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牧捷失笑:“胡闹,都许你把人带到营中来了,老爹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吗,况且原先营中军粮短缺时,江公子还倾囊相助赠过粮草,好好择个日子与老爹坐下来谈,他怎么可能不同意。”
袁牧城愣了一下:“淮川赠粮?”
“也是,那时你还在西境,应当不知道这件事。”
——
何啸和季冬的婚事定在年后春时,想着娘家人不能没有排面,顾南行和易沁尘便也带着钟鼎山自濛州启程,想着若能赶在除夕前到御州营一聚也热闹。
如今婚事正在筹备,御州营上下溢着喜气,该到试婚服时,袁牧城便亲自到袁牧晴帐中去了一趟。
袁牧晴的营帐不曾撤过,虽空置但也常有人打理,方一踏入,犹是那人不曾离去一般亲切。袁牧晴早便备好的婚服还齐整地摆在箱中,袁牧城遣人送了一趟,便在这帐中留了许久。
天近暮色,袁牧晴的帐中也不曾传来声响,江时卿撩帘进帐,才见昏暗中,袁牧城已蜷在榻上入了眠。江时卿悄声替他掖了被子,便坐往地面,趴靠在榻沿细观着。
袁牧城当久了铁盾利矛,卸下盔甲时还是个会痛会痒、需要依靠的人,可他常常不愿意表露自己的软弱。
但江时卿偶尔见过那模样。
江时卿隔空摸着他的轮廓,浅淡地笑起来,他想起袁牧城的落泪、靠在他肩头时的自责和难过、醉酒后的稚拙……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但他见过袁牧城的软弱,就像温豫和袁牧晴也见过一样。
袁牧城的呼吸很匀,江时卿听着,学起那呼吸的频率,就要合起眼来。
帐帘透进了一道风,江时卿转头望去,袁皓勋正举坛朝他示意,他起身轻步地跟了出去。
晚风很冷,地面支起了火堆,袁皓勋坐在火堆边,往身侧空位拍了拍:“坐吧,不用讲那么多礼节。”
江时卿在那处坐下,便有一坛酒朝他抛来,他伸手接了,仅端在掌心,那酒味便能直从盖中冒出来。
袁皓勋先揭盖同他碰了一声,说:“要说御州营赠粮一事,老夫还不曾好好道过谢。”
“淮川举手之劳,王爷不必挂怀。”江时卿仰头饮了一口,他喝不惯酒味,却也只微微蹙了些眉。
“淮川,这字取自山川河水,听着豁达,老夫给牧城取的,可是狭隘得多,”袁皓勋望着火堆,眼中雄光却燃得浅,“骁勇善战,安邦定国,我本是想将他困在军营里的。”
江时卿没说话,袁皓勋只微侧过头看他:“有些事,我想你应该知道。”
火声噼啪,偶有火星蹿上,袁皓勋烘手取暖,双掌遍布的伤疤便袒在燃光中,他说:“自他们娘亲走后,我想了个保全靖平王府的法子,我奋战沙场,也含带私心地给予牧捷立下军功的机会,就是想让御州营和整个北境都无法离开袁家独存,靖平王府要成为北境不可取代的依靠,才不会再被轻易击垮。可牧捷出了意外,我对他心有愧疚,但我老了,在这战场上不论立了多少功勋,也逃不过英雄迟暮,所以我对牧城苛刻了些,他是个半道上才插进来的兵,甚至称不上兵,对军营之事几乎是一知半解,我让他自己受苦自己磨练,在他领了军功时吝啬得连句夸赞都不曾给过。他就这么接过我和牧捷的担子捱到现在,也算是比同年纪时的我有出息。可我没想过,若有一日牧城不在此处,我该靠什么守住御州营,直到牧晴走后,我才想通了一些。”
他释然般叹着:“袁家该要放权了。战场已把我折腾够了,如今我膝下三个子女,也只剩牧城一个安然无恙,我若还要执意让他们留守此处,我想我会后悔。”
那人沉默时像只蛰伏的虎,可正如他所说,唯恐英雄迟暮,这头虎老了,齿不尖爪不利,他战累了,在日思夜想中亦不愿再让自己的儿女步上后尘,他知道战场有多苦。
“伴君如伴虎,陛下留了太后一命,未褫夺其封号,反倒还继续以太后之名尊称,你觉得他是当真放下仇恨了吗?”袁皓勋说,“民心、名誉,一个帝王需要这些。”
江时卿应道:“反过来说,一个帝王最怕的就是对他的威胁,而骁安和太上皇的情义就会成为这种威胁,所以骁安手中不能有兵,不能有权。”
袁皓勋颔首:“是了,如今要保全靖平王府的方法,正是袁家把兵权让出,逐渐把御州营和暄和军转到他人手上。事到如今,我想,也该放牧城自由了。”
江时卿问:“那王爷和靖方侯有何打算?”
袁皓勋说:“牧捷因残了双腿,纵使留在军营中也不会让人觉得威胁,他是去是留,我不干涉,至于我,若出了御州营,或要寻个青山绿水之地,把他们娘亲和牧晴带过去,清静清静。”
听此,江时卿默然片刻,他知道袁牧捷是为了带回吕晟的尸体才残了双腿,他想道谢,却不敢开口揭这个伤疤。
袁皓勋自他入营起便注意到了这一点,见他不语,便说:“牧捷的事,我看你已经记在心头许久了,有些话不必说,心意到就足够了,不若他也该有负担。”
坛身朝他凑来,江时卿举坛对碰:“多谢王爷开导。”
晃动的火舌自两人的身影前摇摆,被风吹出了形状,袁牧城静立在他们身后,就在那不远处看着。
那是他的父亲和他的爱人,两个身影都被光映得很暖。
未注意到身后的人,江时卿抿着口中余味,问道:“王爷可曾同骁安这么喝过酒?”
袁皓勋垂头笑起来:“倒还从未有过机会,我对他实在严厉,都不知他心里要如何说我。”
“说您是营中老大,是我亲爹,不然还能怎么说?”袁牧城最先扑到了江时卿的背上,自身后把他搂得很紧,才又顺势挤到他们中间坐着。
袁牧城笑说:“你们背着我喝酒说笑,怎不知我在后头看得心痒呢。”
袁皓勋摇头叹笑,捡了手边酒坛就往他怀里扔:“拿着,给你喝个痛快。”
袁牧城揭开坛盖:“那是再好不过。”
三人在风中笑谈,手中酒坛都已喝空,这种畅快甚至前所未有。可江时卿醉了,软趴趴地倒在袁牧城肩上,从燃灭的熄火旁一直被抱到了榻上。
被醉意熏红的脸也好看,袁牧城忍不住捏起面前的脸颊,那人却这般迷离地看他。
“头一回见你喝成这样,都喝热了。”袁牧城低头嗅他,却被圈起了脖颈。
“骁安,”江时卿拖着声音,听着有些懒,“你怎么不理我?”
袁牧城捏他的鼻尖:“袁骁安那混蛋不理你,那现在和你说话的是谁?”
“是谁?”江时卿诱他,放轻了声量便在他耳边蹭着。
“骁安,我好热,又好冷,”亲吻自面颊落下,挪至侧颈,江时卿往他耳边吹着热气,“抱我好不好?”
袁牧城压低了声:“你再问一遍我是谁。”
江时卿与他四目相对:“你是谁?”
袁牧城抓过附在他脖上的双腕,猛地往榻上扣去:“是要把你吃干抹净的禽兽。”
——
转眼,除夕已至,晨间锣鼓声便已挤遍了街巷,直至夜临时,上曦苑依旧独余一片清静,寂得发冷。
刘昭禹隔窗望着,身侧只剩一个常颐。
“常颐,你知我为何留你在身侧吗?”
常颐垂首:“奴才不知。”
刘昭禹说:“当初你能到我身旁侍奉,是经由舅父把关的,所以我想不通你何时伙同了冯氏,更不知你替冯氏做过些什么,后来我总算明白,你缘何又不能和许弋煦一样,看似帮扶冯氏,实则本是颜氏的人呢,所以杀我一事,倒也不是你身不由己吧。”
常颐惊愕至木僵,久不敢抬首,刘昭禹笑道:“如今再谈这些已是无用,无用了……”
炮声此起彼伏,行至园中时便能听得一些,刘昭禹独步跨进园中,他一路走着,落下了氅衣,靴袍,他朝前走着,走至孑然一身。夜把单薄的中衣冻寒了,他冷得战栗,踝足上的绳缠了个死结,连的是块重石,他等着在世间能听到的最后一声鸣响,就要走了。
风起了,炮竹鸣天,升天火光绽裂开来,碎成一片星点,水面溅动的水珠逐渐沉息。
此生有憾,亦再无此生。他在水中寻见了光明,寻见辽阔天地,就要往那处游去,再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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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竹鸣声惊了长夜,姜瑜披衣看向窗外,忆起往昔,忽而一点白落在手背上,便化开了,再仰头时,夜色中已刮来一片茫白色。
那雪点被风吹斜了,便要打向厚沉的大门,温开森提灯不知不觉地踩到了宋府门前,如今宋秉已被流放,这门便要永久地闭下去了。即使知道那扇门不会再开,温开森依旧凝视着,不知在盼望什么。
雪飘得很快,落满视野,刘昭烨远望某处,在璀璨灯火中忽又记起了一抹颜色。
“乌森部公主和亲之日可定?”刘昭烨问着。
身侧宦官应答:“礼部同内阁议了日程,折子已经递来了。”
刘昭烨颔首,转头挪向了殿中,再来的飘雪便只能落往栏上,待落得久了,也渐积起了一层薄雪。
剑锋扫向积雪,划出一道冷光,那剑尖再又自蒙起的双眼前刺出,接下点点浅白。
“师兄缘何蒙眼舞剑?”
林颂扯下布带收在腕上:“记一个人。”
那人远在北方,自微暖的帐中忽而挑帘遥望。
“下雪了。”易沁尘转头说道。
袁牧城和江时卿尚在帐中跪着向袁皓勋和钟鼎山敬酒,一听落雪了,便先拢起衣裳往帐外去了。
白雪落于眼前,美得动容,袁牧城在寒风中罩着他:“你要的大雪。”
江时卿笑答:“你陪我看了。”
“骁安,等何啸季冬的婚事办完,我想去芩州一趟,如今已经带絮果走遍了大黎,也该送他回芩州安葬了。”
袁牧城却说:“我们的婚事也要办,他不能不在,还有林梦先生,听闻他年后打算开医馆收徒去了,老顾他们也备着酒馆的开业,我们的事可要赶在他们忙手之前办了。”
“要办也快,高堂那拜今夜已经成了,我们还剩最后一拜,”江时卿转身用额头轻撞他的唇角,“拜吗?”
袁牧城问他:“现在?”
“就现在。”江时卿退后着与他隔出两步的距离,抬手与肩同高,便要同他行拜礼。
袁牧城依着他照做,正要鞠身时,江时卿却蹲身自地面抓起一把尘土朝他扬去。袁牧城抬臂遮挡,再回神时那人却已经跑开了。
“这是土啊,江淮川!”袁牧城追至他身后,两人笑闹着扑倒在地面,滚了一身湿泥。
几圈过后,袁牧城将他压在身下,在喘息中抵着那人的额头:“往北境赠粮的事为何不和我说?”
江时卿笑着回他:“就是要等你从别人口中听到了,才会对我爱不释手。”
“爱不释手。”袁牧城笑着扣紧他的十指,将余热自唇舌中递给他。
他们吻着,吻了很久。
袁牧城说:“我其实很早就见过你了,对不对?”
江时卿没应话,只看他。袁牧城不用听他的回答,只把他抱紧了。
“我来晚了淮川。”
江时卿轻声应他:“所幸,还不算太晚。”
他们相拥在天地中,将会执手至白首时,至死不渝。
(正文完)
第138章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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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很长,按思路展开的过程写的。
首先要注明的是,本篇文灵感来源是剧版《琅琊榜》,这也是全文不入v的原因之一,这一点我在7月份的评论中就注明过(当时未标注剧名),但不认为本文涉及到过度借鉴,若觉得这篇文与哪部作品相似,又嫌创作思路文字太长的朋友们请直接跳到文末看重点。
下面正文开始:
最终决定要写下《碎铁衣》是因为一句诗“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搜索到的译文是“地下埋着千年的忠骨,其中有谁真正堪称辅佐之臣呢”,我对此的理解是忠臣也有可能是庸臣,因为忠诚未必表明此人有辅政之才,手中有权却空坐高位冷眼旁观,纵使不叛不逆,那么无功也是过,所以第一个人物出现了——温尧。
我赋予他一腔辅政的热切,但又让他心有顾虑,为了保全家人困囿于温府中,不得不停止奔赴自己的理想。
但我想,总该有人将他从中救出,而这样的人,当是个极有说服力的人物,他要有更高昂的辅政热情,以及令人信服的经历和能力,由此姜瑜和徐玢诞生了。
在我认为,他们身上应当能有些韩非子和李斯的影子,但也全然不同。他们要一起追求理想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互相爱惜也生出过嫉妒,最终因为彼此的利益冲突而走向你死我活的结局。
原先我本想让姜瑜真的被毒死的,可我又想让感性绊住他们,所以增加了知己之情在他们二人心中的份量,在他们的名和字中分别加入了“瑜”“瑾”二字,意为美玉,只是美玉可以惺惺相惜,但一旦要相撞,唯有其中一块愿意自毁才能保全另一块,且不论原先做过的事是对是错,他们二人在自愿赴死的那一刻都做到了。
因为这三个人物的形象,原先我脑补的是百官恭候门外等待朝见的情景,甚至还想过文名要不要取为《谒金门》(“谒金门,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调名,调名本意即咏朝官等待君王召见。”以上内容源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