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仪光听着这话,就已经浑身都僵硬了,从前深埋在心底的阴影再度浮现,说句不好听的,一个已经让人九死一生,如果是两个,艰难何止加倍,再说夏京是男子,本就比不得妇人得天独厚,他如今的年纪也早过了妇人最佳的生育年纪,这些全部加起来,周仪几乎不敢想象真到了生产那一日,会是怎样的情景。
两人现下靠得这样近,夏京立刻就察觉到他情绪的转变,声音也紧张起来:“怎么,你不高兴?”
周仪忙道:“不是的。”
夏京如今已经十分辛苦,他不能再拿自己的心结去增加对方的负担,而且因为这些可以预知的艰难,他对夏京的歉疚感愈发深重。
于是安抚性地伸出空闲的臂膀紧紧揽在对方肩头,像是对自己的保证,又像是对夏京的承诺:“你肯为我担这样的风险,做出这样大的牺牲,我自然欢喜,子高你相信我,这一次,我定会保你们平安!”
夏京“噗嗤”一笑:“你这么严肃,弄得就跟要生离死别似的,吓唬谁呢!我才不要你的保证,我要你……”
“嗯?”
“我要你……”他使坏般地将尾音拖长,好像故意吊着周仪的胃口,等到时机成熟,便忽的探过头去,双手揽在周仪脖颈后头,主动将唇送上。
他也算是风月场中老手,烟花巷里旧客,当初为了“魅惑君王”,还特地在私下里学过些手段,吻起人来极有技巧,对付周仪这种一年办不了两回事的木头桩子堪称炉火纯青。
周仪刚开始确实震惊,不过度过了这个阶段,克制着没有推开他,往后便也食髓知味起来,反手托住他脊背,顺着引导加深了这个吻,甚至还在后来反客为主,用他一贯以来先是沉稳布局步步紧逼、最后一击即中的风格将夏京吻得软了身子。
顾及到夏京的肚子头几个月还没有完全稳当,今夜就只到这个吻为止了。
结束以后两人分开了些,各自平复激荡的心绪。
夏京先还大胆地主动勾引,这时候反而羞耻起来,裸露在外头的皮肤更是染得通红,想到自己大着肚子还去勾着对方索吻,弄得最后险些走|火,他更是连看一眼周仪都不敢。
反倒是周仪这个被勾引的,这时候颇有点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还记得将气力不继、扒着床柱直喘的夏京塞进被窝,捻好被角。
今夜他来找夏京,原本是准备议事的,因为这一个接一个的变故,他自己也有些昏了头,正事儿最后也没能议成。
第36章 冠盖满京华
昨夜没能说成的事儿, 周仪翌日早饭时才找着机会与夏京说起。
因为昨夜把误会解开了,今日交流起来再没有往日那种佯装无事的隔阂,顺畅便利极了。
就连阿窈都察觉到了他们之间这种氛围的转变, 转过头去戳了戳柳商陆的胳膊与他咬耳朵:“你看, 他们俩是不是感觉不一样了?”
柳商陆自觉为夏京隐藏, 揣着明白装糊涂, 一副吃得很认真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什么?哪里不一样?我不觉得。”
阿窈气哼哼地往他胳膊上捏了一下:“你就装傻吧你!”
柳商陆疼得“嘶”了一声, 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倒是周仪听见这边的动静,侧过头来朝阿窈摇了摇头:“阿窈,不许折腾柳大夫。”
阿窈讪讪一笑, 努力为自己辩解:“我才没有折腾他呢,分明是他对我不坦诚!”
夏京瞧着他们这模样也难得插了一句:“小丫头,如果事事都打破沙锅问到底,活着得多累呀。”
阿窈几乎被他们这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几乎没脾气, 耸了耸肩泄气道:“行行行, 我说不过你们还不行么, 喝粥,喝粥。”
柳商陆见她不太开心的样子便靠过去低声哄她, 很快小儿女两个就又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起来。
周仪无奈一笑, 转头去看夏京, 却见他瞧着阿窈和柳商陆的眼神里, 流露出些许艳羡, 于是心下一动,轻轻在饭桌底下拍了拍他的大腿。
夏京被唤回神来,目光飞快从周仪身上一瞥而过, 心里有些暖, 但不敢多瞧, 掩唇清咳一声说起了正事:“如此说来,等这批米粮一到我们需得紧紧盯着才行。”
“这事儿问题不大,让阿窈去便是。”
“这……”夏京有些有犹疑,阿窈虽会些拳脚功夫,可她怎么说也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这种事情交给她真的没问题么?
周仪朝他安抚一笑:“无妨,这种事情她早就熟门熟路了,应付的来。”
既然周仪都这么说了,夏京便放下了这层隐忧,继续与他讨论官商勾结的事儿:“你说这种事儿只这南阳一地的官员办的下来么?”
“贪墨赈灾米粮与草菅人命何异,这么多的商号与涉案人员,总有人良知未泯。至于上头么,想必总有人为他们遮掩,否则早就被告上来了,如何等得到现在。”
“哎你看我做什么,这事儿可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咳咳,我没说此事与你有关。”
早饭过后,两人谁也没带,一起去街面儿上暗访。
南阳的街头明显比泽州萧条荒凉许多,因为旱灾缺水的关系,随处可见开裂的黄土,风一吹便是一阵黄沙漫天,在这种环境之下,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一个个看起来都是面黄肌瘦的,精神面貌十分萎靡。
“泽州水灾横行,此地又常年大旱,上天也当真别扭,偏偏吝啬不肯给个风调雨顺,却苦了百姓。”
“水旱灾害哪朝哪代不是如此,现如今这中原腹地没有战乱已是百姓之福了。”
“其实水旱灾害根源还是在水,多水成灾,缺水亦成灾,若是想办法把这山西、河南的水治理起来,想必往后百姓会好过许多。”周仪感慨着,忽道,“你不是工部尚书么,按理这些工程事宜都在你的管辖之下,从前可曾谋划过?”
这就让夏京苦恼了:“你也知我这个工部尚书上任不过几年,我本也是科举出身,于这些事项上并不精通,好在工部这一大帮子属官也不是酒囊饭袋之辈,平日里都按旧例办事,也没出什么岔子。说来好笑,工部在六部当中排在最末,一向不太受重视,我在朝中根基尚浅,陛下把工部给我一是要提高我在朝中的地位,二也是没有其他几部那么显眼,上任以后我主要还是替陛下办其他事情,真正花在工部的时间反而不多。”
“怕还不只如此吧。”
“怎么说?”
“工部掌管工程营造事宜,最是个油水肥美的差事。”周仪点到即止,也不多说。
夏京愣了愣,不甚在意地笑道:“这倒也是,我置办那些产业也是托了工部的福,不过……”他拖长了调子停下脚步直视周仪,“你不会真以为那些银子全部进了我一个人的腰包吧?”
“自然不是,”对于这些周仪心里也是门儿清,“倘若当真如此,那位岂能容你。”
“所以我呀,大部分时间不过是揣度上意,听命办事,大前年南巡花了多少银子、前年给太后办大寿花了多少银子、去年翻修御花园又花了多少银子,还要给皇子娶妃、送公主出嫁,后宫妃嫔一年四季各色珍宝赏赐,这可都不是小数目,光是明面儿上那些点拨款怎么可能办得下来!偏我见缝插针谋划着干掉几个二王爷的党羽,还要时时提防被你阻挠。”
好在周仪心明眼亮,没被夏京这般说辞蒙骗了过去:“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委屈,即便如此,你自己捞的也肯定不少,我看你平日的行事排场,比皇家也不差什么。”
夏京也没有否认,只道:“我既背了这么个名声,不好好享受享受,多亏啊!”说着还瞥一眼周仪,挺了挺微隆的小腹,手掌虚虚比划了一下,“当初也没想过这辈子还能留个后,都是有今天没明天这么过的。”
周仪心口微滞,拍拍他的肩膀,两人继续往前走,还主动转换了话题:“对了,我记得工部有个叫顾江的属官,他仿佛对治水一事十分有研究。”
“顾江?”夏京呢喃着,回忆道,“是有这么个人,平日里不怎么爱出风头,也不爱说话,成日关在试验场捣鼓他那些泥沙,考核也不突出。他那种深居简出的人,你怎么知道他?”
周仪只微微一笑:“我自有我的途径,让他来实地看一看,或许能想出点法子。”
“行,”夏京一口答应下来,“回去我便修书一封,让他即刻启程到山西河南这一片实地看看。”
周仪挑眉看他:“这么信我?”
夏京莞尔:“能被你周大人看在眼里,还特地与我提起的人,手里总该有两把刷子才是。”
两人边谈边闲庭信步一般走在大街上,路过一处戏园子后门时,忽有个衣衫单薄、满面油彩的少年跌跌撞撞跑了出来,慌不择路之下左脚绊右脚,就这么摔在他们跟前。
因着这番变故,两人同时顿住脚步,对视一眼。
夏京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堆满干柴的角落,当机立断,指指那儿。
少年眼珠子咕噜一转,十分机灵地爬起来就躲进那堆干柴后头。
刚躲好,那后门里就追出来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四下一顿张望,见着周仪夏京二人,上来就问:“喂,你们可看见有个画戏妆的孩子从这儿跑出去?”
“戏妆?”夏京装模作样凝眉细思,“是脸上有几条白色几条黑色那个?”
汉子忙道:“就是他,你看见了?他往哪儿跑了?”
夏京随意指了个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喏,方才看他一溜烟儿就往那里去了。”
汉子不疑有他,手臂一挥,带人朝夏京所指的方向追去。
等他们走远了,夏京才得意地看了眼身旁一直负手看着周仪,朝柴堆那里使了个眼色,转身招呼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回吧。”
周仪没什么异议:“好。”
两人往回走了没多久,那少年就飞快追了上来,正好路边有家成衣铺子,夏京进去转一圈出来,给少年罩上一件深蓝色的曳地斗篷,将头脸全部盖住,此后一路回到客栈都没出什么问题。
阿窈早拉着柳商陆踩点儿去了,客栈里只有夏川一人留守,夏京便叫夏川带那少年去洗干净,与周仪一道回了他的房间。
“那孩子……”
夏京将下巴一抬,笑中带傲:“好叫你周大人看看,我夏某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善心肠的。”
周仪莞尔:“我何时说过你没有善心了?”
夏京瞥他:“往日你虽没说过,可字字句句都是这个意思。”
周仪忽然凑近他:“这么说,往后你便要去恶行善了?”
夏京耳根微红偏过头去,声音里却依然强撑着那股傲气:“你若是喜欢,我自然可以做到!”
周仪低低笑着,心情大好,突然靠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子高真乖!”
夏京一开始被他主动的亲吻弄得愣了神,等到反应过来,又听他说了这话,顿时面色爆红,却又非要做出个凶恶模样:“乖什么乖,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
他心绪激荡起伏,面上的红也消不下来,深觉自己这一回在周仪面前出了大丑,心里好生别扭,又犟着不肯低头:“你……你去看看夏川那儿怎么还没好,叫他办点事这样磨磨蹭蹭,看我不罚他!”
“好。”周仪顺着他的心意出了门,也有意让他自己缓缓,不过,这人一改从前那样阴阳怪气牙尖嘴利、羞涩起来的样子,还真有点……冠盖满京华的意思,连他都有些把持不住,难怪那人对他食髓知味、在身边一放就是这么多年。
他唇角含笑摇了摇头,去后头寻夏川和那少年。
留在屋里的夏京一脸热意怎么也消不下来,坐下来连灌三杯凉茶,又沾了些茶水在自己面上拍了拍,这才感觉好些,但是一想到方才那木头桩子主动亲他的场面,那股热意就又上来了。
他眼波中流转着惊人的艳色,“恨恨”地嘀咕:“还做人家老师呢,为老不尊!”不过那艳若桃李的面色,还是将他真实的心思完全出卖了。
第37章 “有几分你年少时的影子。”
顾及到夏京的情绪, 周仪特地等了一会儿才带着那少年回来。
此时夏京已经平静下来,只是与周仪正面相对时还是不太自在,便把注意力都放在少年身上。
正眼瞧那少年时, 他才惊觉这少年当真生了一副好模样, 看起来也就是舞象之年, 细皮嫩肉, 唇红齿白, 与此地大部分百姓的状态很不一样,想来除了天生丽质之外,平日里被细心养护也是很大一部分原因。
既然已经把人带了回来, 总该问一问具体的情况:“你是那戏班的人,为何要跑出来?那些人又为何要抓你?”
少年看看周仪,又看看夏京,低下头去, 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复又抬头看看他们, 终于下定决心,和盘托出:“班主要把我送去钱知府府上, 我不肯, 他们就想把我绑去!”说着撩开袖子, 两只纤细的手腕子上果然有好几道绳子捆|绑的痕迹。
夏京又问:“那钱知府怎么说也算是南阳一地的父母官, 你为何不愿意去?”
少年显然有些激动:“我才不要去, 从前葵珠哥哥和芸珠哥哥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不要跟他们一样!”在他们这些小戏子的口口相传中,那钱知府府上就跟龙潭虎穴一样可怕。
这话就很值得琢磨了, 周仪抬头与正好望过来的夏京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到了某种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