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前,云钰也曾站在面前的男人身前,那时交谈的两个少年都已改了模样,可当时说过的话穿透记忆回荡在耳边。
“你说得极好,可我怎知不是纸上谈兵,云钰,万一那帮蛮人不上当,反过来将计就计,你要怎么办?”
“殿下,我现在还没上过战场,等明年到了岁数我就去参军,从把总做起,什么仗都打,你便看着吧,我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蛮夷猖獗,不能放纵,你要是真能证明,我便信你,到时便封你做大将军,领兵出征,清扫西北。”
那时,云钰笑嘻嘻说得是“一言为定”,可如今,面对圣上的问题,他只能苦笑三分,无话可说。
圣上:“呵,孤见你痴情,还以为有了万全的对策?”
“陛下之问,总是诛心,臣不是没有想法,可说出来,总归是不甘心。”
云钰指了指脑袋,歪着头苦笑道:“臣若留有爪牙,为了太子殿下着想,陛下也不会让这头颅好端端待在脖子上,臣自然选择那第二种,只好祈求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多多忘事,别记挂着我家那孩子了。”
“孤可不敢保证。”
“臣只希望到那时,即便太子殿下将臣射成筛子,只要不动那孩子一根汗毛便好。”
“孤曾听说,那妓子偶然病重,凌飞冠便有了殉情的念头,峦儿要真的狠下心,你不担心那孩子会跟着殉情?”
“先生和乐倾姑娘是两情相悦,可那孩子,我死了他自会伤心,但最终,也不过是伤心罢了。”
云钰坦然笑道:“他对我并无那种感情,看着又乖巧又胆怯,但却有着和外表不相配的决绝,几年前我找到他时,陛下可知,那孩子那会儿是什么样的呢?”
“他逃跑时从阁楼跳下,膝骨受到重创,自此残了双腿,那种钻心剜骨的痛楚,臣打仗时见得多了,但那是第一次见到有一个人可以拖着断掉的骨头又爬了几里地。当时臣还不知道他受伤那么严重,天亮后顺着血迹找到人,原本想着那孩子要么晕过去,要么哭得满脸泪痕,但他抬起眼看我,眼眸里清醒得很,一点都没有哭泣的模样,可另一方面,嘴里齿间都是咬出来的血沫,手上遍布掐出来的青紫伤痕,坐在一滩半干涸的黑色血污中,下肢奇怪地扭曲过去。”
“他那样的性子,陛下还不清楚吗?”
他和绥流是一样的人,不会对别人狠,但是可以对自己狠。
“你心疼他保护他喜爱他,可他实际不需要你也能活下去。”
“到底只是我一厢情愿,带他回淮安也只是我一人的愿望。”
云钰说罢,退开几步,转头向门外施了一礼,道:“昨日情急,对殿下有所失礼,今日殿下若在,不妨出来说话,也好叫臣当面赔礼道歉。”
门槛外哐当一声响动,虞峦抿着唇走近,他并不看云钰,走到圣上跟前,缓缓低下头:“父皇,我都听清楚了。”
和虞峦面目几分相似的男人摸了摸他的脑袋,轻笑:“你晓得为何孤不帮你吗?”
少年的额发遮住了眉目,清亮的声音从容不迫地传来:“母后说过,我永远不能任性,峦儿原以为,谁也无法凭着权势肆意妄为,只有彼此忌惮,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一只玩具放在谁也够不到的地方,这样才叫制衡,才是唯一的解法,可实际并不是这样的。“
“如果有一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任性,失衡也做了平衡。”
“云将军方才所言,峦儿字字听得真切,既然将军心意已决,父皇便不能因此小事坏了君臣和气。可假以时日,”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虞峦清晰地道:“若我能一手执掌均衡,还想要那个人的话,我自己会去取的。”
云钰口中啧啧:“小殿下也不必当面说罢。”
虞峦扭过头,咧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来:“这事,也不是云将军说了便算。”
云钰定定看着他,在这年岁相仿的少年人身上闻到了某种锋利的兵刃的味道,昨夜他想了一夜,从淮安到京城,从云翡到怜玉,那孩子的命运便在这一年的日夜里悄然改变,云钰愿叫他沉寂无名,在充满花香的风里安稳一生,可实际上,天道难明。他,虞峦,封霁月,还有那解家的解仪之以及……天司。这些人,先生多年前携妻带子逃离京城,隐居一隅,逃离得似乎就是他们这些人,但兜兜转转,那孩子自己却又回来了,阴差阳错里的畅春楼,和乐倾,绥流一般的命运,好似命运自有一张写满字的纸信,多年后又寄回到他们手上。
先生曾说过,有些人注定一生平凡,有些人,不管是过分的权势,过分的聪慧,过分的容颜,他们都是被选中的人,好比似有通天遁地之能的神授者,还有那些承受着过分的偏爱还习以为常,毫不察觉的他们。芸芸众生,他们是有些特殊的木偶,更漂亮,也更有趣。
云钰斗不过命运,他执意护着云翡,带云翡回家,并不是那些轻飘飘的话本里唱念的高尚感情,不过是他自私的欲念和可耻的痴迷,他爱那人,虽然爱,可那爱也肮脏得很。
只是他可以对云翡好,却担心别人做不到。
“殿下,要是那时还有心,只望念着来之不易,小心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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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工作比较忙,而且开了个新坑《盈满》,有兴趣可以看看。
《盈满》标签:双性受,眼镜控,年下,小疯子
第34章 云钰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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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时候,日头高悬,沿街铺子都敞开了门,热热闹闹做起生意,裹着浓郁馨香的桂花糕软糯甘甜,乳白色的米酒酿清甜爽口,虽然都不是什么贵重吃食,但看到铺子前围满的人群,云钰心念闪动,不自觉便下了马。他挤在熙熙攘攘的寻常百姓间,听着细碎絮叨的家长里短,焦急张望时,阳光和煦而又轻柔地裹在心尖,半晌后,他推开人群跨上马背,愣头青一样提着食盒兴冲冲往回赶。
阿翡喜欢甜食,桂花糕和酒酿都是刚刚才做好的,昨夜乱腾腾的那孩子也没心思吃饭,回去一定得好好赔礼道歉,哄着他吃两口……
这些念头不住在心上滚动,云钰一边计较着待会的措辞一边匆匆跨过门槛,他刚进院子,一个亲卫便奔到跟前,垂着头低低说道:“将军,小侯爷和刑部的解侍郎来了。”
“没让他们进去?”
“您吩咐过了,现在都在前厅坐着。”
云钰将手上食盒递过去,那汉子正要接手,却见男人又收了回去,脚步一转又冲着原先的方向走了几步,亲卫微微一愣,连忙也跟上前,云钰却摆着手,示意他站在原地,交代道:“你还在这里守着,别叫他们知道我回来了。”
“可是……”
“不碍事,我不过送个东西便过去。”
出于保护阿翡的念头,也为了叫今后少些不必要的闲话,云钰并不希望有人把畅春楼里的妓子怜玉和那孩子联系在一起,因此这几日他都得亲力亲为,即便是自己的亲信也不能叫他和阿翡接触。况且,男人本能地想把自己带回来的东西亲手碰到心爱的人面前,不是为了邀功,只不过天然地觉得他值得那么对待。
要不是急于和那两人说清楚,云钰更愿意捧水倒茶,陪伴左右,服侍着自己的小阿翡享受一顿对他们来说已是久违的早膳。
他推开门,轻轻唤道:“阿翡。”
榻上人影闪动,却足足等了半晌,才听少年回应:“我……”
刷拉一声响动,久久等不来回音的云钰拉开帘子,俯身亲在少年嗫动的唇上。手臂揽着温热的脖颈,另一手贴着榻滑过,熟练又轻巧地将人抱在了怀里:“不喜欢吃饭的小阿翡,快来吃饭了。”
曾经足足有半年的时间,云翡的行动是靠着这样的方式实现的。男人介绍自己是父亲的后辈,但在仰着头看他的少年眼里,却是比父亲更高大更可靠的山峦一般的存在。他的腿像针扎一样疼痛,灌进喉管的药水横亘在喉头,疼得想哭,苦得想吐,却这样子被抱着坐在桌前,手中被塞进一块甜酥,听男人低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地劝说着:“不喜欢吃饭的小阿翡,快快吃饭吧。”
夜里做了翻云覆雨的情事,怜玉哪里还能接受这样的调笑,又羞又恼,踢了一脚,脚尖正蹭着床柱滑过,禁不住痛呼起来。
云钰放他坐在椅上,态度自然地蹲下身去查看,屈起手心包裹着泛红的足指,轻轻揉搓几下,口里道:“不闹了啊。”
怜玉一时委屈,抿着嘴不吭声,却抬起腿要把脚抽出来,云钰紧紧攥着不松手,怜玉便咬着牙蹬了几下,力道不小,但蹲下的男人纹丝不动,倒是他自己屁股一歪,险些后仰着倒了下去。
少年攀着桌沿稳住身体,云钰这才收回揽在他腰上的手,四目相对,那双澄亮的黑眸下意识躲闪过去,云钰叹着气,也不知为何,自己又道了声:“阿翡。”
他措辞本该小心,本该安抚着少年的情绪,但临到头,刚才在腹中打的底稿却被扔在了脑后,嘴边只剩下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我后悔没早些告诉你。”
“无论是该不该,能不能,我都应该早些告诉你我对你的念头,早些叫你做些准备,早些还能有更好的选择的方式。”
"我心悦你,如今却不但没有保护好你,还要用那样的方式告诉你我的心意。"
歉意黏在舌尖,绵绵的像浆糊一样,吐不出来,硬扯开了便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真是抱歉。"
少年侧着脸,白玉肌肤上两点红晕慢慢洇开,随着云钰吐露出心声,泛红的眼角微微闪动,最终又无声合拢。昨日发生的事如梦般不可思议,惊雷打破了云钰自以为是的期待,却也叫堵塞的情意一泄而出,他恨自己的疏忽,心疼少年的遭遇,懊恼裹挟着嫉妒,疯狂宣泄在那身单薄的身子和香艳的云雨间,以至于少年哭了那么多泪,这会儿便一滴都留不出来,只有眼皮肿胀如鼓起的核桃,撑开的皮肤上露出丝丝缕缕青紫的血丝。
云钰忍不住直起身子,贴近了些,却听见一声带着哑意的轻语,细细问道:"接下来呢?"
你还要说什么?还要我怎么办?
怜玉虽神色憔悴,语气却平静淡然,他的视线撞进云钰眼底,微微一晃又绕开去,跨过敞开的门落在外面,他看见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从淫荡又昏沉的日子里飘然而来,明明只是从这厢春末到金秋,一场夏天却改变了一切,恍如隔世。
身后脚步轻响,云钰保持着蹲在椅脚的姿态未动,没有回头看,只拿起布袜熟稔地给他的阿翡套上,柔软的布料在男人宽大的掌间滑动,他的动作又慢又细致,捧着白嫩的足底仿佛是什么玉器般温柔亵玩,这不是长辈对一个晚辈的宠爱,这是一个男人对无法满足的色欲的另类补偿。
他说是爱他的,他所要和他们要的一样,却又……不一样,至少无论如何,怜玉晓得除了眼前的男人之外不会有人这般蹲下,这般毫不顾忌地替他穿上布袜,抱进重重床帘遮挡住他的身影,再背过身将自己保护在身后。
第35章 云钰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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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的恶心感还未完全消退,又从解仪之那里得到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消息,封霁月此时站在这里,看着眼前的一幕说不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反应了。印象里还是昨夜觥筹交错的盛景,是拎着酒壶和云钰一起点兵论将的畅快,战功赫赫的兵马大将军已决心要退,初初弱冠的青年却有新生的凌云壮志,兵法诡谲,局势万变,却有人眼底带着调笑的暖意,比他更信任自己,沉沉托付:“今后,扫清六合便要你多多费心了。”
他若要费心,那曾经嘲笑自己还没有长枪高,领着自己在夜色掩盖里奇袭的男人又要去做什么呢?
耳畔响起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另一人虚虚倚着门,进屋时还甚是贴心地提点道:“将军放心,我自交代过,没叫别人靠近这厢院子。”
解仪之眉目如画,面带笑意,比深敛着眉而星眸冰凉的封霁月要亲切可人得多,徐徐道:“听闻将军回府,小侯爷脚步甚急,仪之不通武艺哪里跟得上,便落在身后同将军您那亲卫一同过来,言谈间,偶然听说那位也是临安同乡……”
他视线直直转向床榻深处:""既然他乡遇故知,君子便该成其美,不知帘内的云翡公子可否愿意相见?”
“云家人的事,解侍郎找我相商即可,此处狭窄,不如移步前厅细细商量。”
“将军事务繁忙,前厅等候多时不得相见,既有缘在这里碰见,便不过分叨扰,此处即可。”
说话间,解仪之从袖中抽出一张文书:“卖身契在此。”
云钰脚下未动,隔着一段距离看过去,朗声笑了出来:“侍郎拿得这是没盖过章的副本?”
“虽是副本,却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卖给了畅春楼,此人如今是畅春楼里一名叫怜玉的妓子,契正在楼中。”解仪之慢条斯理道:“仪之虽拿不出原本,却晓得依我朝律法,无论何人,一旦卖身,血印为契,为奴为妓,不问来路,只以契文为定。”
“人随契走,还请将军将那怜玉留在畅春楼里。”
“我云钰只认得自家人,不懂侍郎指的是哪位,或许今日之前,侍郎和小侯爷因缘巧合下结识过那位叫怜玉的妓子,但此人如今已不复存在,不存在的人,何来卖身契一说,曾经为奴还是为妓,又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