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人的命都是知府大人给的,这位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父母官”,是上天派给泽州府的大救星!
那段时间知府大人成日与他们同吃同住,时常还要东奔西走争取救援物资,人也迅速憔悴下来,几乎瘦脱了相,一点也看不出往日的丰神俊朗。
他初时还想去问一问知府大人是否还记得自己,但那段时间实在过于混乱,他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后来见的事情越多,便越自惭形秽。
像知府大人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搅进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里去,他这样一个污秽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幻想自己能够留在这人身边?既然如此,他又何苦要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想明白这些,他便真正彻底歇了这份心思,好在当时在云来客栈避难的人很多,大家又都蓬头垢面狼狈至极,知府大人也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之中极不起眼的他。
后来水患终于平息,他们便又在知府大人的组织下清理淤泥、重建家园。
此事过后没多久,知府大人就被当今圣上调回京城了,离任那日,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将大人送到泽州府往北十里开外,一路送,加入送别队伍的人就越多。
那时他也是送行队伍中的一个。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后来知府大人终究是走了,可直到今日,好些人家里都还立着大人的长生牌位,愿这么肯为百姓着想的大人一生顺遂。
后来听到传言说大人在京城官运亨通,很受圣上看重,很快就晋升为一品大员,他们都高兴得就跟自己做了大官一样。
而他自己,听说云来客栈的王老板有意将客栈转手,去隔壁平阳府随儿子享清福,他就拿出所有积蓄买下了这间客栈,也算是给自己谋一点往后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一过,就过到了现在。
今日再见周仪,温岚惊讶之余,见周仪又恢复了往日初见时的模样,他亦由衷地感到高兴,难怪一时没有人认出来呢,那时大家所熟识的那个模样憔悴消瘦的知府大人,和眼前这位相貌堂堂、风姿儒雅的先生,根本一点也不像嘛。
他若非与大人有那点“渊源”在,恐怕也认不出来。
此时见温岚愣在当场,直直地瞧着自己一动不动,周仪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抱歉,不知云来客栈已经换了东家,劳烦了。”
温岚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无妨无妨,来者皆是客,先生既然是王老板的故友,便也是我的朋友,王老板于我有恩。”
周仪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小友说的是,有缘相逢便是朋友。”
温岚也回以一笑:“正是这个理。”
见他性情和善,是个易与之人,周仪便又问:“不知王老板如今去了何处?”
温岚毫不隐瞒,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知周仪:“王老板他将客栈转手给我后,就去了隔壁平阳府随儿子同住,他操劳半生,是时候享享清福了。”
知晓故人安好,周仪便放心了,又与温岚道了声谢,带上阿窈去了二楼雅间儿夏京那儿。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然道过别的云来客栈现任东家正一眼不错地瞧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都没有离开。
二楼雅间儿里,夏京原还在等周仪回来一起吃,现下因心里存着气,便等也不等了,一回来就直接招呼陪座的柳商陆先吃。
周仪进来时他更是理也不理,就好像这人不存在一样。
不过一日功夫就变了模样,周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又得罪他了,不过表面功夫他总还能应付得来,夏京变了脸不理他,他也不见生气,只让阿窈也坐下来一起吃。
至于夏川,那是夏京的人,他是不是坐下来一起吃,周仪没有过问的权利。
夏京闻言冷冷一哼,倒也没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吃着,席间也只与柳商陆说几句话,周仪那儿却是连个眼神也欠奉。
这一顿饭吃得阴阳怪气,大家心里都不太舒服。好容易吃完,阿窈非常机灵地叫上柳商陆,两人一起溜了,夏川见状也说自己去外头守着,见夏京点头,便赶紧走出去又带上门,眼观鼻鼻观心地在门外站岗。
这么一来,屋里独留周仪和夏京两人,气氛一时更加凝滞。
夏京拿着只青花瓷茶杯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观察它的纹路,好像这只茶杯是绝世珍宝一样。他宁愿把注意力放在这只普普通通的茶杯上头,也不愿去搭理周仪。
周仪一直也没有弄明白为何昨日还好好的,今日自己出门一趟回来,就变成了这样,不过他虚长这些年纪,好歹没有夏京这样别扭。
于是轻轻笑了笑,好言好语问道:“怎么,今日是哪里不顺心了?”
第32章 大动肝火
夏京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仍是不言语。
周仪见此,似真似假地叹了一声:“唉,早知回来如此不受欢迎, 倒不如方才留在我那老友那儿叙旧呢, 眼下这时候也不算晚, 回去手谈一局正好。”
说着还当真站起来, 转身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哼!”夏京终于出声了, 虽然他其实心知肚明,周仪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当真就这么走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放下手里的茶杯嗔道,“你回来。”
“我若回来,可不又得讨你的嫌。”周仪满脸无奈, 声音里却又带着几分笑意, 不过他还是走了回来, 并且坐到夏京旁边的位子上,“说说看, 到底怎么回事?”
夏京拿眼风扫一眼周仪, 似笑非笑, 连唇角的弧度都是凉的:“还能怎么回事, 这事儿你不是心知肚明么, 偏还来我跟前装傻。我现在算是发现了,你周大人也有不老实的时候。”
“还打哑迷可就没意思了,你直说便是。”
“那你可听好了, 这客栈的东家, 我见过了, 也不怎么样嘛,不过是年纪小了点儿。”嘴里虽说着人家不怎么样,话里话外却满满的都是酸意。
周仪想着方才在楼下所见的那个青年,眉心微蹙,直觉这里头还有事儿,便没有点破,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等着对方继续说出更多。
他这种态度,让夏京以为自己是猜对了,一时更加气急败坏,终于侧过头来直面周仪指责他:“你早说来这客栈下榻是为了会老情人,我难道还真会要死要活拦着你不成?可你把我也带到这里来,就不地道了,你明知我对你……”
他欲言又止,话里的未竟之意却谁都听得懂,懊恼起来,恨恨地咬了咬下唇,“你心里分明什么都明白,却还带着我来见他,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了!”
听到这儿,周仪总算明白他生气的原因所在,不过一场误会,竟惹得他动了这么大的气,心下好笑,摇摇头正欲解释,张口前却又被打断。
夏京眸底有几丝猩红闪过,道出了隐藏在平静表象之下的事实:“我见过的人多了,这东家如今看起来倒是斯文有礼人模人样,早年必定做过皮肉生意,他那种神态举止,瞒不了我。”
周仪原本还当他是误会了,有了误会,解释清楚就行,可他一张嘴就用这种说辞来臆测客栈东家,这倒还有理了?
原本想要解释的话咽了回去,难得板起脸来:“不许胡言,人好好的开门做生意,怎能如此污蔑人家?”
夏京一听周仪不肯承认,甚至还为那东家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哈?我会去污蔑他?他是什么人呐,值得我去污蔑他?”
“夏京!”见他这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周仪也有些动了真气,“我还当你已经改好了,如今你竟还是这样!往日你说我什么都成,总归我也确实对不住你,可你如此牵扯旁人,便是不该!”
这话说得有些重,夏京一时连温岚那事儿也抛开了,喉头也泛起熟悉的恶心感,他强行将这股呕意压了回去,深吸一口气反诘:“所以你对我,就只是对不住而已么,好啊,好啊,我现在才算明白,原来我一直以来都是在自作多情,这才是你心里真正的想法!”
是人都有点脾气,周仪平时可以对夏京诸般忍让,可一涉及到原则问题,他就有自己的坚持了:“你我现在谈的是东家的问题,与其他何干。”他明显觉得夏京东拉西扯,撇开了原本的话题。
可是在夏京心里,这根本就是同一件事情,也压根儿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撇开头不去瞧周仪,来个眼不见为净。
沉默了一会儿,仍然犟着不肯改口:“反正我肯定不会看错。”
周仪想了想,只能换种方法与他讲道理:“旁人的过去与我们什么相干,不管有没有看错,这话往后可不能再讲了。”
夏京凉凉说道:“与我是没什么关系,与你可就大有关系了!你忘啦,是你说此处客栈东家是你故交,来了泽州府,非要在此处下榻的!”
周仪脑内灵光一闪,这时候才总算明白过来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他轻轻笑了笑,正要与夏京分说清楚。
可是这一笑听在夏京耳中,是何其的讽刺,仿佛是在嘲笑他故作大方主动提出要在泽州多留一日,这才闹出这些风波!
这种想法让他大动肝火,先前压抑过一次的呕意又冒了上来,他咽了咽口水,想再一次压下去,不愿在这种时候被周仪看了笑话。
可是这一次他实在是气急怄极,再没能压制得住,只来得及捂住胸口,对着身边“呕——”一声又吐了出来。
刚刚才吃过晚饭,可想而知,这一吐,方才吃的那些几乎全部都吐空了。
他这样一难受起来,周仪就有些揪心,一时也抛开了方才那些不愉快,起身站在他旁边替他顺着后背,边解释着:“你真的误会了,我先前说的故友可不是你见到的这位东家,方才我已问过,是我那位故友把客栈转手了,如今已然去了去隔壁平阳府。”
听周仪这样一说,夏京心里也知道这次确实是自己无理取闹了,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怎么了,着急上火起来,一点也控制不住。
如今这脾气发也发了,事情闹也闹了,想要后悔也晚了。看周仪现下的举动,到底还是心疼他的,便想着装个柔弱把这事儿糊弄过去算了。
于是在胃里吐空了以后,他轻轻扯了扯周仪的衣袖,气势也弱了下来:“我有些难受,嗯……这地儿气味太重,送我回房。”
周仪不疑有他,赶紧扶了他往外走,夏川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守在门口,一见他们俩这样出来,看周仪的眼神复杂极了。
“你家大人又不舒服了,快去请柳大夫过来。”周仪扶着夏京回房,还不忘交代夏川。
夏川见自家大人这虚弱模样,闲话不多说,道了声“是”,就赶紧跑出去找前头离开的柳商陆和阿窈了。
夏京虽说有装可怜的成分在,可方才吐成这样,又动了真气,人也确实有些不舒服,被周仪扶着躺在床上的时候,小腹好似还有些不大真切的隐痛。
柳商陆很快就来了,阿窈许是不愿意见到夏京,就没有跟来,夏川把人带过来以后就还是在门外守着。
柳商陆仔细摸了摸夏京的脉,又问过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大致就把情况弄清楚了,见周仪还在,他欲言又止,拿不准要不要直说。
还是夏京朝他点了点头,他才直言道:“夏大人这次运气很好,问题还不大,不过往后尽量不要再像方才那样情绪波动过大,常人还气大伤身呢,夏大人您早前就动过胎气,胎息没那么稳当,再来几回,对腹中胎儿就会有影响了,万一落下病根,往后早产甚至小产都有可能,不只对小的,对大人也有危害。”
“知道了。”夏京垂了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商陆见此,便朝周仪道:“周大人,我去为夏大人煎服安胎药来,劳您陪一陪夏大人。”
周仪看了眼夏京,点点头:“劳烦柳大夫。”
等柳商陆出门,周仪便坐到床沿上,握着夏京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往后有事多问一句便是,何必自己这样瞎想,方才柳大夫也说了,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接连被两个人“训”了,夏京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不过现在也没什么生气的心思了,更多的还是后怕,万一真伤了腹中孩子,他才真要追悔莫及。
“知道了,只不过往后我真想知道什么的时候,周大人也要直言相告才是。”他看向周仪的眼神有些玩味。
周仪朝他笑笑:“自然,只要无伤大局、不伤百姓,我也没什么可瞒你什么知我意的。”
“看来夏某人加上孩子在周大人心里,还是比不过这所谓的大局和天下百姓了。”
“这如何能拿来比?”
夏京扯扯唇角,再没有接话,他当然也不想有那么一天,只不知若当真要有那么一天,他周仲常究竟会选哪一边啊……
半个时辰后柳商陆把煎好的药端了过来,夏京喝完歇下,周仪陪着他睡着以后,才轻轻离开他房间,夏川此时已不在外头。
周仪自己的房间就在夏京隔壁,不过有个人好像一直在等他,他从夏京房里出来后还没来得及进自己房间,就被人叫住了:“先生,请留步。”
周仪回头一看,略有些讶异:“原来是小友你啊,寻我何事?”
来人正是客栈东家温岚,他轻声道:“可否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周仪略想了想,便道:“当然可以,小友请。”
温岚把他带到了客栈后院,四四方方的一个地方,占地不小,此时已是深夜,院里没什么人,唯有明月高悬,皎洁的光芒洒满整个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