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 以夏京如今的身体状况便不适合再往那边去了。
周仪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如这样,你暂时在此盘桓一段时日, 我带阿窈先去看看情况。”
夏京一个眼刀子甩来, 张口便是拒绝:“不成, 说好了你我一同去的, 如今正逢倭寇作乱, 你去便能安全了?”
周仪好言安抚:“陛下那儿信已经送过去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去肯定是要去的。你放心, 我身边有阿窈在, 等闲也出不了事儿, 我先行一步去探探王宾和水师抗倭的具体情况,也好写成折子上达天听。”
夏京还是不同意:“要去便一同去,我身体没什么大问题,眼下便能启程。”说着竟真掀开了薄被,扶着腰准备起身。
“胡闹!”周仪及时按住他,又替他将被盖回去,满脸都写着不赞同,“肚子都这样大了,行事前也该多考虑考虑两个小的。”
沉吟片刻,他又抛出了另一个筹码:“据我所知,当初刘长刀与二王爷私下往来,绝无结党营私、意图不轨之事,刘长刀作为东南水师统领,一直以驱逐倭寇为己任,结交朝廷重臣,多半是为了打通关卡,多为水师争取粮饷和兵员支持。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此去多半要与尚被关押在牢里的刘长刀及上次那匪首张常山接触,你若同行,委实不便。”
夏京既然拿刘长刀开刀了,怎会不知此人的真实情况,可是即便知道,当时的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如今四海承平,各处边关皆无战事,唯有东南倭寇时有作乱,需调动水师兵力镇压,刘长刀作为东南水师最高统领,也只有拿他说事,才能令陛下生出忌惮之心。
为了堵截刘长刀,除了当时主动投诚的水师参将王宾,他还找了时任台州知府陆群,好不容易才挖出刘长刀与二王爷私下往来的证据,有了铁证,在陛下面前怎么描述这段关系还不是随他编,如此这般废了大功夫才让刘长刀被革职下狱。
要知道刘长刀这些年来抗倭有功,很得陛下赏识,以莫须有的罪名扳倒这样一个有功之臣,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
但是周仪所说也不无道理,此番若是要与刘长刀接触,他理亏在先,去了确实不便,如此沉默良久,便也只能无奈答应下来。
“你去可以,一定要注意安全,战况不知会如何发展,只阿窈一个保护你怕是不够,我知你此处还有暗线,最好让他们也暗中跟随,若是人手不够,我手上也有些人。”虽答应了不去,他还是尽量为周仪考虑周全。
周仪莞尔:“倒是不必动用你的人,我的人足够了,你呀如今也别操心这些了,养好身体才是要紧。”
夏京瞥他:“我心里有数。”心跳不知为何突然停滞片刻,咬咬下唇,他终是软了态度,殷切叮嘱,“此去千万要注意安全,涉险之前,多想想有人还在等你回来。”
周仪倾身上前,轻轻在他唇角印下一吻:“我知,你安心便是。”
虽如此谈妥了,周仪临走时还是单独交代夏川,让他要照顾好他家大人,哪怕听到他出事了,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拖住,不能让他冲动之下做出傻事,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夏川听后面露难色,不过毕竟事关夏京,他保证会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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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仪走后,便只剩夏京主仆、柳商陆和蕊珠还留在客栈。
探子每日三次雷打不动将台州的消息传来,没有太大异常,夏京却还是心神不宁,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拉着蕊珠,试图将自己沉浸在戏曲当中。
周仪对戏曲之道甚是沉迷,夏京本身也极爱唱戏,蕊珠是戏子出身,在这方面与夏京十分投缘,每日搭着伴儿唱上几段,好歹能打发时日。
虽则如此,夏京心里对周仪的担忧还是有增无减。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京的肚子就跟吹了气似的长,沉沉坠在腰间,对腰背的负担越来越大,行动也愈发不便。
拖着这样的身子他耻于见到外人,这些日子几乎足不出户。
天气闷热异常,雷声隆隆,倏忽骤雨倾盆,搅的人心浮气躁,几个时辰前才洗的澡,这么会儿功夫身上就又被汗湿得粘腻起来。
夏川前两日寻了盆冰放在屋里,好歹降降温,让人舒适些,被柳商陆瞧见,说是对身体不好,夏川马上就把冰给端走了。
夏京纵使心中不舍,为了腹中的两个宝贝疙瘩,还是宁愿自己难受一些。怀孕的时日越长,越能感受到为人父母的不易,他虽是男子,对腹中孩子的爱一点也不比旁的“母亲”少。
歪在躺椅上眺望窗外雨中西湖,盛放的荷花瓣被豆大雨点砸得颓然垂落,倒是那尚未绽开的花骨朵依旧婷婷。伞状荷叶盛满雨水,往侧边倾泻而下,不沾半点尘埃,倒也别有意趣。
夏京出神地瞧着这一片雨景,一手扶着躺椅扶手,一手轻轻搭在大腹上,看似百般祥和,实则心神不宁,拧起的眉心这些日子以来就没有松开过。
突然他浑身一震,身体僵硬,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大腹上久久没有动弹,很快,他便感觉到这不是错觉。
搭在腹上那手下意识地追逐着那点细微的动静,察觉到胎动的欢喜稍稍驱散了胸中烦闷,这种体验很新奇,一下吸引了他大部分心神,不过孩子好像没什么力气,只动了几下便停歇下来。
夏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记得将有些酸软的身体放松下来。
此时忽听有人在外敲门,敲门声音急促。
“大人,是我。”是夏川的声音,他最近从不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夏京午睡,除非,事态紧急。
夏京心跳漏掉一拍,搭在躺椅扶手上那手猛然收紧攥成拳,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急切:“进来。”
不过等夏川进门来到他面前,他那点急切已经收敛起来,轻抚着大腹撩起眼皮淡淡问道:“何事?”
夏川脸色不好,身上沾着点点湿意,一时踟躇,欲言又止。
夏京眉心拧起,沉声斥道:“说话!”
夏川知道早晚要说,拖也拖不了多久,一狠心便道:“刚收到消息,台州城破,水师败退,倭寇横行城中。”
夏京胸腔里那颗心直直坠落谷底,但还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他呢?”
夏川道:“周大人于混乱中失踪,阿窈姑娘和暗线都在找,尚未有回音。”
“王宾那饭桶是干什么吃的?”
“王统领已率水师残部撤出台州府。”
“酒囊饭袋!”他面露轻蔑,随后又道,“加派人手,每个时辰来报一次。”
“是。”夏川得了命令立刻出门去安排。
直到这个时候,夏京才展露出一些焦急情绪。他在周仪面前嬉笑怒骂,喜怒随心,甚少遮掩,实打实捧出了自己的真心,可是在旁人面前他总要留点体面,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夏川。
失踪了……
怎么会这样呢!
此刻这躺椅上再也躺不下去,他扶着腰起身来到窗边,望着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雨心中愈发烦闷,不过好歹理智尚存。
他所认识的周仪,不可能愣头青似的就冲出去冒险,一点后手也不给自己留!
抱着这样的信念,夏京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或许过不了几日,那人就会突然出现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谋划。
可是他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混乱之中当真出了意外……
手下意识地扣在窗框上,几乎要将木质的窗框扣烂,嫣红漆屑落满甲缝,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
他恨恨地想,好你个周仲常,当真会给我出难题,今时不同往日,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失踪的消息一传来,我万一受不住,再出个好歹!
可转念便又是苦涩,眼下这状况,这着实怪不了任何人,周仪是他自个儿上赶着要靠近、千方百计设计人家与自己云雨、又主动要生下腹中孩子的,台州城破,也是他推上去的统领没有本事守不住城而引发的乱象。
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他咎由自取而已!
前方的消息照着时间点按时送来,每一次都叫他多失望一分。
柳商陆显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晚间过来把脉时还不着痕迹地安慰了他几句。
夏京倒也没在这件事情上与柳商陆多说什么,只说自己这两日安胎药喝下去有些作呕,不知为何。
柳商陆道不是什么大问题,许是腹中孩子压迫到胃囊,月份大了确实会出现这种情况。
夏京便顺势托他制些安胎的丸药,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第41章 今生该着他来还债?
日子一天天过去, 周仪一直都没有消息。
夏京逐渐丧失起初那种还算镇定的心态,每一日都演变成煎熬。
夏川每每在外头敲门,他都期盼着会有好消息传来, 可每一次, 却都令他失望。
这种焦急而失望的情绪哪怕他再怎么掩饰 , 也瞒不过日日都要接触的夏川。
这日再一次接到与往常一模一样的汇报后, 夏京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此时距离周仪失踪,已经过了整整十日,十日来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几乎将夏京的耐心磨尽。
许是察觉到夏京倏然阴沉下来的面色,夏川犹豫片刻,试图宽慰一二:“大人,常言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您也别太忧心了, 周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夏京瞥他一眼, 勉强扯扯唇角,脸上却一点笑意也露不出来。
其实想想也是, 正怀着孕, 身子日渐沉重, 行动愈发不便, 既要承受身体变化带来的痛苦, 又要忍受越来越难以控制的情绪,眼看要不了几个月就要生了,孩子的父亲却突然在战乱中失踪, 一群人找了好几日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 这种事情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即便夏京是个男子, 一样要承受生理和心理的巨大的压力,更因为他是个男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如今所面对的压力相比于妇人只多不少。
不过夏川说得也没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夏京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样,试图用这种虚无缥缈的希望来安慰自己,又假装自己真的被安慰到了,臆想着周仪此时定然好端端地藏在某个地方,等着给倭寇致命一击。
这种时候,他就嫌自己的肚子有些碍事了,若非怀着身孕行动不便,他此刻早就亲自带人去台州了。
与此同时他又有些诡异的庆幸,如果当真天不遂人愿,周仪果然出事,他腹中的两个孩子,好歹能给老周家留下两条血脉。
察觉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夏京既惊且涩,往日意气风发屹立朝堂的他哪里能想得到,自己如今为了那人,竟甘愿把姿态低到尘埃。
那人哪里有这么好,值得他这样去付出,他好像一点也看不懂自己了,可是明知自己这样的状态不正常,却还是抑制不住。
莫非当真是前世有所亏欠,今生该着他来还债么?
纷繁情绪一时间俱皆涌上心头,他撇开头去,轻轻挥了挥手,夏川会意,轻手轻脚退出门外。
夏京的整个身子瘫软在躺椅里,一手搭在腹顶,另一只手往上覆住双眸,提不起半点反抗之意,任由那些无法控制的情绪将他淹没。
腹中孩子又动了,一下一下顶着他搭在腹顶那手心,轻轻柔柔又小心翼翼,好似在安慰他,自打那日初次胎动以后,这几日动得愈发频繁。
他往日还有心思安抚一番,今日却动也不想动,任由他们去闹了。
事到如今,总也要给他一点释放的时间……
只可惜事与愿违,夏川才出去没多久,房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而且这敲门声不同以往,听起来短促而高频,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夏京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想到,莫非是周仪有消息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便顾不得那么多了,用最快的速度撑着躺椅的扶手站起身来,步履不稳跑过去开门。
这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脑海中不止一次地期盼着,门一开,那人便好端端地站在他跟前,轻抚他的脸颊,对他说,子高,我回来了。
可是眼下,他把门一打开,瞧见的除了夏川,还有一个无论无何也想不到会出现在此处的人!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瞳孔紧缩,下唇轻颤,一开口,声音哑得惊人:“您……您怎会来此处!”
门口那人一身宝蓝色长袍气宇轩昂,虎目湛然,手握折扇,别有一股卓越风姿,正是本应安稳呆在京城皇宫、享受最严密护卫的明德无疑。
乍一见夏京这种姿态,明德虎目一瞪,没好气地道:“怎么,多日不见,见到我竟怕成这样?”然而目光下移,瞧见夏京腰腹间那早已无法掩饰的隆起,眉心登时蹙起,折扇一指那大腹,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夏京一时心乱如麻,只勉强维持着一丝镇定,将明德请进门,仍让夏川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出入。
明德既惊且怒,天子之威雷霆之势直压向夏京:“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和周仪到底在搞什么鬼!”
夏京用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这种刺痛提醒自己眼前的事实,他脑子里还乱着,浑身轻微地颤抖着,嘴上已经循着本能下意识地试图安抚明德:“您不是在宫里么,怎么微服下江南来了。”
明德重重一哼:“你还有脸问?朕的两位重臣一离开京城就跟脱了僵的野马,跑得人影儿都快没了,你们既然不肯回来,朕只能亲自来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