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官员确实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不过也不能完全怪到他们身上,如今的情况下大量饥民被放入城池,势必引起城中动乱,更加不好管控。当然,如果有贪墨赈灾米粮的情况,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比之下城内的情况还算好的,哪怕卖儿卖女,起码还能活命,城外大小村子三年没有收成,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路有饿死骨已经照进现实。
他们一路走来就帮忙安葬了不少随意丢弃在路边的尸首,有些尸首甚至缺胳膊断腿,令人不忍直视。
但是灾情之下,这些景象都是常态。
朝廷如今已经从每年改为每半年拨下一次赈灾米粮,看情况依旧是杯水车薪,治标难治本。
打探了一日返回客栈,两人连晚饭也没有用,就屏退众人关进房间商议眼下情况。
夏京面色凝重:“眼下这情形,你怎么看?”
周仪心中早有成算:“朝廷拨下来的米粮都是按照民籍计算过的,若全部被用于赈灾,百姓绝不至于如此,看来我先前得到的消息还不尽完全,这些米粮商号表面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内里的水深着呢。依我看,恐怕不只恶意联合哄抬米价这么简单,官府怕是也牵涉其中了。”
夏京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官府扣下了部分官粮,借由商号的名义高价卖出,借此敛财?”
“极有可能。”
“如今舒齐之罪已然无需继续查证,我这个领侍卫内大臣的连带之责也是坐定了,自证清白已成一句笑话,你离京前说有法子让我将功折罪,现下可以说了吧?”
周仪拧眉沉思片刻:“这样吧,明日又是官府的施粥日,粥棚会搭在各个城门门口,我们先去看看再做决定,如何?”
“好。”夏京一口答应下来。
这几日两人都累了,事情既已商定下来,周仪便起身道:“我去让客栈摆饭,你吃完晚饭早些休息吧。”
“不必了,我没胃口。”夏京想起近在眼前的灾难景象,神色厌厌摆了摆手,“你自己吃吧。”
周仪看了他一眼,也没劝,直接出了房间,不过他很快就端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里是两碗粥和两碟佐粥小菜。为节省米粮,南阳的客栈里早已不提供米饭了。
周仪将其中一碗粥放到他面前:“吃还是要吃的,否则你身体就先撑不住。”
粥碗都端到跟前了,在这个地方浪费粮食愈发显得可耻,夏京也就没说什么,默默端起粥和着两个小菜吃起来。
两人各自喝着粥,期间连交流也无,喝完了粥,依然是周仪收拾,出门之前,他意味深长地留下一个问题:“若是为此地灾民献出些钱财,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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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脚下不起眼的角落里,三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饥民”陆续从不同的方向赶过来,相同的是,他们怀里都保护着一碗刚刚从城门口粥棚里打来的粥。
周仪和夏京各自接过这三碗粥查看,果然如此,每一只碗里面都只是满满的一碗米汤,以及可以数得清楚的几粒煮烂了的米而已。
如果每一次官府开棚施粥施的都是这样的米汤,也难怪城外的百姓会出现饥饿至死的情况了。
据扮做饥民的夏川和两个车夫说,他们问过此地百姓,几家粮商每每施粥时,拿出来粥也就是这种货色。
如此便证实了两人先前的猜想,官府与粮商勾结,利用朝廷下拨的赈灾米粮大肆敛财,粮商甚至还以这种施粥“善举”获得朝廷批准,减免商税。
简直欺上瞒下,蛇鼠一窝!
怪不得他们出了山西南下经过河南各府县,一路看下来,只有南阳及其附近的情况最为严重!
做完这些回到客栈,夏京便提出要捐献国库拨给河南半年的米粮用度以抵消失差之责,他手里产业众多,这么些米粮虽消耗甚多,他也还负担的起。
周仪原本替他想的法子也就是这个,所以昨日才会问他是否愿意为此地灾民献出钱财。
不过他突然这样大方,倒叫阿窈吃惊不小,再加上一路上他都安分得很,除了时常与周仪闹个别扭冷战几日,其他时候都没出什么幺蛾子,所以她信守出发前与周仪的约定,对夏京的态度改善不少,虽算不上亲近,倒也不再一口一个“大坏蛋”的叫人家。
南阳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目前就缺一个拿得出手的证据。
好在这个证据很快就来了,按照早前的安排,再过一个多月便是朝廷下一次下拨米粮的时间,他们只需在此处等着米粮运到,便能想办法找到官商勾结贪墨官粮的证据!
周仪当即便回房去草拟奏折和书信,将在南阳这边的探查情况和夏京的想法报给明德,同时也将自己等人的打算告知,希望明德这边不要轻举妄动,另外也将他亲眼看到的河南饥荒情况在信里与何老大人详细说明,也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此次的书信十分重要,便由阿窈亲自送到埋在山西的暗桩手上,通过秘密渠道送往京城大学士府,再由周松出面递到明德和何老大人手上。
书信送出,周仪这边就暂时没有别的事情了,只需隐藏好身份静待即可,他倒没有闲着,等阿窈回来后,就带着她去南阳府附近的其他府县探查了解情况,隔几日回来修整一下。
夏京也开始行动起来,连日来忙着派夏川四处联络分散在各地的产业,一封封手令从南阳发出,暗中从各地调集银两收购米粮,提前做好准备,只等南阳这边的事情落定、明德那边也同意,就能把赈灾的米粮运来。
书信来往很耗时间,这一忙就忙了一整个月,等到明德同意书信中所请的旨意送来,夏京的肚子都快三个半月了。
两人这段时间各自忙于手头的事情,交流不多,难得聚首,谈的也都是正事,至于上回温岚那封信带来的尴尬,最近都只字未提。
这日戌时周仪收到风,说是朝廷下拨的米粮已经在路上,南阳府的份额要不了几日就要送达,他现下左右无事,便去敲了夏京的门,打算与他商议一下往后的行动。
门被敲响的时候,夏京刚刚擦完身,将一件紫色绸缎的贴身袍子披在身上,勾勒出隆起愈发明显的腰腹。
这地方旱灾严重,相应的水源就十分宝贵,他本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可来了这里,沐浴都成了奢侈,只能隔几日弄些水擦一下身。
他白日里衣着整齐,腰带再系松一些,还能勉强掩盖一下,此时只着贴身袍子,不同于以往的肚腹便完全遮掩不住了。低头瞧着自己明显走样的身体,他有些懊恼,于是回应的声音也带了些许烦躁:“谁呀?”
“是我,方便么?”
听见周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原还想再取一件外袍披在身上的心思就散了,甚至还把胸口的衣领扯松了些,唇角轻轻一勾,就这么过去开了门。
门一开他连个眼神也没有给周仪,转身就往里走,还淡淡说着:“把门儿带上,这么晚来找我,什么事这么急?”完全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周仪进门关门一气呵成,但是转身去看夏京,目光触碰到他腰腹,瞳孔猛地一缩,这时才对夏京有孕这件事情有了更加真切的感触。
察觉到他这种专注的目光,夏京心下既别扭又欣喜,嘴上却还是不肯饶人,同时一个眼刀子甩过去:“看什么看,见到我成了这样,你很高兴?”
第35章 风月场中老手
夏京的话很不客气, 说是刺人也不为过。
周仪听了倒没说什么,这几个月以来,他对夏京的性格更加了解, 也更能包容对方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再说他总归要年长六七岁, 哪儿能真为这些事与他计较。
于是便好像没有听见方才的话一样, 缓步朝夏京那儿走了过去。
夏京见他光动腿, 什么也不说,心下一紧,顿时对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有些懊恼, 这都一个月了,好容易在现下这种时候见面,何必要去把气氛弄成这样。
不过还不等他懊恼完,周仪就已经走到他面前, 距离不过半尺远, 抬手便攥住了他特地拉松、露出大片雪白胸膛的衣襟。
夏京呼吸微滞, 有些慌乱地垂下了眸子,耳根隐隐有些泛红, 暗道这根木头怎的突然开窍了?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而且错得相当离谱, 对方根本就不是开窍, 反而替他将松垮的衣襟拉紧了些, 还温声叮嘱:“夜里天气凉,衣裳怎的穿成这样?可别伤风了。”
夏京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未免太傻、也太可笑了。他有些恼羞成怒,一下打掉了周仪的手, 眼含讽刺, 凉凉说道:“你是我什么人, 我怎么穿衣裳用得着你管?”
又被他刺了一下,周仪还是一样的好脾气,温温和和地道:“身体总是自己的,再不顺心也不能亏着身子不是。”
夏京听了面色愈发难看,眼神更是化为利刃刺向周仪:“这么些日子都是一副与我公事公办的嘴脸,现在这样又算什么?你还真当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成?”
周仪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又想干什么?那日在马车上,有了问题一句话也不肯解释,让你走你还真就走了,呵,你倒是一走了之,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周仪讶然,随即仿佛突然明白了这些日子矛盾的根结所在,但他还是要解释一二:“那日柳大夫说你的身体不能动气,我怕留在那儿,你看着我更来气,这才走的,毕竟信中所写都是事实,我先前虽不大记得,看了信以后也记起来了,无可辩驳。”
他说着顿了顿,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夏京板起的面孔:“我想,你总不愿意我用瞎话骗你。”
“哼,”夏京难堪地撇开头去,“你曾去过那种地方的事情,在京城时就与我说过,我有这个心理准备,不过一时没有想到还会遇见真人罢了。”
“所以,你对此事还是颇为介意。”周仪一语中的。
夏京咬咬后槽牙:“他还那么年轻,字里行间,对你又如此推崇,为了等你再去见他一面,甚至愿意继续留在那种污秽之地,真是情深义重得很呐!”
周仪失笑:“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他如今也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早就时过境迁了,而且,只那么一次。”
“一次,”夏京幽幽看向周仪,“可是你我之间,不也就那么一次么?”
周仪突然将双手搭在他肩头,示意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认真地道:“子高,你是你,他是他,你没必要拿自己与他比,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夏京情绪明显激动起来:“我跟他比?他也配!”
周仪一声轻笑,顺势将他拥入怀里,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古人都说了,只应怜取眼前人,子高,你懂我的意思吗?”
时隔一个多月,再度被周仪拥进怀里,夏京先还没什么诚意地挣扎了一下,等到这话说完,那点小小的挣扎就完全消失了,一股从耳边传来的麻痒之意飞快通过脊柱传遍整个身体,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不适应极了,连骨子里都仿佛有些颤抖。
周仪这回好像存心不肯让他好过,继续说道:“你记着,你是大盛独一无二的夏子高,在我这里,你永远不需要与旁人相比。”
这相当于承诺一样的话从周仪嘴里说出来,让夏京头脑中“轰”地一声炸响,骨子里的颤意不受控制地蔓延到全身,幅度大到连周仪也察觉到了。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周仪想要松开双臂查看夏京的情况,背后却拥上一双手来让他离不开,亲密无间的距离让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肚腹上的那种弧度。
“嗯,不是,只是……不想这么快离开你。”夏京诚实地表达了自己当下的心情。
周仪再度失笑,也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态度包容极了:“好,都依你!”
夏京于是就这么安安心心赖在他怀里,直到感觉满面的热意消退下去,仿佛要跳出喉头的心脏回到胸腔,他才轻轻扭动了一下身子。
周仪这一次准确地感应到了他的意思,顺从地松开臂膀。
夏京心情舒畅,不安心的感觉也尘埃落定了,对待周仪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且毫不吝惜自己的笑容。
他的模样本就风流俊俏,张扬起来更是艳丽至极,眼下穿着这样松松垮垮的袍子,态度慵懒随意,已经掩盖不了的微凸小腹又为他增添了几分矛盾的温柔。
周仪从不否认夏京的样貌出众,可此刻这样的情景,依然叫他心潮浮动,心头久违地升起些许情愫,他瞥开眼掩饰般清咳两声,不敢再去看夏京。
不过他忘了,夏京可是个千方百计勾引他的“坏胚子”,这样的大好时机,又怎会放过!
他越是想克制,对方越是有千百种花样来破了他的心防!
手被轻轻牵起,又被引着坐到床沿,两人肩并着肩,摇曳的烛火将两个影子亲密叠成一个。
夏京毫不避讳地把头靠在他肩上,顺势执了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的弧度上,轻笑:“这孩子长得愈发明显了,你竟才来看他,难怪柳商陆说这胎怪异呢,想是生了你这混账父亲的气了。”
周仪手掌一颤:“怎么?”
夏京柔声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呀,他说这里头也许不只一个,但是眼下月份尚浅,还不能完全确定。”他说着又笑了,“我想着柳商陆既然能告诉我,那就该八|九不离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