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牧城盖起卷宗沉思了片刻,问司狱史:“昨日拿下的刺客在哪儿?”
司狱史答:“收押在刑狱司中,眼下审正司的人正盘问着。”
袁牧城放下卷宗,说:“带路。”
那人被拷着押在狱中,一身亲卫服都没褪,可见昨夜被领进这狱中之后拷问就没消停过。那人唇色发白,面上挂着的血迹夹着冷汗往下淌着,却仍垂着头一语不发,在一旁的审正司掌事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陆天睿和袁牧城没进门,就隔着牢门望着。
袁牧城问:“从醒来为止,都没有寻死吗?”
“没有,”陆天睿道,“想来也是奇怪。”
确实奇怪,被派出的刺客十有八九都是死士,可此人昨日出手最慢,被捕后又不寻死,他在等什么?
袁牧城越想越觉得不安,又问:“那几名刺客的户籍托户部查过了吗?”
陆天睿点头,沉声道:“查过了,里头的那个叫赖昌,其余的人也都有名有姓,籍册上寻不出端倪。”
那才不对。豢养死士需要足够的财力,可若被查到私养死士便是死罪,因此死士通常也不会有正当身份,可既然籍册能查到这些刺客身份,也应当能寻到些异样,除非这批死士是自行聚集在一起的,又或者是籍册出了问题。
袁牧城正想着,里头一盆冷水倾向赖昌,冲得他脑袋失了力,猛地倒向一边,审正司掌事仍觉得不够,命人再去取一盆。
牢门开了又关,袁牧城看到那双含着狠的眼眸于浸了水的发间抬起,透过牢门直视向自己,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牢狱中又阴冷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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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卿今日去了悦茶楼,给絮果挑了些小食后,便对着小二问了声:“近来孟掌柜生意可好?”
小二意会:“掌柜的生意还是要靠各位爷的照拂,小的这就给您上菜。”说着他便点头下了楼。
没过多久孟夏端着茶水上了隔间,絮果见人进门,便抓起糕点去了门外守着。房门才闭,孟夏便恭敬地叫道:“副庄主。”
江时卿转着念珠,示意他坐下后说:“赖昌可还靠得住?”
孟夏回:“师兄弟将他胞弟的绝笔从萦州带回,前日已转交到他手中,该说的话都说了,要策反他想必只是时间问题。”
江时卿轻捻指中念珠,说:“只怪大渪管束死士的方法太不仁义,以照顾为由扣押亲友,又把人都放在八年前从大黎夺去的萦州里,这肉盾寻得有价值,却也不够坚固啊。”
孟夏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这些死士大多在临死前都不知道自己在为着什么人卖命,大渪向来蔑视仁义,口上说着好生照顾,实则把人押着就任其自生自灭,萦州,萦州可是被他们灌了多少人血……”
江时卿面上不喜不怒,可手中却在使力,掌间被紧攥的持珠压出一道印,回血后泛着红。
半晌后,他忽然笑了起来:“萦州……”
江时卿笑容邪诡,转瞬又冷了脸,留下满是瘆人的寒凉,他沉声道:“可不都是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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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悦茶楼时,天色已暗,将入宵禁,街上的行人零零落落,江时卿拉紧了外衫,转入巷中,却差点撞上抱着臂守在转角处的袁牧城。
江时卿视而不见,越过他便要走,却被袁牧城抬臂拦下。
“才一日未见,江兄便甩脸不认人了。”
袁牧城侧目看了一眼何啸,何啸一个转身便掏走了絮果身上的钱袋,穿入了街巷。
絮果急了,骂着人就追了上去:“堂堂副将非要当死穷鬼,还敢抢小爷的钱袋!主子,我去抢回来!”
江时卿抬了眼笑道:“将军的待友之道果真是与众不同。”
才说完,袁牧城一个劈手落下,江时卿侧身躲避,袁牧城正好落在他腰身处的手却屈指呈出爪形攻来。江时卿借势用手搭住了袁牧城的臂,脚下使力跃起,一个翻身落到了他的身后。
方才站住,眼前又是一掌,江时卿抬臂格挡,袁牧城却趁机绕到了他身后,左手顺着腰往前摸,而后把他的右手手臂擒住往腰间按。江时卿被牢牢地锁在怀中,脚却往后一勾,沉着肩便把人往身前摔,可那人力道太重又箍得太紧,摔下时连着他一同带到地面,翻滚几圈后,他被袁牧城压在身下,双手也被锁住。
只刹那间,江时卿又抬脚,袁牧城一避,他便顺势往旁旋身,利落站起。袁牧城半蹲在地面,意犹未尽。
“将军打痛快了?”江时卿拂着衣袖,说。
“若不是有话要问,还能更痛快,”袁牧城笑了笑,而后站起说,“刺杀一事,你为什么告诉我?”
江时卿也笑:“知恩图报。”
袁牧城朝他走去:“把自己捧得这么高,不怕摔死吗?”
江时卿也不退,就立在原地看着他,说:“仰仗将军权势,若是朝中有人,我也好做官,不是吗。”
“是吗,”袁牧城凑近了,微俯下身抬指触了触江时卿右颈处的刀疤,说,“他们是谁的人?”
江时卿被摸得发痒,伸指抵在了袁牧城的手上,将其从颈间慢慢推开,说:“岑侍郎没说吗?”
袁牧城转眼看了看江时卿的神情,才直起身说:“装傻那一套在我这儿可行不通,若当真只是朝中的尔虞我诈这么简单,岑昱会蠢得把自己人安在里面,况且他是颜氏的人,刺杀皇帝有何好处?”
江时卿目视前方,神色不动:“他刺杀皇帝没好处,虎视眈眈的亲王可未必这么想,不过将军所说的,审正司想必也能想到,他日自会查出是哪位朝臣想栽赃岑……”
“睁眼便能看出破绽的栽赃,图的是什么呢,不过有人坐收渔翁之利倒是不假。”
袁牧城意味深长地看着江时卿,等着他的回应。
江时卿回望:“将军怀疑我?”
“倒也不全然,”说着,袁牧城的视线顺着他的腰身往下挪,“但你腹中藏着掖着的坏水,不少。”
江时卿双目微微含笑:“是藏着呢,不过,都是些会毒死人的蛇蝎。”
“是吗,不日我定要亲自瞧瞧谒门庄庄主要毒死谁,”袁牧城偏头在江时卿耳边又说了一句,“你不是早就想让我这么称呼你了吗,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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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雀儿理解成金丝雀或金雀花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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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牧捷:靖平王长子,袁牧城的兄长,与袁牧晴为龙凤胎,但比袁牧晴小一些。
赖昌:寿宴上被捕的刺客。
孟夏:悦茶楼掌柜,谒门庄安插在阇城里的暗桩。
第7章 渡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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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树影幢幢,数点寒鸦于空中扑翅而过,又剩一片寂静。
两人立于巷中一言不发,袁牧城却没发觉江时卿的十指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发颤。薄汗渗出,内衫贴着他的肌肤,在夜风中发凉。
江时卿在心中大致推算了时间,惊觉不妙,却仍佯装无事,回道:“没想到将军只搂过我一回,就已经把我的骨摸透了。”
“怕是搂得还不够多,不然今日怎么没换来些肺腑之言。”
袁牧城瞥见他鬓间渗出了汗,有些奇怪。
江时卿忍着不适,尽力稳了声:“掏心掏肺可是要有条件的。”
袁牧城细细地观察着,说:“说来听听。”
“改日。”江时卿说完便要走。
“今日。”
袁牧城移步挡在他面前,见江时卿仍要走,便又出了手,江时卿身体发虚,挡不下一掌,往后退了几步,忍不住直喘着气。
“莫不是方才伤了?”袁牧城望着他这模样,还有些无措起来,想再靠近些瞧。
可他还没碰到人,巷尾便驰来一匹马,与此同时,絮果不知从何处赶来,拔刀隔开了袁牧城,马背上跃下一名女子,而后策马之人拉起江时卿的手便把人顺到马背上带走了。
“季冬絮果,善后!”
顾南行拉起缰绳,策马冲出小巷,往另一头奔去。
此时何啸赶来,见絮果和季冬持刀对着袁牧城,也挡在袁牧城身前作势拔刀。
“让你把人引走,怎么还给我多带了两个?”袁牧城问。
何啸说:“这小子机灵,去搬了救兵。”
望着马匹驰去的方向,袁牧城轻笑了一声,对着絮果说:“你主子身侧的男人不少啊。”
季冬被说得一脸懵,忙不迭地低头看了自己的装扮,反驳道:“我……我是女子!”
“姑娘说的是,得罪了。”袁牧城边说边抬臂将何啸的刀推回鞘中。
见袁牧城伸手隔开了何啸,絮果握紧刀柄,问:“你想做什么?”
袁牧城从何啸手中拿过钱袋,往絮果怀里扔去:“还你,我不追。”
说完,他没再搭话,转头便走了。
絮果拿了钱袋,确认袁牧城走出巷口后,便拉着季冬往马匹消失的方向跑去。
可不料袁牧城前脚才踏出巷口,便转头对何啸说了一句:“我不追,你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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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旁,两人赶到荟梅院时,江时卿已经没了意识,顾南行只好从马背上往下拖着人。在岙州寻不着药、眼下才赶回来不久的钟鼎山在院中候着,见到江时卿险些从马上摔下来时急得直骂人。
“顾小子,淮川没毒死先被你摔死,没摔死先被马颠死,我到时被气死了还要指望你这个祖宗过节去坟头给我上香是不是?!”
钟鼎山狠拍了顾南行一掌,帮着把江时卿放到顾南行的背上。
江时卿才躺下,便不住地呕着,呕到泪水冒出又开始浑身打颤,一阵一阵地抽搐。钟鼎山吩咐了顾南行去熬药,这边摆开了布袋准备施针,可才稳住不久,江时卿便又起恶寒,往外呕着酸水,往里灌进去的药水也全都被呛了出来。
絮果和季冬便又去煎药,轮番往屋里送新换的热水。
虽然这种场面已经见得多了,可顾南行每每瞧见江时卿挣扎的模样,总能记起两人初见时江时卿在垂死之际对钟鼎山说的那句:“先生,先救他。”
吐出的汤药将床褥都浸湿了,钟鼎山喂不进药亦是急得满头大汗,可看他吐得厉害,却又不忍再喂。
顾南行见钟鼎山犹疑,干脆从他手中接过药碗往江时卿口中灌去。
江淮川你可不能死,老子还欠着你一条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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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药仍在往口中灌,江时卿尝不出味道,只觉得难受。曾经也有人掐着他的嘴,往里喂的却是夺命的东西。
此时他脑中混乱,好似做了很多梦,有些真,有些假,可他也辨不清了。
他好像站得很高,往下望时,看见两只脚半悬在城墙之上,边际的冰雪还未消融,一批黑压压的军队踩着洁白汹汹而来,领头的那个是他的父亲。
从前人们与他说起父亲母亲时,总是赞他父亲是骁勇善战的亲王,称他母亲为尊贵的长公主,而他只是被好心捡回来的一个弃婴,有幸被赐了姓名。所以他总是仰望着,卑顺地,慎重地,患得患失着。这是他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大黎曾引以为傲的军队,心中满是虔诚。
可他目睹着冰雪在杀戮中崩溃成血红色,飞溅的鲜血脏了衣衫,身旁有人被利剑刺穿喉咙,有人转身跃下高墙摔得粉碎,他却动弹不得。他无法感知到腰间何时被套上了绳索,在终于能转动身去看时,却被人推了下去。
下坠时他只望见绳索另一端的母亲在城墙上被人抹了脖子,血液滚落,飞洒在半空,统统飘散在他身旁。
他被勒得很痛,独自晃荡在半空中却解不开绳结。终于,有人砍了绳子,他被接住,耷拉着的眼皮才抬起,便望见有人往救他那人的后背挥来一柄刀,他使尽气力推开人,脖颈却暴露在了利刃之下。
他闭了眼,只觉得肌肤被破开时的痛感很剧烈。痛得发晕,痛得战栗。又像被一头按进了血水里,鼻腔里都是腥气,双耳被压得发疼,他快要窒息了。
“淮川,淮川……”
他在血水中沉溺,却瞧见了一缕光,有人在岸上朝他招手。
死的人是吕羡风啊。有人对他这么说着。
江时卿奋力朝上游去,他要活着,他不能不活着。吕羡风死了,江时卿就得活着。
冰冷破碎的尸骸自身旁坠落,他在血色中独自求生,执拗地向上逃离。他游得四肢脱力,终是一头钻出了水面。
江时卿猛然呛了一口,双眼缓缓睁开,却仍然混沌,身子还在不住地打着颤。见到江时卿还未清醒,守在床边的钟鼎山连忙唤着他的名字:“淮川……”
姜瑜守了一夜,方才挪到一旁打盹,听了声又赶紧醒来,也一同唤着。
“……先生。”江时卿涣散的视线慢慢聚起,嗓子却干得发哑。
“顾小子!热水,快!”钟鼎山朝着门外喊,守在院里的三人一人手中端着一盆水赶来。
钟鼎山见了,焦躁道:“喝的水!三个榆木脑袋,忙了个三天三夜就驴子野狗分不清了?”
姜瑜拍了一把钟鼎山,说:“行了,淮川还要静养,你收着点脾气,我去倒。”
又过半日,江时卿的烧算是退了,也能搭话,荟梅院里的其余五人才终于放下心。
“捱过去了,捱过去了……”钟鼎山拍着顾南行,感叹道。
顾南行正迷糊着,被他拍得直晃悠,险些撞翻了脚边的水盆,又不免地讨了顿骂,姜瑜连夜赶路过来,到达后就没怎么合过眼,目下实在疲乏,趴在床边正睡得深,季冬手里提着只活鸡,在院外叫唤着劈柴的絮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