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华沉默着没有说话。
季怀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想了想,有些郁闷道:“我原本也想好好解决的,但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觉得我是在狡辩,我实在是气不过才动手了……”
季怀没觉得这事有多么大不了的,哪怕他被关了一夜,直到方才湛华打开窗户跳进来之前他都觉得很无所谓,哪怕接下来他被打死都无所谓。
但是看见湛华的时候,他就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大概是从小到大还真没人对他这么好过,细心到连手上沾了点心渣都要用帕子给他擦干净。
他都快被感动地要皈依佛门了。
湛华给他擦干净手,然后将食盒收拾好,便准备离开。
“哎——”季怀突然开口喊住他,但等湛华转过头来,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憋了半晌才开口说了句:“谢谢。”
湛华冲他微微颔首,“明日我再来。”
季怀愣了一下,等湛华离开他才对着窗户道:“哦。”
然后就觉得挺莫名其妙的。
他同湛华认识不过短短几日,这和尚却已经对他如此掏心掏肺,甚至冒着这么大危险来祠堂给他送饭,莫非……他季怀的魅力已经如此之大,连庙里都要抢着他要他去做和尚了?
季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暂时还不太想变成个秃驴,也许湛华只是想跟他做朋友呢?
患难见真情,同湛华这和尚做朋友听起来也很不错的样子。
季怀吃饱喝足,便觉得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之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
季府某处。
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家丁半跪在地上,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战战兢兢地低着头。
从暗处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我不过出去半日,人便被关进了祠堂?”
那家丁额头滴下了一滴冷汗,使劲咽了咽唾沫,强迫自己冷静道:“主人恕罪,是七少爷打人在先,季王氏才下令将人关进祠堂,此事我们不好插手。”
站在暗处的人低嗤了一声。
跪在地上的人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一阵沉默过后,暗处的人才沉声道:“他要是再出事,你们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是,主人。”
那家丁站起来,迅速地隐没在了园林之中。
“法师原来是在此处!”远远地从小路尽头走来位公子,正是四房芸娘的同胞哥哥季潭。
正赏花的湛华抬手冲他行了一礼,“季公子。”
“可算找着法师了!”季潭忙回了一礼,神情急切道:“法师,芸娘她现下仍是高烧不退,之按您说的法子服了药,明明看着大好了,可今早不知为何又烧了起来,还请法师同我一道再看看芸娘。”
“自然。”湛华点了点头。
另一边。
季大奶奶捂着心口倚在床头,闭着眼睛长叹:“作孽啊!”
季煜站在床边,抬手屏退了周围的丫鬟,走到窗户边将窗户关上,对季大奶奶道:“娘,咱们斗不过他们的,不如就将季怀——”
季大奶奶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季煜,季怀不管怎么样,都是季家的人,是我儿子。”
季煜沉默了一下,“可是娘,季濂季涓还有我不是您的儿子吗?季府这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性命,您就不顾了么?”
这下换成季大奶奶无话可说了。
“作孽!”季大奶奶咬了咬牙,目光陡然变得冷沉下来。
——
季怀倚着墙数完了整整三百多个牌位,终于听到窗户发出了响声,他走上前去打开窗户,便看见湛华站在外面。
哪怕见了湛华不是一次两次,他还是会忍不住赞叹上天赐予湛华的这副好皮相。
偏偏这等清姿卓绝的人物去做了和尚,每每想到这里季怀都忍不住扼腕叹息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湛华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
季怀接过食盒放到一边,见湛华还站在原地不动弹,想了想便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湛华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
季怀嘴角噙着抹不太正经的笑容,“不进来吗?”
然后他就成功地握上了湛华那只带着凉意的手。
湛华这次带来的东西比上一次要少,而且要清淡上不少,季怀翻了半天也没能翻到点肉沫。
湛华见他还不肯消停,终于开口道:“你伤还未好,不宜吃得过于油腻。”
“可昨天明明——”季怀有点不甘心。
“昨天准备的匆忙。”湛华道。
季怀点了点头,歪了歪头冲他道:“好吧,有的吃就很不错了。”
湛华垂眸盯着食盒,“嗯。”
季怀快吃完的时候,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不过法师明日还是不要来了,祠堂看守得紧,被人发现难免要牵连到你,左右时间差不多了,估摸着顶多两天我就会被放出去了,饿上一两天不要紧的。”
湛华闻言皱了皱眉。
然而季怀忙着吃东西没有注意,还自以为分析得很在理,“……我觉得顶多两天,他们就放我出去了,一直关着我也没用是不是……”
“明日给你带肉菜。”湛华忽然道。
季怀:“啊?”
湛华面无表情道:“吃不吃?”
季怀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立着高冷超脱的人设,背地里却拎着食盒爬窗户。
有些人立着洒脱不羁的人设,背地里却馋的咽口水。
第6章 净音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季怀讪笑道:“法师已经帮了我许多了。”
说到底,人家湛华来给他送吃的已是十分难得,季怀对他感激,并不想再麻烦他了。
湛华却有一瞬间的愣神,整个人盯着他没有动弹,看上去像是有些呆滞的模样。
季怀以为自己客气推拒惹得他不快了,刚想再同他解释,谁知面前的人却忽然闭上了眼睛,眉心微拧,脸色苍白得厉害。
季怀吓了一跳,“法师?”
见他不应,季怀有些紧张了,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湛华?”
然而湛华依旧未动,却能看出他下颌猛地紧绷了一瞬,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这模样属实骇人,季怀下意识地要将手缩回来,下一秒却突然被人死死攥住了手腕,力道大得他感觉手腕都被捏碎了,“疼疼疼!”
湛华一下睁开了眼睛,身体一僵,忙松开了季怀,垂下眸子低声道:“抱歉。”
“嘶。”季怀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眼眶都泛红了,他一边呲牙咧嘴地揉着手腕一边道:“你这手劲可真大。”
湛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起身道:“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哦,好。”季怀帮他收拾好食盒,递到了他手中。
然而正如季怀所料,他确实没能多呆两天,就被季大奶奶从祠堂提了出去。
“去净音寺?”季怀不解。
“没错,现在就走。”季煜没好气道。
“那我先回去收拾——”
“不必。”季延揪住他的领子便将人往外面拽。
季怀有些恼,季延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也想把我胳膊打断?”
季怀冷嗤了一声。
然后他就被粗暴地推上了一辆马车,他拂了拂袖子,抬头便同季大奶奶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母亲?”季怀皱了皱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大奶奶阖上眼睛,良久才开口道:“季怀,你可知错?”
季怀语气冷硬,“没做就是没做,儿子不知何错之有。”
“好。”季大奶奶微微颔首,便不再说话了。
季怀被她给晾在这里,开口也不是沉默也不是,扭过身子掀开帘子,就看见外面骑着马的季延,他厉声道:“看什么看!老实呆着!”
季怀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帘子甩上了。
一路颠簸了小半日,临近天黑时马车才停住。
季怀刚睁开眼,就听见了外面传来一声惨叫,顿时一惊,便要下车,却被季大奶奶叫住。
马车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暗,他看不清季大奶奶的神情,却能听到她声音中的冷意和厌恶,“你不要再给季家添乱了。”
季怀准备开门的手一顿。
外面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季延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季怀在这里!”
季怀听见季大奶奶轻轻地叹了口气。
片刻之后,季怀看着面前身着黑衣的十几个蒙面人,脑子有些懵。
季大奶奶坐在马车里没有下来,隔着车门沉声道:“人都带来了,现在可以把我两个儿子放了吧?”
为首的那名黑衣人笑了一声,尖声道:“那是自然,季大奶奶当真大气。”
说完,他摆了摆手,季濂季涓便被人推搡着从旁边的林子里押了上来,季涓一见季煜便神色惊喜,“大哥!我就知道你和母亲会来救我们!”
季濂胳膊还断着,脸色也不是很好,只是在看见季怀的时候皱了一下眉,“你来做什么?”
季怀没理他,只转身看向了那紧闭的马车门。
季延对季怀道:“我们会对外宣称你在净音寺思过,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火把燃烧的火焰在风中摇曳不定,季怀闻着那股子焦炭味,只觉得有些呛人,都呛得他喘不上气来了。
“多谢季大奶奶深明大义,我们也一定遵守约定庇护季家。”为首那人笑道。
“希望你们说到做到。”季大奶奶的声音自马车中传来,“季濂季涓,上来。”
季怀张了张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载着季家母子的马车扬长而去,只留给了季怀一片灰尘,从头到尾连句解释都不曾给他留下。
“季七公子想必有很多疑问。”站在他旁边的那人低声笑道。
季怀转过头,便见他伸手将脸上的蒙脸黑布取了下来,露出了张五官深邃的脸来,那双眼眸在火光中带着些奇异的碧绿色,看上去像是有异族人的血统。
“在下凤羽阁,桓子昂。”那人冲他笑了一下。“七公子的疑问我可以一一向你解答。”
——
“凤羽阁那帮孙子!”坐在主位上的女人一抬手将茶杯摔到了地上,柳眉倒竖,怒道:“竟敢用这般下作的手段!”
“楼主息怒。”半跪在地上的人抬起头,露出了半张带着金色面具的脸,沉声道:“单就属下所知,便有五六路人马在盯着季家,季铭一咽气总会有人按捺不住,不是凤羽阁也会是别人,现在季怀被凤羽阁带走反倒不是什么坏事,起码凤羽阁现在不敢对季怀怎么样。”
那女子站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了半块透明的令牌扔给了他,“权宁,一个月之内,不管用什么手段,将季怀的活人带来见我。”
“得令!”权宁一把接过令牌,悄无声息地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楼主何必这般着急。”从屏风后走出来一名身着道袍的男子,额间生着一颗朱砂痣,语气平平道:“我听说,地狱海那边早早便盯上了季家,您打算从恶狼嘴里抢走它的肥肉吗?”
那女子娇笑了一声,“道长说这话便不对了,若论时间,那该是我们更早才是。”
说着,她的神色陡然阴沉了下去,“我们的东西,就算他吞下去也得给我囫囵吐出来!”
——
“我们凤羽阁曾与季家老太爷季铭有约定,只要季家将人给送来,我们凤羽阁一定护佑季府上下平安,绝不会让其他各派伤害季家任何一个人。”桓子昂隔着桌子上幽微的烛火对季怀道:“所以七公子尽管放心。”
季怀从头到尾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解:“你们想要我干什么?”
这下换成桓子昂惊讶了,他神情颇有些复杂地望着季怀,目光里甚至带上了同情,“七少爷原来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季怀顿时有些暴躁,“莫名其妙将我关了两天又莫名其妙将我扔到这里来!”
“这件事情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桓子昂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今日时辰不早了,季少爷便先歇息吧。”
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房间。
季怀坐在桌边盯着那烛火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了窗户前推开了窗户,便看到院子里全是黑衣人,甚至连窗户下边都蹲着两个,见他推开窗户边警惕地看向他。
季怀嘭得一声将窗户给关上。
莫名其妙!
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什么凤羽阁!什么桓子昂!
季怀在房间中转了一圈,将自己摔到了床上,耳边还在不断地响起季大奶奶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她说,你不要再给季家添乱了。
她说,季涓季濂上车。
然后带着她的三个儿子离开了。
季怀睁着眼睛盯着系着床帘的穗子,他想了半宿,终于想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娘不要他了。
倒也没什么太大感觉,反正季大奶奶不喜欢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能把他这么个脏东西从季家丢出来,她应该也松了一口气。
也挺好的。
唯一可惜的就是没能好好跟湛华道个别,这个新交的朋友他还挺喜欢的。
湛华还答应明天给他送肉菜来着,不过想想让个和尚送肉也挺损的。
季怀心想,我果然没做过什么靠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