嘴角上。胡九彰瞄了他一眼,冷着脸眉心微挑,但后脊梁却不自觉的感到一阵寒气上扬。
这事……不正常。
胡九彰回屋时没有吵醒李慕云,他坐在李慕云的软塌旁眯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便若无其事的去燕家药铺里拿药。
“九彰,这几日李公子如何?有什么缺的,你随时跟我说。”
这一大早,他就跟燕昭中在小院里碰见了。燕昭中身上看不出什么异常,胡九彰纵然觉得可疑,但他心里多了层对燕家的防备,对着燕昭中,便也不愿多说什么了,只是下意识的点头。
“已经好了不少了,多亏了那些药。不过……燕大哥。”
胡九彰紧盯着燕昭中眼眸,眼睛微眯,声音不自觉的郑重了几分。
“怎么了,九彰?”
“燕家……”
“燕家怎么了?”
“……呃,我是想问……燕家在辽东城,也是势力很广的富户吧?”
“哦,原来是要说这个。”燕昭中面上笑容爽朗,拉着胡九彰一路走到了李慕云的房门旁。
“我家原只是寻常药商,便是到了我爹这一辈,家财方才积攒到了如今的程度。但这也都是大伯数十几年来经营的结果。在我印象里,便是打从记事起,家里便没为银子犯过愁。你要说是富户,那该算是了,但商人毕竟只是商人,势力嘛……不过是认识的人多一些罢了,算不上什么。”
燕昭中随口说着。胡九彰看不出他说话时的模样有何异常,就跟往日里他们吃茶聊天时一样,燕昭中还是原来的燕昭中,但胡九彰却总觉得哪里怪。他说不上燕昭中到底隐瞒了什么,但燕家上上下下的那种异常感,总叫他忍不住汗毛直竖,里外不得安生。
胡九彰撇了撇嘴,似乎并没有认同燕昭中的答案。
老燕到不介意,笑着帮胡九彰把房门推开。
“我家纵然有些银两,但又怎么能跟世子爷相比呢。九彰,你们缺什么就跟我说,我大伯对世子爷很是敬重,必是什么要求都能应允的。”
燕昭中说完便转身出去了。胡九彰看着他的背影,很多话想问,可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毕竟李慕云的命……还有胡彦的命,全都是他救的啊。
那日之后又过了半月,整个燕家上下相安无事,胡九彰接连去寻了几次,竟再未打听到任何一丝关于那李家二公子的消息。且就连那日夜里与他一路回来的仆人,也好似人间蒸发一般,如何也寻不到了。
胡九彰纵然满腹疑惑,可到底李慕云人还在燕家,再算上胡彦,便说是三个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燕家了,也不为过。
看着李慕云的身子一日日转好,胡九彰甚至有些想说服自己,把心底对燕家的疑惑都给擦除了,只去想想李兆朔的下落,再找机会去建安寻那位卢大人。总归只要李慕云安好,他便没那么多在意的。
这一大早,胡九彰又从厨房端了药回来,他一推门,李慕云已经支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了。
“老胡,你说我爹会在哪儿呢?崔乾佑不像是会在这种事上扯谎的人,可辽东城就这么大,你也出去走过几遍,怎么偏生一点线索也没有……”
“诶,你这才刚好,别想这么多。”
胡九彰笑着安抚他,端着药一瘸一拐的走到软塌边上。
他现在也适应了带着假肢走路,只一只手拄着拐杖,便能维持住平衡。
李慕云抬头瞧了他一眼,眉头微微皱着,表情略有不满。
“难道你就能不多想了?”
“我有什么可想的。”
“什么都没想……那怎么瘦成这样?”
李慕云伸手握住胡九彰满是老茧的手,那手很硬,很结实,但就是太瘦了,仅剩一层带着老茧的皮裹在筋骨上,隆起的青筋蔓过手背,好像一按就能触到皮肤下的血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