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还以为他对周仪不满得很,半是哄半是劝:“行了,你如今身体不便,也别再去管这些事情了,至于周仪之事……朕会亲自处理,你赶紧养好身子,随朕回京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才是要紧。”
虽说已经做了许多次父亲,这一次夏京以男子之身为他怀了一个孩子,他甚觉新奇自傲,再加上他原本对夏京这个人也是满意的,否则也不会在身边一放就是这么多年,拖到人家年过而立还不许成家,又许以高官厚禄,委以重任。
对于夏京腹中的这个孩子,他其实满心期待,甚至还有种莫名的第一次当父亲的喜悦感!
可明德越是这种态度,夏京心中的忧虑便越盛,期待越高,一旦等到期待破灭的那天,被强烈的失落感驱使着,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令人无法预料。
不过夏京虽有意让明德误会,也早已打定主意绝口不提身孕之事,此刻明德又提起他腹中的孩子,他便再度抿紧了嘴,一个字也不肯回应。
他的这种态度,被明德自然而然解读为别扭,不怒反喜,态度很好,甚至还生出几分调笑的心思:“好了,子高不愿意提咱们就不提,如今你身子最是娇贵,你想如何,朕都依你。”
第44章 宝宝乖些哦
夏京如今拖着这样的身体, 又有明德在侧,日日相见,对周仪的下落再忧心, 也是有心而无力。
他的人依然在暗中寻找周仪, 但为了不让明德察觉端倪, 便不能再像原来那样一个时辰回报一次了, 只能趁着明德不在的时候回禀几次, 结果依然如故。
如此这般,夏京这身体养得着实不大安稳。
每日只能躺在床上,一应琐事都要有人照料, 更令他心烦气躁,纵使贴身照料私密之事的人是夏川,仍令他颇感不适。
即便如今怀着身孕,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个男子, 日日被人瞧见这样大的肚子, 他怎能好受。
在这世上, 唯有周仪的注视与触碰才能让他放松警惕,这也让他愈发地想念周仪。
一晃眼约莫半月过后, 夏京的身体才略有好转, 能够下地。
明德知他身体有了起色, 甚是欢喜, 大手一挥便命店小二在夏京房里摆了一桌好酒好菜, 作为为夏京调理身体的大功臣,柳商陆也被邀请上桌,大伙儿一起乐一乐, 稍稍驱散些阴云。
夏京如今不能饮酒, 只能吃些菜, 所以这酒就只有明德与柳商陆对饮。
席间略显枯燥,便人尽其用,叫来蕊珠唱了一曲《堂上欢》里的“六子拜寿”,也是在如今这种时候取个好兆头的意思。
前几日蕊珠来探视夏京的时候,正好被明德瞧见,一时甚是惊讶,连连问夏京这样的人儿是从哪里挖来的。
待得知人是在南阳救来的后,便拉着蕊珠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啧啧称奇,最后得出结论,这孩子有几分夏京年轻时的影子。
这论断与周仪何其相似!
不只如此,那日以后明德明显对蕊珠有几分上心,今日正好逮着机会,听听他的唱腔。
夏京在一旁冷眼旁观,并未阻止,反而颇为乐见其成,毕竟他两只眼睛都瞧得真真儿的,蕊珠那个机灵小子,自己也乐意不是。
只可惜今日这难得的轻松场面到了也没能维持到最后。
酒过三巡,蕊珠正唱到最精彩处,门外忽有嘈杂响动,夏川竟破天荒连声通传也没有,直接带人进来了。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此前一直没有回转,四处寻找周仪下落的阿窈。
她形容狼狈、头发干枯、眼圈乌黑,状态十分不好,瞧见明德也在,自是一番惊讶,含糊其辞请了个安,再瞧见一旁的柳商陆,便再也憋不住,扑在他怀里委屈得一通大哭。
夏京见到她这模样,胸腔里的一颗心直直下坠,眼前一瞬发黑,头晕目眩,脑子里嗡嗡作响,死死攥紧了拳头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身子靠着摆满酒菜的八仙桌以免软倒。
这两日好不容易恢复些血色的面颊顿时煞白,双唇微颤,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明德这时候还算坐得住,先让夏川带蕊珠出去,而后才道:“阿窈丫头先别忙着哭了,到底怎么样,找了这么久,你家先生可有消息?”
阿窈只顾着在柳商陆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明德的问话也不答。
夏京能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在不正常地颤抖,但碍于明德在侧,他不得不竭力隐藏自己的担忧,尽量用最正常的声音问:“阿窈,周大人究竟如何?”
直到这时,阿窈才从柳商陆怀里爬出来,吸吸鼻子,随意用不怎么干净的袖子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说道:“我……我找不到……我找不到先生啦!”
这句话令她更加难过,才说完,就“哇”的一下哭得更大声了,在柳商陆面前连形象也不顾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边哭还边说着:“怎么办……我找了好久……一直也找不到先生……呜呜呜……柳大哥怎么办……先生没了……是我没保护好先生……”
她哭得很大声,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小姑娘一样,看得出来确实是难过害怕极了。
没了……
“什么叫……没了……”夏京默默呢喃,一双眼眸更是失了焦距,直愣愣瞧着眼前的地砖,好像一下子丧失了理解能力,连这样简单的几个字都听不懂了。
阿窈继续吸鼻子,说话哽咽颠三倒四:“我和先生被乱军冲散……我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呜呜呜……都一个月了……先生他又不懂功夫……这可怎么办……”
“好了,先别忙着哭,当日情况究竟如何,你且详细说来。”明德扬声说道。
阿窈缩了缩脖子,终于定下心来,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与周仪失散当日的情况。
那日倭寇是趁夜偷袭的,水师根本没抵抗多久就被击垮了。台州城一破,百姓们可就遭了大罪,倭寇就像股蝗虫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那一夜整座城都乱极了,阿窈和周仪就是在帮忙安顿老幼的过程中被冲散的,水师败退,台州失守,倭寇隔几日就在城里扫荡一遍,弄得城里百姓纷纷出逃,短短时日就变成一座空城。
等阿窈再回过头去找周仪时,就怎么也找不着了。一个月时间,她不只数度潜入被倭寇占据的台州府搜寻,连附近的海岸、村镇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半点周仪的消息。
说句不好听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却是人和尸通通都找不到。
实际上夏京心知肚明,不止她一个人,他和周仪暗地里的人手全部撒了出去,大伙儿搜寻了整整一个月,还是徒劳无获。
越是如此,夏京便越觉头脑发昏,浑身发冷,血液几乎要凝滞了,连呼吸都要比往日多花费十倍的力气。
这种时候明德也没了庆贺的心思,使了个眼色让柳商陆送阿窈先去休息,又吩咐店小二来收拾掉满桌的酒菜,亲自扶夏京躺回床上。
“手怎么这样冷。”明德将夏京的一双手捂在掌中,轻轻哈了一口气,替他搓热。
夏京此时已经感觉不到冷热了,勉强扯扯唇角,也不知道有没有顺利把表情做出来,好在明德急着去加派人手搜寻周仪的下落,没有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
“你如今只管好生歇着,旁的事情自有朕来处理。”留下一句叮嘱,明德面色凝重匆匆离开。
可是……歇着?
夏京此时哪里还坐得住,阿窈空手而归,以及方才那一场崩溃大哭,完全击垮了他这一个月来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唯一的一点希望破灭,也生生挖空了他胸膛里那一颗日渐冰凉的心,逼着他直面鲜血淋漓的现实。
肚腹里一突一突地闹腾,孩子又在踢他,有些疼,他苍白着一张脸,完全提不起兴致去安抚。
不成,周仪人都消失一个月了,他还安稳躺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儿!他得去找他!他得亲自去找他!
夏京脑子里存着这份念想,挣扎着重新下了地,挺着五个多月,却已经像普通妇人六七个月一样的大肚子,仿佛行尸走肉一样要去收拾行李。
忽然,左脚不知绊到了哪里,他身形不稳,直愣愣往前摔去,他行动极为迟缓,对着空气徒劳抓了两下,无法,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肚腹着地。
幸好,幸好这个时候夏川因不放心夏京而及时回转,才打开门,便瞧见他被绊了一下,身形不稳几欲摔倒。
夏川一颗心直接提到嗓子眼儿,猛提一口气,用上了此生最快的速度,才在夏京倒地之前顺利把人扶住。
他惊魂未定,语气里甚至以下犯上地带了几分责怪:“大人,您怎的这样不当心,若是方才属下没有回来,您真摔了可如何是好!”
夏京已经不想去思考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也完全没有在意自己方才差点摔倒的事情,见来人是夏川,忙抓着他的手腕吩咐道:“快,快去收拾行李,准备马车 ,咱们去台州府!”
这种时候夏川哪里敢应:“如今台州府正乱着,您身体又尚未好全,正是该静养的时候,如何禁得住舟车劳顿。”
夏京脸色“刷”地沉下来,厉声斥道:“本大人不是在与你商议,这是命令。快去!”
夏川这一次却铁了心的要违抗命令:“大人,属下恕难从命,您身体要紧。”
夏京气得发抖:“是谁给你的胆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还是说,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处置你?”
夏川直挺挺地双膝着地跪在夏京跟前:“无论如何,属下都不能放您去台州。”眼看夏京心意难转,他只得拿周仪的话来劝解,“况且,周大人临走前也留下了话。”
“他……说了什么?为何现在才说?”夏京语气飘忽。
“周大人拉着我千叮万嘱,他此去确有一定的凶险,但凡有不好的消息传来,让我千万要拉住您,绝对不许您去涉险。所以,哪怕是为了周大人这一片苦心,您也千万要保重自己!”
夏京听后沉默良久,眼睫轻颤,双手捧着大腹茫然后退两步,好像忽然卸下了先前那股子非要亲自去寻人的心气,喃喃说道:“他竟是这么说的?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夏川以为自己方才那番话是劝住他了,起身将人扶到床上躺下,才听命离开,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房门外。
可是夏京呢,他心头依然萦绕着方才夏川转达那话,“不许我去涉险……保重自己……哈!”
他仰起头,眼中泛过一丝水光,茫然地将眸子睁到最大,不肯让那股热意涌出来。
“可你又是否知道,若是没有你,若是没有你……”
他初初与周仪袒露身怀有孕时,曾一度以为周仪不愿接纳他腹中的孩子,那时他还负气似的对自己保证,哪怕只有他自己,也要把腹中的孩子平安送到这世间。
可是经过这一个月的煎熬直到如今,他才更加清楚地明白,自己心里当真是爱极了那人。
如果非要他在孩子和周仪之间选,他其实是会选周仪的!
毕竟在最初的最初,他是为了周仪,才肯接受自己一介男子怀了身孕的事实,也是为了延续他和周仪两个人的骨血,他才愿意去生下腹中的孩子。
没错,和周仪的孩子他是舍不得,两个孩子在他腹中已经待了五个多月,作为孕育之人,日日夜夜的陪伴怎会没有感情,但是这都得以周仪能陪在他身边为前提,如果没了周仪,这一切便都没有意义!
他和周仪两个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如此一别便是永诀,他绝不接受!
最起码……最起码……是生是死,他得要个准信儿!
腹中的孩子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更加剧烈地闹腾起来,肚腹一抽一抽地疼,夏京抑制不住地闷哼一声,随后又咬牙死死忍住,整个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柔和。
他低下头来,掌心在剧烈鼓动的腹顶轻揉,喃喃说着:“宝宝乖些哦,等爹爹找到你们父亲,便没事了。”
第45章 这是我夫人!
距离台州府十里开外的林子里, 马车夫将一个头戴及腰帷幕斗笠、肚腹鼓得老高的人放下,收了银子后调转马车头就往回走,一刻都不肯多停留。
台州府如今这样乱, 里头的人都在往外跑, 这临时雇的马车夫愿意送到此处已是不易, 夏京也就没有过多强求。
当日夏川虽执意守在门外, 但他真心想走, 总能找个空当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为了隐藏行迹,他身上穿的是普通蓝色棉布式样的衣裳,头戴长度及腰的帷幕斗笠, 将一张精致面庞以及臃肿的身形遮盖住大半,即便如此,那高隆的肚腹依然清晰可见。
为了防止被人追踪而至,他还特地叫马车夫从严州府, 转道金华府、处州府, 绕了一个大圈, 一路上若非必要几乎不出马车,如此才在今日顺利靠近了台州府, 没有被人找到。
至于善后的事情, 他暂时没有心思去考虑, 眼下找到周仪的踪迹才是他唯一所求。
这么多日的马车坐下来, 对他的身体着实是个不小的负担, 好在腹中的孩子仿佛知道他如今顾不上他们,一路上也算体谅,没有太过闹腾, 偶有那么几回实在不舒服极了, 便吃一粒柳商陆早前制好的安胎丸药, 好歹撑过去了。
虽他自己腰背酸软疲惫些,其他倒还过得去。
现下没了马车代步,一切只能靠他自己。通过树叶朝向仔细辨认过方向,他将行李包袱背在肩上,抬步朝东北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