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待人反驳:“云钰过几日便要返乡,圣上通明,准我辞退官职偏安一隅,此前疏忽犯下的错,云钰铭记于心,今后更要护佑家人,不可松手了。”
“圣上……”
“侍郎不知那人对我来说重于泰山,圣上却已知晓。于各位而言,犹可替代的消遣,却是我云钰三千瓢饮中独取的那一勺,不惜代价,还望割爱。”
挡在他二人面前的男人言辞恳切,态度决然,一番话落,解仪之哑口无言,屋内微微沉静刹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封霁月却突然开口:“你那日说,开始怕死了,害怕喜欢一个人却死了,护不住他,指的是他吗?”
封霁月沉沉问道,向前又走近几步,伸出胳膊似要去掀开床榻前的帷帐,云钰反应迅速地拦截在他要去的方向上,二人面对面站立,男人斩钉截铁地肯定:“是。”
与当日分毫不差的坦然姿态,一股子情真意切,诡异地令人恶心。
“昨日怎么发现的,是因为我吗?”
他并不是愚蠢之人,略略一想便晓得,直到前几天,云钰都还一门心思急着回乡,看来是并不知道那人已来了京城,这中间唯一的可能便在于昨夜他们去了畅春楼,而喝的醉醺醺的自己却又是怎么无意间暴露了消息,叫云钰起了疑心?
他看男人苦笑:“是你却也不算是你,那楼里有位我的旧人,昨日你酒醉往院子里去,正巧他也在,我看见后便跟了上去,哪成想……”
说来确实是因自己而起,封霁月直直咒骂:“操蛋。”
他气急才失态,解仪之却在一旁冷冰冰接上:“原来如此,昨日热热闹闹,唯独小侯爷缺席,仪之才明白,这热闹竟是全靠了小侯爷的一顿酒。”
封霁月本就怄火,被凉凉讽刺几句,心底愈发焦躁,他抬眼看,帘子平静无波,内里微微露出一身单薄的影子,想着现今局面云钰丝毫不退,心急气躁,一时一个念头闪动,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留下来。”
“你若留下,我也禀告圣上,带你进侯府,我……好好待你,”说了半句,尽管自己心底已如惊涛骇浪来回翻涌,却又一种冲动牵引着他吐出其后更惊世骇俗的话:“我许你侧室,如今还未成亲,你若愿来,我便愿依大婚的仪式接你过门。”
小侯爷胆识过人,敢说敢为,但即便各人皆知他一向爽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言语打了个措手不及。封霁月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丢下一声惊雷,自己骇了片刻,瞅见帘子内怜玉颤颤抖抖,几乎能想象到那家伙怔愣着双眸,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看。要不是云钰还在面前挡着,他这会走近掀开帘子,定是要捏住那人下巴,吻的他满脸潮红,张不开口说出半个“不”字。破釜沉舟后,他自己十分满意,神情睥睨朝眼前的男人看过去,瞅见云钰脸色铁青,心底更加自得,剑眉舒展,唇角也终于含上几分笑。
“你也不是非他不可,即便心里怄气,也不必……”
“我还是三岁孩童吗?”
云钰怒极:“我看你连平常稚子都不如,你若这样,今后如何娶妻?圣上岂会允许?老侯爷岂会允许?”
“我爹自然不愿意,圣上怕也觉得我胡闹,但……”
封霁月突然:“我爹也听圣上的安排,只要圣上同意便可,侯府娶妻生子不愁问题,左不过门第低些,家世差些,但我求那些有什么用?”
“我志在扫清六合平定四疆,家里清净点有什么不好,倒省了那些不必要的麻烦,若真是娶高门贵女,还需劳烦圣上多多操心,反而不美。”
凡做臣子的,都晓得这话什么意思,云钰更是深知。他正因为根基不在京城,姻亲家世普通,才能过得稍稍松快些,而以封霁月如今的身份,若日后还要执掌军权,大张旗鼓地娶个妓子回家反而能叫上面那位放心。他无话可说,封霁月便如大获全胜一般,高声问那帐子里的人:“怜玉,你要跟我走吗?”
"不要闹了,一时半会的兴趣迟早要散的,你喜欢女人,阿翡根本不适合你。"
"我试过了,也不是不能接受,对象是他的话,现在这样反而比什么女人更有意思些。"
封霁月顶了回去,忽而一转攻势:"你怕吗?”
"这般劝阻,是怕他真的愿意跟我走吗?"
云钰收紧下颌,微微一滞恼怒道:"你此时兴起,阿翡若真信了,他今后必然受委屈……"
“我叫他受委屈?你要是能叫他不受委屈,还会叫人来那腌臜的地方?"
诛心之问向来最伤人,面前人听罢喉结颤动几下,都未吐出半个音节来,封霁月顿了顿,扭开头:“不怕的话,让怜玉自己选择?”
“我说过了,今日起已没有什么怜玉,云翡是我云家人,我必定要带他回去。”
他二人如相斗的雄鸡,各自骄傲,各执一词,正在僵持时候,另一人凉凉道:“不好意思打断,只是我实在佩服,将军深情,侯爷也是多情种。”
“精彩……精彩……”
谁也说不清他打的什么主意,却听他抚掌叹息,清脆的巴掌声接连响起,解仪之语气冰凉:“二位情深义重,仪之拍马都追不上,那就做个公道人,将军和公子亲厚,想来他必定是会选择您,既如此,不妨叫云翡公子出来说个明白,也省的小侯爷再做想念。”
解侍郎那是在刑部断过大案的厉害人物,除去牵扯的人身份特殊,面前这桩事不过是痴男怨女间的俗之又俗的狗屁玩意儿,他用小指敲着桌面,脸色无忧无喜,当真如自己在公堂上那般冷静清明,对这点芝麻小案随意臧否:“不管是怜玉还是云翡,你自己亲口说吧。”
封霁月和云钰都下意识竖直了耳朵,他二人默契地闭口,只衬得屋里无比得沉闷,唯有咚咚的指腹敲击声记录着无声滑过的时间。
“我……”
怜玉从未想过,会有一个时候,说出几个字都无比艰难。他太久没有选择的权利,不得不随着世事浮沉,这会儿突然在混沌的池水里看到一袭光芒,反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平心而论,尽管他和云钰的关系再也不复从前,但那人的确是他一直渴望和倚靠的力量,但若选择他,便意味着怜玉要接受自己一向尊敬和信任的人彻底消亡,世间只剩一个将热烈爱意倾泻了满头满尾,逼迫他全部收容的人。
他真的想要那样的云钰吗?他真的可以接受那样的男人吗?
“我……我想……”
闭上眼,怜玉的每个咬字要十分用力:“我想回去。”
他不是想回临安,只是他是云钰的软肋,不能把自己丢在外面。
他是那个男人的软肋,抓着七寸,或许,就能拿捏着……
一瞬间,情感和算计交织生长,怜玉觉得自己心底结起一块冰,沉甸甸地向地面坠。
帘外,封霁月恼羞成怒,怒骂着上前却被云钰出手挡住,二人皆都动了真格,封霁月却在对方志得意满的神色中先败下阵来,铁青着脸挥袖离去。云钰侧过头,解仪之脸上的错愕还未收起,他二人凝视彼此,无需多言,解仪之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但再聪明的人也不会料事如神,反而越是聪明人,越容易弄巧成拙。
云钰关上门,桌上的食盒还没来得及动,白瓷碗,嫩黄糕,他端起来送进榻里,米酒香和挂花香就洒了榻上人儿满身,鼻尖轻嗅,香的人心醉。
“喜欢吗?”
他捻起糕饼喂进怜玉嘴里,指腹上粘的碎屑在退出湿热的口腔时,顺势抹在那柔软的下唇瓣上。怜玉目光闪动,刚出口一声“喜欢……”就被贴上去,舔掉了唇上那抹香甜。
云钰轻柔舔弄,问他:“喜欢我吗?”
“不是那种喜欢……”
“但不讨厌吧?”
“我……永远不会讨厌你。”
云钰不成想他竟会这么说,眼眶热热,攥着云翡的手越发收紧了,嗫喏好几下才吐出去:“我错了,阿翡原谅我好不好?我们回去,回家后慢慢来,慢慢喜欢上我好不好?”
少年双眸雾气蒙蒙,看不出情绪来云钰也不在乎,只浅浅地舔,深深地吻,气息交缠,耳鬓厮磨,把未来所有的期待和恳求铺开来,拿到日头底下狠狠晾晒。
再多的阴霾和尘灰都有可能会在某个日落的霞光里消失殆尽,院子里有桂花香,他还能护他周全。
“阿翡,我要那种喜欢。”
“只给我一个人的喜欢。”
第36章 番外1:天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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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从来没有这么一个时候,能找到比这四个字更合适的词来形容天司。他拖着身子,木木麻麻走出了畅春楼的大门,在虞峦冷嘲热讽中将他送回宫里,宫阙恢弘,天地阔大,他站在这当中,突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心生恐惧。天道难堪,七情六欲五脏六腑却都在血肉凝成的身体里,被这虚无缥缈难以看透的天意拨动来回。知道是天意,不知道也是天意,未卜先知是天意,混沌红尘也是天意,即便得天独厚,身怀异能,他自己却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变是天意,不变也是天意的话,他到底还能做什么?
他应该为那人做些什么?什么对他来说才是对的,是好的,是……他想要而他又做得到的?
虞峦恼他,见他摘了面具仰望天穹,一副心神恍惚的状态,反而惹得几个小宫女绯红着脸偷偷来看,便迁怒过去,一声呵斥,台阶下立刻跪倒了一大片。
“不过是个小妓子,哪就这么多故人!”虞峦一想到怜玉方才被云钰抱在怀里离去的画面,就恨得牙痒痒,他推推天司,问他:“你不会和云钰以前也认识吧?”
“我认识凌飞冠。”天司本不想说出少年时期那些事,但眼看虞峦还兴致勃勃,半点都没有放弃的念头,忍不住便要多说些,也好多打消他些念头。
“你应该晓得,神授是代代传承下来的,凌飞冠是我的前任,于我有师生情谊,但私下里,他和云钰亦师亦友,关系更为亲近。凌飞冠离京时切断了与京城所有人的联系,但想来,这里面不包括云钰。”
天司口中苦涩:“他……把孩子托付给了云钰。”
“怜玉?”
虞峦一时没站稳,在台阶上滑了下,他姿势有些狼狈,索性揽起袍子,一屁股坐在了那白玉阶上,语气间恶意满满,却又夹杂了些突如其来的嫉妒:“所以他才说怜玉叫云什么翡,这云钰还真大言不惭,怜玉跟着他过,结果他把人照顾到青楼里去了,还真是对得起那凌飞冠。”
“这必然是意外,其间细节,我也不知道,不然,也不至于……”
“又不怪你,我记得怜玉说是谁给他从淮安卖到京城,估计就是云钰走了他又得罪了人,”虞峦撇着嘴角:“我要是怜玉,必然不会回去。”
虽然天司知道的不多,但是仅有的信息也叫虞峦意识到一件事,怜玉在来京之前是跟着云钰生活,也就是说他二人必定有很多朝夕相处的日子。平心而论,怜玉绝对是虞峦认识的最讨人喜欢的那一类人,他贵为太子,任谁在他面前都得摆出一副讨喜的样子,好比现在被他罚跪的这群宫女太监,个个屏气吞声,面上乖巧至极,但是心底里,必然不止数次地咒骂他。这是人之常态,可偏偏怜玉不合常情,初时只看他乖巧柔弱,相处几天虞峦便意识到,怜玉此人,乖巧是真,柔软却只是对着外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怜玉便是让人能求得利的人。
虞峦嘴上虽说,心里却几乎要确定怜玉一定会软下心原谅云钰,跟着云钰回去。
“把怜玉留在京城好不好?”
少年仰起头,尖尖的虎牙隐藏起了,泫然欲泣的双眼和小小的泪痣是绝佳的搭配,似乎以为能叫看着的人忘记他那些讥讽恶毒的话,跟着他站在一个阵营里去:“天司你也是他的故人,你应该更能照顾好他啊。”
“让他去观星阁里,我有空能找他玩就行。”
虞峦以为自己做了极大的让步,他已意识到天司失魂落魄的原因,便着力引诱起来:“怜玉并不是讨厌我们,只是以前我们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把他当做妓子才会那样弄他,以后便必不会那样了。”
话虽说得好听,可怜玉未必能拒绝他,只要哄着那人打落牙齿和血吞,虞峦该享受的一丝也不会少。
他算盘打得极妙,不料天司却只是一句不拉地听进耳里,却紧闭着嘴,半声都不肯多吭。
虞峦站起来,夺下攥在那人掌心的纯白面具,便往那张温和精致,却似玉石般冰冷无波的脸上狠狠惯去,天司被打得生疼,额角被那面具上凸起的部分摔出块铁青,却只动了动唇,冷冷淡淡道:“殿下。”
“殿下所想得再好,却也得知道一力降十会。”
“何意?”
“怜玉于你我的意义绝不如于云钰将军那般……重要。”
“那又怎么样?他为臣我为……”
虞峦不往下说了,四下皆静,长耳朵的人都恨不得自己天生是个聋子。
天司抚了抚面具上的灰尘,重新带回脸上:“殿下难得任性。"
虞峦正是他看着长大的,恰是心思深沉却装出半分烂漫。看似性子活泼,多嘴多舌,但却从来都晓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若要到父皇那里压我,岂不是犯傻,以后皆知,那怜玉是他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