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京低着头,艰难下跪,双膝着地,垂眸道:“臣有罪,陛下息怒。”
明德当然不会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一个下跪、一句话就息怒,他此次撇下政事微服南下,一是接到夏京的折子,准备亲自处理东南水师一事,结果走到半路便传来台州城破、王宾败退的消息,把他气得够呛,二就是为兴师问罪来的:“怎的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周仪人呢?”
周仪千算万算,唯一没算到的,就是明德会因为近日朝堂无紧要大事,一时兴起亲自动身微服南下。
面对明德的质问,夏京只低着头,连吭也没吭一声,这事儿实在太突然了,他完全没有想好应对的法子。
见他不答,明德怒火愈盛,语气里有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不肯说?好,好啊,那你再说说看,你这肚子是怎么回事儿?”
夏京仍是低着头一声不吭,眼下这样的情况他能怎么说,说自己得了重病,几个月间肚腹就变得这样大,不回京只为南下求医?明德可没这么傻。
还是照实说,他分明是个男子,腹中却怀了孩子?明德恐怕会把他当成不详的妖物,施以焚身之刑吧。
若是再得知他腹中孩子的经手人实际上是周仪,他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可是眼下,已经由不得他继续沉默了,接连两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答案,明德已是怒极,天子雷霆之怒下哪里会管你是谁,他眼含暴戾,一抬腿便毫不留情朝夏京隆起明显的肚腹踹下。
电光火石之间夏京想也没想,出于母体保护孩子的天性,双掌护住大腹,身子一歪,那踹便落在他肩头,一股钻心的刺痛传来。
第42章 如果是那时候怀上的
他伤的是肩膀, 疼得他从肩膀到手臂几乎麻痹,同时人顺着被踹的力道倒下去,哪怕提前用双手护住, 肚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挤压到了。
上下都痛极, 他却偏偏倔脾气上来了, 咬紧了牙关一声也不吭。
外头守门的夏川听见里头动静, 几番犹豫, 终于还是离开值守跑去找柳商陆过来应急。
屋里明德发泄过后心情稍微好转,神情也没有原先那么暴戾了,他上前一步, 蹲下来瞧着蹙眉隐忍的夏京“循循善诱”:“子高,朕以为,你从前可不是这么不识时务的人。”
面对这样的明德,夏京心中既惊且惧。自从那年跟了明德开始, 他就极力扮演好一个宠臣的角色, 平日里看似游刃有余, 实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话行事时刻都在揣摩上意, 想办法投其所好, 所以这种雷霆之怒他只是见过、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
眼下这样的情况, 哪怕他本该有法子化解, 肚腹上越来越明显的痛楚也让他慌了神。
他呼吸逐渐粗重, 更是不敢再开口,因为他怕一开张嘴,发出来的便是呼痛呻|吟, 于是只垂着眸子硬扛。
明德见过魅惑的他、欢愉的他、干练的他、逢迎的他, 还真就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沉吟片刻,忽而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逼迫这人直视自己,缓缓说道:“还是说,你和周仪两个,当真有什么大事瞒着朕?”
夏京眼睫轻颤,脸色和唇色被痛楚折磨得煞白。
可那副咬死不肯吐露一个字的坚贞模样,偏偏叫明德来了兴致,怎么说也在身边放了许久,他发现自己好像一点也不了解这人。
“子高,你知道的,别试图挑战朕的底线。你现下若肯认个错,朕还能给你个机会。”
夏京一面强打起精神逼迫自己立刻想出个办法来度过眼前的难关,另一面,他发觉自己的肚子越来越不对劲,一阵阵缩紧似的,疼得他几乎要打颤。
见他这样冥顽不灵,明德的怒火又上来了,朝堂上他可以放任朝臣争执,那是他有意为之,也乐见其成,可若真有人敢如此违逆他的意思,那显然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他决不允许!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一手提拔上来,这些年来甚是满意的“宠物”!
遂耐心告罄,冷哼一声撤掉折扇站起身来,正欲训斥,眼神一顿,忽而凝滞在夏京身下,那里正缓缓蔓延出一片刺目的鲜红。
就是在这个时候,房门被突兀地撞开,从外头闯进两个人来,一个正是本该在外守门的夏川,另一个,是背着药箱、衣着朴素的柳商陆。
两人一闯进门便直奔倒在地上的夏京处,夏川知道明德的身份,还记得要告一声罪。
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急匆匆拉来的柳商陆,瞧见夏京身下那片血,直接倒吸一口凉气,忙面色凝重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指挥夏川将人送到床上。
而后赶紧跟上去为夏京诊脉,诊了脉后又仔细在他大腹上摸索,边探查边问:“此处可疼?此处如何?”
夏京仍是蹙着眉心,咬牙忍痛,只能用点头与摇头来回应柳商陆的诊断。
夏川也在一旁焦急看着。
反倒是明德,这一下子好像完全被屋里这几人给忽略了。
探完肚腹的情况,柳商陆手一翻,直接撩开夏京下面的衣袍,那处原本洁白的里裤已经完全被血色染红,刺得屋里三人心惊肉跳。
明德更是不解,目光粘在那血色上问道:“不过跌了一跤,怎会这么严重,他肚腹又缘何胀大至此?你是大夫?他究竟身患何疾?”
柳商陆是有操守的,没有经过夏京首肯,绝不会将此事往外说。
他这边没有动静,明德便转向另一人:“夏川你说,你家主子到底身患何疾?”
可夏川对夏京忠心耿耿,哪怕问话的人是明德,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此时从柳商陆的表现中知道自己情况不好的夏京,却突然急中生智,一个自救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型。
也是在这之后,他突然卸下了此前的坚持与隐忍,松开紧咬的牙关,闷哼出声,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抓着柳商陆的衣袖断断续续地道:“孩子……一定要替我……保住……”
他这样主动表露,却着实叫明德愣了一愣,孩子……是什么意思?肚腹变得这样大……摔倒还会流血……所以说,这肚子里,装的竟然是个孩子?
明德的思维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这夏京可真真切切是他亲自认证过的男子啊!男子腹中如何会有孩子?这又是何等天下奇闻?
可是他再想到数月以来夏京行为的异常之处,以及夏京上回离京前,用迂回的法子逃脱了承宠,这也是以往甚少发生的事情,再加上今日这般亲眼所见,种种痕迹都指向这一个事实——
他放在身边“宠爱”了许多年的臣子,或许当真如妇人一般有了身孕!
明德不是没有见过怀孕的妇人,事实上,他膝下的皇子与公主加起来,将近有二十个,几乎每年都有后妃怀孕。
他再一端详夏京肚腹的大小,算算日子,心里便又是一惊,若这胎是在对方南下扬州做主考官前就怀上的,那就说得通了。
当时他不舍夏京离京月余,硬是拉着人在勤政殿西暖阁留宿三夜,这留宿自然不可能是单纯的秉烛夜谈,如果是那时怀上的,如今也该是这个月份了!
会不会是因为这种骇人听闻的情况,夏京才想方设法远离京城、远离他身边,独自待产?
将前因后果一串联,明德以为自己推算出了事情的本来面貌,狂喜之中急忙上前一步追问:“这孩子……可是……可是……”朕的?
夏京仍是不与他说话,只紧紧抓着薄被,任由柳商陆检查自己的身体,一声声闷哼中充满了压抑的痛苦。
明德心中的狂喜转化为急切,以为夏京是以男子身怀了身孕脸皮薄,又气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朝他发怒,所以才不肯认,便转而扯着柳商陆的衣襟命他务必要保住夏京腹中的孩子。
柳商陆却只道:“请您和夏川都出去,我要为夏大人刺穴保胎。”
明德虽松了手,人却跟钉在原地似的一步也不动。
夏京痛极了,肚腹一阵阵收缩,又一阵阵发紧,他怕腹中胎儿当真有什么不测,知道自己支使不动明德,勉强说出几个字,只是让夏川出去。
夏川虽忧心夏京的情况,却不敢违逆他的命令,领命离开。
谁知明德却也在这个时候移驾屋外,临走前还交代柳商陆:“若夏大人这胎出了什么问题,你的命也别要了!”
第43章 如今你身子娇贵
有柳商陆在, 夏京虽吃足了苦头,这胎好歹还是保住了,不过被柳商陆要求卧床静养, 再出问题, 连他也没有办法。
同时夏京的肩膀因直面明德的“暴行”, 造成脱臼, 柳商陆也给他医治了, 固定住以后近日不许动弹。
这样一来,夏京就只有卧床养病这一条路可走。
“关于我身体的情况,柳大夫应当知道该怎么做。”在柳商陆出门去煎药前, 夏京及时压低声音叮嘱。
柳商陆手上麻利地收拾药箱,一面低声回答:“自然,夏大人可以放心。”
他一出门,在门外焦急等候的明德和夏川就进来了。
夏京身上的疼痛并没有减缓多少, 下面的血虽在柳商陆的金针下止住了, 但流了血的一片狼藉总要换洗, 他不能挪动,便只能由夏川服侍着擦拭干净, 再换上新的衣物。
明德全然没有要避嫌的意思, 但也没有帮忙, 全程站在一旁直勾勾瞧着。这也难怪, 从来都只有旁人前前后后围在身边伺候他的份儿, 哪有需要他亲自动手去伺候旁人的。
夏京也没有开口赶人,反正这一遭面子里子全部都丢干净了,多看一眼还能少块肉不成, 况且他全身上下哪个地方明德没看过没摸过, 就是要让这个始作俑者看看自己的“惨状”才好!
这日从明德突然出现到事故发生, 再到柳商陆瞧病,收拾一身狼藉,弄完基本就到了饭点,接着又是吃饭,又是喝药,全部折腾完,夜都深了。
明德这时还算迁就夏京,知他身体不适、精力不济,便没有再拉着他问东问西,兀自在这客栈里要了间天字号雅间歇息去了,只不过临走前瞧着夏京和薄被下隆起的肚腹那眼神亮得惊人,带了十分的欢喜愉悦。
夏京没有再与明德搭过话,却并没有错过对方骤然转变的态度。等到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便愈发有一种骑虎难下、如临深渊的感觉。
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如此这般让明德误会,等到东窗事发,迎接他和周仪的会是怎么样的境况。
毕竟,这可是试图混淆皇室血脉的罪过!
眼下只能对有孕之事只字不提,明日无论明德怎么问,他都不能有任何回应。至于其他的,便只能见招拆招了。
转而又想起明德没来之前自己心中的担忧,周仪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兵荒马乱闹了大半日功夫,夏京终究体力不济,朦朦胧胧地带着对未来的迷茫和对周仪的担忧,双手抱腹作保护状,缩在薄被里睡了过去。
但是心里积压着这许多的事情,再加上肚腹一直隐隐作痛,他睡得并不安稳,半夜数次惊醒不说,眉心也半刻都没有松开来过。
自打与周仪的关系越来越近以后,他夜里睡不好的毛病其实已经改善很多,可前些日子周仪失踪,他忧心甚重,这毛病便又有反复,这夜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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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能拖得一时半刻已是不错,躲却是躲不过的。
明德给了夏京一夜时间,翌日早饭过后便早早就来他房里坐着了。
等到柳商陆和夏川都离开以后,他终于把心里憋了一夜的问题问出口:“子高你说实话,你腹中这孩子……可是朕的?”
夏京仍躺在床上,听见明德的问话,还是跟昨日一样一句话也不肯说,甚至撇开了眼去,一副受尽了委屈不愿搭理的模样。
明德这时候显得尤其有耐心,不再像昨日那样没问上几句,得不到回应就暴怒,他依然认为夏京心中有气,再加上脸皮薄,不愿与他说孩子的事,不过即便不说,此事也是八九不离十了,毕竟这么大的肚子总作不得假,况且他也不认为除了他,还有旁的男子敢伸手去沾染他的人。
孩子的事儿暂且搁置,明德转而问起周仪的下落:“你们递上来的折子说来浙江是为重查东南水师刘长刀之事,如今你尚留在杭州,周仪他人又在何处?”
夏京眸色幽沉,直到此刻,才终于开了口,几分真几分假地道:“我身体不适,受不得暑热,便暂时在杭州落脚,他不愿耽搁案子进展,独自去台州府查证了,前几日台州传来城破的消息,连带着他也没了踪影,至今尚未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他如今在何处,我亦不知。”
明德恍然:“竟是如此?他一介书生于混乱之中失踪,当真福祸难料。”
此时此刻,夏京是很想借助明德的力量去寻找周仪的,可是他又不能直接表现出对此事十分在意的样子,毕竟在明德眼中,他和周仪一直是“敌对”状态,遂违心说道:“他也是该当如此,我不过是来查证一二,他就以为我要干什么坏事一样巴巴地跟来,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实属咎由自取。”
既然知晓夏京行事异常是因为怀了身孕,那么他和周仪联合谋划的事情就站不住脚了,如今人都失踪了,是生是死还不知道,明德感慨着,倒是为周仪说了句公道话:“他这人虽迂腐了些,一腔抱负都为江山百姓却是事实,你也不必如此说他。”
目的达到,夏京装作怄气,故意撇开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