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阿窈小脸上那种忐忑又期待的神情,周仪心下好笑,也就不再卖关子了:“柳大夫十有八|九也是要一同去的。”
阿窈一听高兴了,能与柳商陆再度同行的快乐把她对夏京的厌恶都冲淡了几分,立刻兴冲冲地回房去把才收拾出来的行囊重新归置好,一下子连饭也忘了吃,少女之心表露无遗。
一直在旁边围观的阿窈娘察觉到不对劲,疑惑地问:“老爷,这柳大夫是……?”瞧阿窈方才那喜形于色的模样,她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儿。
周仪朝她安抚一笑:“无妨,对方也是个心地善良、作风正派的年轻人,有我在一旁看着,总不会叫这丫头吃亏了去。”
阿窈娘对周仪十分放心,听后便点了点头,转身去摆放桌上的碗筷,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又转过身来问:“那这柳大夫家里是……不知是否会介意我们这样的身份?”
周仪便将柳商陆和柳太医的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以他们的人品,应该不会介意,你们一家在我府上名义上是下人,实际情况你们也知道,我早已把卖身契归还,阿窈也是良籍。况且,等她来日出嫁时,我亦有意将她收为义女。”
“老爷!”阿窈娘一时感慨万千,不知说什么才好,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您对我们真是太好了,这叫我们怎么感谢您才好!”
周仪笑了笑,正欲让她不必如此,大门那儿忽然传来扣门的声音。
周松还在替周仪收拾行囊,阿窈娘便赶紧放下手里的碗筷过去开门。
插销落下,大门打开,周仪站在屋檐下,隔着庭院望向门口,方才扣门的人正是夏川,他身后还停着一顶轻便的软轿。
是他?
周仪心下一动,远远地招招手让他们进来。
轿夫进门将软轿停放在院中,夏川上前掀开轿帘,里头端坐着的正是已经换下官服、改着一身贵气紫袍的夏京。
只见他挑起眸来笑意盈盈地瞧着周仪,那笑中隐约还带了几分傲,也不起身,那架势分明是在等周仪亲自过去迎他出轿。
第27章 “既然已与你敞开心扉”
见夏京如此做派, 周仪微微摇了摇头,唇角含着抹无奈的淡笑,但还是顺着那人的心意走向软轿。
他的步子不疾不徐, 就像他的人一样, 沉稳有余, 速度稍显不足。
夏京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聚焦在他身上, 此时只觉得那一步一步好像踏在自己心上, 叫人心口怦然,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心情也不免激动起来, 就好像……
新嫁娘忐忑地等着新郎官来牵下花轿,从此后,便是两人一心永结白首。
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想法,夏京心下略觉羞耻, 耳根悄悄泛起微红, 眸光闪烁着, 连忙从越走越近的周仪身上挪开。
该死,自己如今这是怎么了, 每每在周仪面前, 就变得一点也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夏京内心充满了自我谴责, 等到回过神来, 周仪已经停在他轿前。
“夏大人, 这下可以下轿了吧?”倒是没有责怪,反而有点戏谑的意思。
夏京虚张声势地瞪他一眼,总算是弯腰从轿里钻了出来。一下轿, 他就吩咐夏川和轿夫去外头等着。
清净久了的院里一下子涌进一批人, 一下子又空旷起来。
夏京轻咳一下掩饰尴尬, 远远瞧见屋里的桌上摆了饭,便道:“周大人还未用饭?”
周仪边将他引进屋里,边道:“夏大人来得正好,这不正要开饭,可要一起随意用些?”
阿窈娘关上门,快步回屋去收拾饭桌,经过时两人时低低唤了声“夏大人”,转眼人就走到前面去了。
夏京的目光在她背后凝驻片刻:“你家里这些年来倒还是这几个人,”说着语气轻快起来,“阿窈娘做的饭我也有十来年没吃过了,手艺想是又有进步,周大人既然盛情相邀,夏某便却之不恭了。”
其实他掐着饭点过来,未尝不是存了蹭饭的心思,现下却又答应得这样勉强,分明是在周仪面前抹不开面子,不肯承认罢了。
周仪没有点破他的小心思,反而还贴心地给了他台阶下:“夏大人肯赏光,周某不胜荣幸,陋室亦蓬荜生辉,请。”
夏京拿眼暼他:“周大人巧舌如簧,不遑多让。”
两人在饭桌前坐定,阿窈娘便把添了饭饭的碗端上来,府里多年都只有周仪一个主人,周松一家三口一向是和周仪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的,今日多了夏京,阿窈娘想着他们许是有事要商议,便撤下了自家三人的碗筷,把地方留给他们。
周仪见此也没说什么,让她去给外头的夏川和轿夫等人送些茶水,又简单为夏京碗里添了些菜,温和一笑:“粗茶淡饭,让你见笑了。”
“阿窈娘的手艺比之宫里的御厨也不差的,周大人可别太谦虚了。”夏京倒也不含糊,选着几样清淡合口味的菜就着饭吃起来。
这么一来,等阿窈收拾完行囊饥肠辘辘地赶出来吃饭时,就看到自己的饭碗没有了,自己惯坐的位置也被一个讨厌的大坏蛋抢走了。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在爹娘眼皮子底下不敢对周仪不敬,便只把气往夏京身上撒,瞪大了眼嚷嚷着:“你这大坏蛋怎么来了?”
“阿窈!”周仪面含不赞同,对阿窈道,“要是饿了就让你娘拿碗添点饭过来吃,不许瞎嚷嚷。”
“先生您怎么这么好性儿,不仅在外时舍身救他,如今回来了竟还允许他登堂入室,此人往日干了这么多坏事,害了多少人,还曾害得您被贬官外调,被当地官员刁难,吃了多少苦,这些您都忘了吗?”她气哼哼地指着夏京,“即便您忘了,我可忘不了!”
夏京原还有些气不过,想与这丫头辩几句好好教教她做人,上回从南下到回京这一路上,她不知犯了他多少忌讳,她若不是周仪府上的人,早死了千八百回了。
可是一听她提起当初周仪贬官那回事,夏京就又按下了这个念头,盖因此事确实与他有关,他也无可辩驳。
周仪也不是一下子就做到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这么大的官的,那时他还是礼部侍郎,在朝中却已声明雀起,甚是惹眼。
当时安徽有个李巡抚为人刚正不阿,在当地官声甚好,很受百姓爱戴,考核年年是优,不过此人在京时曾与二王爷交情不错。
夏京彼时正绸缪悄悄剪除二王爷的关系网,那时他也还没有做到现在的位置,不敢直接从京中下手,便想着从地方官员入手,千挑万选,选中了这个李巡抚。
李巡府本人挑不出错处,他有个儿子却甚是爱财好色,不知被李巡抚训戒了多少回,后来不敢明目张胆,便悄悄在外头胡天胡地,藏着掖着不敢叫他老子知晓。
当时正好他儿子与人争夺情妇闹出了人命,仗着自己老子的身份狐假虎威,使银子悄悄把此事掩盖过去。
本以为从此就万事大吉了,却被夏京收到消息,借此让人在朝堂上参了李巡抚一本,参他私德有缺,连儿子都管教不好,如何做得安徽一省父母官?合该罢官下狱,以免污了大盛官场清明。
周仪素知李巡抚为官为人的品行,认为他儿子犯罪惩罚罪魁祸首便是,李巡抚纵然有错,念在他多年劳苦功高的份儿上,也罪不至此,因此在朝堂上力保李巡府。
当时也是一部分人主张入罪,一部分人主张赦免,吵得不可开交,明德也是左右为难,险些被满殿朝臣烦死。
后来考虑到李巡府为官确实不错,亦有功绩在身,明德心中已偏向赦免,夏京着急之下便在床|笫之间下了功夫,给明德吹枕边风说周仪沽名钓誉、无视律法、拉拢人心,长此以往恐遗祸无穷。
此言正刺中明德隐晦心事,翌日终于下旨严惩李巡府,就连带头力保的周仪也遭了连带责任,从从二品的礼部侍郎被贬为从四品的山西泽州府知府,一下子从京官变成外官。
不过一年后明德又想起了周仪的好,就又把人调回来了,没过多久原来的礼部尚书致仕,就把尚书的位置给了周仪。
周仪被贬谪的那段时间夏京还在绸缪二王爷的事情,没有时刻关注,不过想也知道,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那些地方官员为投他所好,故意刁难周仪也很有可能。
想着这些,夏京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连眼前堪比御膳的菜色也没有胃口了,因自己理亏在先,对着阿窈也发不出一点火来。
他一时心念百转,抬眼去瞄周仪,却见周仪神态自若地吃着菜,仿佛没有听见方才阿窈说的那些话,也没有瞧见夏京忽而转变的神情。
阿窈见周仪没什么反应,气得跺了跺脚,狠狠瞪一眼夏京,重重“哼”一声,转身跑走了。
周仪这才又为夏京布了些他方才动筷频率比较高的菜,温温和和地劝他多吃些,又道:“阿窈年纪还小,性情未定,我这府里平日也就她一个小辈,难免溺爱了些,往后我会多教导她,你别与她一般见识。”
夏京此刻想的已经不是阿窈的问题,而是……
他犹豫张口:“那年贬去泽州府,你们当真遭了许多罪?”
周仪情绪依然平静,反而还朝夏京安抚一笑:“从京里被贬到外地的官员,难免有那起子小人落井下石,哪朝哪代不是如此,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必为此介怀。”
可周仪越是大度不计较,夏京心里就憋得越难受,几番斟酌,终于艰难启齿:“你可知……那次是我害的你。”
“知道。”
“那你还……”
周仪轻拍他肩膀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先吃吧,若你当真不吐不快,吃完饭再说也不吃。”
夏京打量周仪神情确实没有不快的意思,这才勉强重新吃起来,可被阿窈说破的旧事却依然梗在他心里,仔细算起来,他欠周仪的何止这一件,如今,当真这么容易就能一笔勾销么?
他心里呕的慌,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就约控制不住,这些事情放到现在来看,他依然不后悔,因为这每一件都是他复仇链条中的一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去做,可是对不住周仪,却也是真。
近半个月来在柳商陆的精心调理下,他的孕吐已经好了许多,若非闻到过于刺激的味道,平时基本已经不会再吐,可是现下这样心绪翻滚,哪怕碗里的菜色都是清淡的,那股熟悉又磨人的恶心感还是翻涌上来了。
他急忙放下碗筷,捂住胸口侧身吐了出来:“呕……”
周仪不防他吐得这么突然,一时也赶紧放下手里碗筷,用手掌替他顺着后背聊以安抚:“可好受些了?”
“呕……”夏京吐得辛苦,连话也说不出来,这一吐,几乎把方才吃进去的那些全吐出来了。
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又接连干呕了好几下,这才感觉舒服些,刚停下来,便见身边人递过来一杯茶水,他抬手接过,喝了两口在嘴里晃荡几下,终于把酸苦的异味驱除出去。
这才转过身来面含歉意道:“抱歉,又打搅你吃饭了。”
“无妨,我也差不多饱了。你呢,可还要再吃些?”
夏京摇摇头,现在这样,他即便吃下去也还是会吐出来的,再说他眼下确实一点也吃不进去。
既然如此,周仪便叫了阿窈娘来收拾这一地的狼藉,自己则带了夏京去后面详谈。
夏京跟着周仪走过院子,绕过回廊,沿着一条似曾相识的路走进一间屋子,环顾一圈,他惊呼:“这屋子……这屋子不是……”
话未说完,便觉腰间被一对臂膀轻轻环住,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拥进怀里,后背与胸膛紧密贴合着,那人温和而无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掠起一片涟漪。
“昨夜既已决定与你敞开心扉,便不会再为那些事情责怪你,你呀,亦无需再为此神伤。”
对方自听了阿窈的话后就变得心事重重,又吐得这样厉害,周仪想,自己有责任去宽慰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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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说好听点是端方君子
“可是……”夏京左思右想, 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应周仪,人被对方拥在怀里,他身上亦传来阵阵无力感, 最后只能无奈放弃言语, 将双手搭在腰间那双手上, 用心感受对方给予的怀抱。
“你瞧, 这地方可眼熟?”
“嗯, ”夏京轻轻说着,“是我曾经住过的屋子,怎么看起来没什么变动?”
周仪含笑告诉他:“府上这些年人一直不多, 这几间屋子一直也没有住满过,当初你初来我府上时住的是这间,后来考上科举初入翰林院那段时间,偶尔留宿住的也是这间, 说来也巧, 往后就再也没有人住过这间屋子, 只有阿窈娘会定期过来打扫。”
“为何带我来这里?”
“只是想着你或许会愿意过来看看。”
在周仪看不见的地方,夏京唇角微勾, 随后轻轻挣了挣。
周仪察觉到他的举动, 松开臂膀放开他。
夏京虽得了自由, 却因为离开周仪的怀抱, 莫名生出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他强行将这种感觉压下去, 缓步徘徊在这间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
那张床,周仪曾在他年少时因为他害怕打雷而陪他入睡过,那张桌子, 周仪曾在那儿教过他读书写字, 那方棋盘, 两人曾用它对弈到天明……
抬手轻轻从这些旧物上抚过,夏京心里一时涌起满满的回忆,是啊,除了那些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过往,他们还曾经那样友好地相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