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京苦笑:“是啊,人人都能有选择,可惜我没有。我一步一步走下去,虽然达成了目的,可蓦然回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如斯境地。老师,你说我还能回头么?”
被周仪拥在怀里,夏京的勇气前所未有的高涨,那些深埋在心里压得他无法喘息的往事,也终于有了一个得以倾泻的机会。
“我家里原也是官宦之家,父亲曾任山东青州府知府,母亲柳氏温婉贤淑、秀外慧中,我们一家三口曾经也过过一段其乐融融的日子。说句不怕羞的话,我知道自己模样长得好,而我这模样,大半承袭自母亲,母亲未出阁时便是整个青州府数一数二的美人。”
相识二十年来,周仪从未听他说起过往事,他如今愿意讲,周仪便一言不发地听着,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可是从来都说红颜薄命,我母亲便因为过于出众的相貌,被一个微服出行的贵人看中了。可那时候母亲已经嫁给父亲,还有了我,贵人万般遗憾,只能黯然离开。”
“可贵人之所以是贵人,便是他自己不主动要求,也有那起子小人想方设法把他心中想要的送上去。母亲有一次外出礼佛,路遇劫匪,就再也没有回来,父亲作为知府在青州还有些势力,他派人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旁人看来不过丢了个人,可对我们呢,一个家里少了一个人,这个家还能叫家吗?”
“父亲与母亲少年结缡,伉俪情深,自从母亲失踪,父亲每日闷闷不乐,身体每况愈下。两年后,父亲有一个同年离京赴任途经青州,暂在府上借宿一宿,见到我竟万分惊讶,那时我已十岁有余,模样长开了些,也更像母亲了,他拉着我左看右看,非说我与他在京城时见过的一位妇人极像。父亲当时就问是在哪里见的,年纪几何,模样与我相似,那人极有可能就是母亲。”
听到这里,周仪已然有了些眉目,夏京一家的遭遇,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口中那位所谓的“贵人”,结合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那位“贵人”十之八|九便是……
“没错,那人说,便是在当朝二皇子府上见过我母亲!当年,也就是这位二皇子路过青州府的时候偶然一见看中了母亲,却因为母亲已经嫁人生子,不得不放弃。”
“父亲又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得知那妇人出现在二皇子府上的时间与母亲失踪的时间吻合,年纪也与母亲相仿,送别那同年后,他交代我乖乖待在家里,自己匆忙打点了行囊就上京去了。”
“那时的我原以为父亲去了一趟京城,就能把母亲带回来,我们一家三口终于能团圆了,谁知那竟是家破人亡的预兆!父亲回是回来了,却是带着母亲的棺木回来的,回来后不过两日,判决书就来了,说父亲是不经传召擅离职守,不配为官,判革职查办。”
“母亲去了,父亲自己也被削了官,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子没了,家里剩下的钱全部拿来延医施药都不够,不过半年便郁郁而终。从此以后,我便只剩了一个人,走到哪里,家就跟到哪里。后来流浪到京城,有幸被老师救助。”
“可是面对当时的二皇子、后来的二王爷,弱小的我根本毫无办法,他一个看中就要我家破人亡,原来的世界就此颠覆,我当时就发誓,定要让那人付出应有的代价。所以你那时虽待我极好,我还是走了,当时只想着一定要想办法出人头地,再与那人斗!”
“可是当我真正考上科举以后,才更清楚普通官员与皇亲国戚之间究竟隔着怎样的天堑,尤其是二王爷这样与陛下极为亲近的铁帽子亲王,手里又握有免死金牌,还是当今太后的亲生子,这样的人,哪怕我考上科举入了翰林院又能拿他如何?”
“所以那段时间,你我看似渐行渐远,其实是陛下找上了我,他也曾给过我选择的机会,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跟他。这真是瞌睡送枕头,这样能快速往上爬的机会我怎能放过,为了得到足以与二王爷匹敌的地位与势力,我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好在苍天终于站在我身边一次,多年布局一朝发难,最后我还是成功了。”
“不过那人手握免死金牌,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让陛下圈了他,若是放在旁人身上,结党营私、私通外敌这样的罪名,抄家灭族都够了!”
夏京说着突然激动起来,在周仪怀里挣扎着转过身来,眸子一改原先目无焦距的状态,锐利地直视周仪:“凭什么皇家的人犯了错,就要如此包容,而我父亲、母亲呢,他们有什么错,为何就要落得如此下场!”
早已年过而立的他,此时就好像是一个尚未及冠的愣头小子,拿这种最最浅显的问题来问周仪。其实他怎会不明白,当今之世,皇家的人与普通官宦之家哪里能一样。
周仪沉吟着,将大多数人心知肚明,却不愿宣之于口的道理讲给夏京听:“我可以告诉你我命由我不由天,或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些话,但是你要去实施这些行为,必将付出巨大代价,不只是你,天下百姓也将难逃战乱流离,用这样的代价去报复一个人的仇怨,是非常不理智的,这世道便是如此,你无法改变它,便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它。”
夏京苦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再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能量去做这样的事情,所以我只能想办法去赢得陛下的信任。我们这位陛下可不是那等偏听偏信、任人糊弄的昏君,他有自己的雄心壮志,也有政治上的理想抱负,想得到他的信任哪里那么容易?只是简简单单地跟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偶尔想起来把玩一番的玩物而已,想不起来便永远丢弃在脑后,看他那三宫六院,有几位美人身上的荣宠能长胜不衰?更何况我还是个男子,就更是茶余饭后调剂的小菜而已。”
“所以我费劲心力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想尽办法投其所好。他既要做一个明君,又想享受人间极乐,我便主动把这极乐送上。他要平衡朝堂局势,惧怕功高震主,我变成为他平衡局势的棋子。他要朝臣归心,又想要万世清名,我便成为他手中利刃,替他把私底下的脏事干完。”
“终于我也成功走上了一品大员的位置,拥有摆弄朝堂局势的能力,便暗中派人搜集二王爷的罪证。没错,他确实没有不臣之心,也没什么野心,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我不管他被定为何罪,只要他为自己的所做所为受到应有的惩罚!”
“可惜呀,可惜他是皇家的人,手上还握有先帝赐予的免死金牌,哪怕结党营私、私通外敌证据确凿,也只是落个圈禁终身,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怡养天年呢?”
虽说夏京有足够的理由去向二王爷发难,可被牵涉其中的人又何其无辜?这种时候,周仪不得不说句公道话:“冤有头,债有主,你心中有怨,只针对二王爷一人便是,何苦又要去牵涉旁人。”
“结党营私,没有党羽何来结党,私通外敌,没有助力他一人如何成事?而陛下最为忌惮的,也就是这两个,这两种罪名再发展下去,阴谋篡位就也顺理成章了。这罪名若是不网罗得严重些,以陛下一贯以来对二王爷的态度,必然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无法伤筋动骨,我又何必辛苦这一遭。再说那些人他们也不无辜,若非确实与二王爷私底下有往来,我又如何能凭空诬陷?”
周仪一时噤了声,如今虽知夏京确实有苦衷,也对他早年的遭遇颇为同情,却还是不认同这种牵连甚广的做法,眼下倒是不必再辩,他既真心准备接纳眼前这个人,便要想办法拉他走出如今的泥淖,努力将过往错事补偿回去。
“好了,今日说了这么久可是累了?你身子不好,不如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起上朝,算算时间我也该回府了。说话也不急在这一时,你我总归来日方长。”
夏京沉默着缓和方才过激的情绪,如今往事早已尘埃落定,他还是头一次原原本本与人叙述自己的过往,这才显得激动了些,等情绪平静下来后,便主动离开周仪怀里站起身来。
周仪手上得了空闲,也将书案上摊开的折子收好,起身准备离开。
夏京默默将周仪送到书斋门口,眼看周仪的手已经放在门框上,他忽然道:“等等,你方才不是问我……问我为何对你……”
他说着垂下了眸子,鼓足勇气道:“你这人太好了,好到连作为对手的我,对你也是既羡慕又仰望。”
周仪听了他这番陈述不由摇头失笑:“子高,我没你想的这么好,也别把我想象成一个圣人,否则,往后你恐怕会失望的。”
夏京忽的抬眸直视周仪,眼睛里好像放着光:“夏某人从来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周仪朝他笑了笑,回身张开双臂。
夏京见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主动把自己送进周仪怀里,然后,那人无奈中略带笑意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往后你就会知道,周某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至于陛下那儿,你且放心,我会想办法。”
说完这句,周仪放开夏京,摸摸他发顶,道了句“明日见”,终于转身离开了书斋,循着来时的路走了没多久,就有小厮提着灯笼赶上来,安静地将周仪引到夏府门口。
书斋门口,夏川终于找着机会赶过去伺候夏京,却见他家大人神采奕奕、春风满面,满是一副心愿得偿沉浸在思绪中的模样,他疑惑地轻轻唤道:“大人?”
夏京回过神来,也不再计较夏川先前打搅他好事的事儿,仔细想想若没有夏川的打搅,像他那样莽莽撞撞地去靠近周仪,搞不好只能招致对方的厌恶,哪里会有后来的敞开心扉,促膝长谈,竟然还主动与他诉说往事!
连日来的惴惴不安、胡思乱想、患得患失,此刻终于尘埃落定,得到了周仪的肯定,他仿佛被泡在蜜罐子里,从精神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往后的日子如果有周仪陪伴,他好像又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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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堂之上,夏京才知道周仪说的他有办法帮他应付陛下那儿是指什么办法。
恩科一事递了折子议过后,便有御史出面参了夏京一本,说他纵容属下搜刮民脂民膏,大发灾难财。
夏京直觉这便是周仪所说的“办法”,否则哪里有那么凑巧,昨日才说要替他想办法缓解燃眉之急,今日便遭弹劾。
虽心有所感,此情此景他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二:“李大人说夏某纵容下属大发灾难财,可有真凭实据?李大人可要慎重,无故弹劾即便你是言官御史也逃不了一场罪责。”
李御史既然有胆子弹劾夏京,自是早就做了充足准备,现下遭夏京反诘,当即有条不紊,一一将证据拿出来:“此事发生在河南南阳府,据河南巡抚早前奏报,南阳府及附近几个府县遭遇旱灾,接连三年颗粒无收,虽有朝廷下拨的赈济粮食,终究是杯水车薪,百姓勉强糊口已是艰难。二等侍卫舒齐籍贯便是南阳府,家中经营米粮生意,在此等灾难时节,他家联合府县多家粮商恶意哄抬米价,借机牟利!夏大人作为领侍卫内大臣,没能将属下管束好,负有连带责任。”
明德将整件事情听完,声音严肃质问夏京:“夏爱卿,可有此事?”
夏京回忆着那位舒齐侍卫的情况:“回禀陛下,据臣所知,舒齐确实是南阳府人,家中依稀仿佛也是做米粮生意的,至于李大人所说他家联合多家粮商恶意哄抬米价借机牟利之事,臣丝毫不知,臣请陛下宣舒齐上殿,当面对质。”
明德听了当即道:“准奏,宣舒齐!”
金口玉言一出,便有太监领旨匆匆去寻舒齐,今日舒齐正好在宫中当值,没多久,一个二十来岁、削尖脸型、颧骨高耸的青年侍卫就出现在大殿之上。
许是过来这一路上太监已经与他说了一些情况,他一上大殿便重重跪在殿上,大声呼道:“冤枉啊陛下,奴才家中确实是做米粮生意的,可从来都奉公守法,如今正值灾荒年间,奴才还关照家人要开仓赈济,他们也每月都会免费施粥救济灾民,绝无恶意哄抬米价牟利之事,请陛下明察!”
他这样一喊冤,明德便要李御史拿出证据来,金殿之上,岂容信口胡言,随意污蔑!
李御史便道:“此案乃是臣接河南按察司佥事王珲报送所知,这也是王佥事行走河南诸府,实地探查所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陛下,”他说着,转向跪倒在殿中的舒齐,意味不明地道,“舒侍卫常年在京中当差,南阳家中究竟是何情况,怕是也不甚清楚吧!”
舒齐被李御史这样极有套路地噎了一下,虽有心想要反驳,却一时词穷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夏京知晓了事情始末,在心里权衡好利弊,此时终于开口:“臣总算是听明白了,李御史原是要参舒齐侍卫一本,却偏偏攀扯到臣头上,这怕是不公道吧。”
李御史据理力争:“夏大人分明是未能管束好下属,如何无罪?或者,夏大人若是不想担这个责任,不如把领侍卫内大臣的位置让出来可好?”
夏京听后凉凉一笑,眼神在李御史和舒齐之间来回扫视数遍,他纵然模样生的好,用这样的眼神看人,也将人看得心里毛毛的,终于他放过了两人,上前一步朝明德抱拳道:“陛下,李御史如今是非要咬着臣不放了,臣也不是那等任人污蔑的人,臣请陛下允许臣自证清白,亲赴南阳查证此事!”
“这……”明德一时犹豫,虽说夏京的请求合情合理,可他好容易才等到这人回京,可不想没两日就又把人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