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时间却对不上,那时霍闲还尚未出生,即便和雁南有关,可决计没他霍闲的事。
裴熠眉宇一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霍闲似乎察觉到裴熠的异样,他看着裴熠,“你这样子倒像是和礼部尚书交情很深。”
裴熠移开目光,眉头一皱,反问道:“你说什么?”
“既不是。”霍闲知道他听清了,便倏而一笑,这回笑的倒像是发自真心,“那你方才那副神情是担心我会惹祸上身?”
裴熠看着他,忽然靠近道:“是你想让我说担心你?”
霍闲一怔,继而笑说:“啊,看来是我误会了。”
裴熠双眉一挑,状若无意说到:“误会什么?”
“月夕宴前。”霍闲说:“侯爷做的诸多准备若说是不愿受人摆布自然不假,可若要说是为儿女情长也未尝不可啊。”
“......”
裴熠顿了顿,随即哼笑一声,说的话却明显没了底气:“你瞧侯爷是那多情人么?”
话说完,心里其实已经乱了,在战场上他是英勇无敌的将军,即使大敌当前也能面无惧色,但面对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他却陡然生出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
难怪先生曾屡次提醒他,人心鬼蜮要比战场更凶险。
他十四岁封地,十五岁便孤身一人挑了在禹州为患十多年的响马老窝,他曾在禹州最北面的深林带回了一窝狼崽,将它们养在马圈训为己用,使其能通过气味探寻敌军的埋伏,犹如猎犬,然而驯服的过程中他付出了巨大的耐心。
此刻,他内心的野火被窜的蠢蠢欲动,他莫名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眼前这个人的每一步都精准的踏在他的胸口,他说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复杂情绪但他却很清楚,他迫切的想要撕开那层披在他躯壳上的外衣,他要亲手扒开看一看,那里面究竟还有什么。
“是啊。”霍闲看着他,笑意没有散,“我怎么瞧,都是。”
裴熠终于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街上来往的人鱼贯而过,因为近日大大小小的擂台,街两边搭起了不少临时摊贩,谒都是皇城,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是从这里出去的,因此那些外乡来的将两侧的路堵得严实。
也正是因为人多嘈杂,有那仗势欺人的敢在大街上骑马疾驰,待霍闲从惊险中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人拉到了一旁。
“小心。”裴熠护在前头,蹙眉道:“当街纵马,胆子不小。”
街贩没少因这些人而遭殃,见那人连人带马已经远了,才敢抱怨:“真是世风日下,这些有钱的公子哥总把人命当儿戏。”
“前天一匹马当街踢伤了一个老人,骑马的连马都没下,扔了银子就跑了。”
街贩之间互相抱怨却落进了裴熠耳朵里,他松开惊疑未定的人,问:“知道是谁么?”
虽然未看清马上的人是谁,但在慌乱中霍闲正好看见了那人身上挂的牌子露出了字的一面,他想了想说:“好像李府的腰牌,应当是李嗣的侍卫。”
“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口嫌体正直侯爷和他柔弱不能自己上街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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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纠葛(二)
李嗣的擂台摆在正街,围观的人不在少数,台上的两人一左一右,他们都做短绒打扮,袖口和衣角上都有破损,看着像是已经对战过几轮了。
裴熠换了套常服,淹没在人群里。他见擂台后方堆着不少断掉的刀剑不由得生出几分疑惑来。
“啧啧啧。”霍闲在他身旁,目光一直在那堆废铁上打转,他微微侧身,在裴熠耳边小声道:“如今谒都的刀剑,价格都已经翻了五倍,照这么个比法,十家打铁铺也不够造的。”
武斗向来是真刀真枪上阵,兵器离手则为败,月夕宴前不少打铁铺就收到大批订单,需求多了,价格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这倒是让平时吃饱饭都难的铁匠铺生意在短短数日内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怕是跟你那把匕首出自同一位大师之手。”裴熠看着台上的人,话里带着几分嘲讽。
明知裴熠是讽他,霍闲也不恼火,反而笑说:“所以这才得侯爷相赠啊。”他抬手在裴熠腰上摸了一把,说:“塞翁失马,祸福难料。”
裴熠捉住了他不安分的手,想起前不久送出去的那把匕首,哼笑了一声,说:“这么急?”
霍闲讪笑,扭头看向正前方。
李嗣的功夫不在齐青之下,奈何他手里的刀剑不争气,断了一把又一把,齐青那把剑是他父亲好友赠的名剑。齐青爱收集刀剑,这把剑是他的宝贝,李嗣向来好争强,在武学上他们相差无几,但齐青自幼受齐国公和家中兄长的熏陶,于诗书上也颇有所得,可李嗣却是个木鱼脑袋,文墨的东西他看着就头疼,每每李茂宗总是要拿齐青与他做对比,想到此,李嗣眼里渗出的厌恶便更深,他暗自咬牙,由来已久的怒气和李茂宗常训斥他的那些话一股脑的冲上天灵,他握着剑,旋身直奔齐青的门面。
齐青反应迅速,连退几步后猛一向后仰,剑抵地上发力,抬脚踢开李嗣的进攻,同时重新站起,他手里的剑再一次将李嗣的剑劈断。
台下人的叫好声放大了李嗣的盛怒,功夫不相上下的两个人原本比的就是持久性,李嗣这会儿已经急了,他顾不得剑已断口,再次发力。
齐青回剑格挡,轻易的挑开李嗣手里的剑,就在李嗣震惊之际齐青的剑锋抵在李嗣的脖子上,然而他并没有伤他分毫,而是手腕一转,剑背猛地拍在李嗣的肩上。
一刹那,李嗣感觉整只手都麻木了,随即手指一松,断剑落地。
裴熠抱着胸,往台上看,他的目光穿过前头拥挤的人群,看见落了下风的李嗣面前立着一把断了刃的剑。
“也没什么新鲜。”裴熠转身,显然是这架看的不过瘾,人爱看这种热闹的不少都是舞刀弄枪的粗人,人群里挨着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使他没了再往下看的兴致。
见他转身,霍闲便也跟了上去,慢声说:“若是我,方才就会给他一剑,索性都抵脖子上了,毫发无损算什么。”
“皇上不禁私斗并非不管。”裴熠说:“真要出了事,一个齐国公,一个礼部尚书,都是朝廷重臣,你当齐青有这么糊涂。”
“齐青糊不糊涂,李嗣都不会承他的情。”霍闲嘴边扬起笑意,低声说:“李嗣哪吃过这等大亏,以他的脾性,这笔账迟早要找回来。”
裴熠闻言只是轻笑了一声,并未说话。
虽然已是深秋,但这个季节里的闷热却未减丝毫。谒都西郊有做山名叫枫山,每到秋日里便如新嫁娘似的披上了红妆,此刻枫山上空被一层阴霾笼罩着。然后就在此时,忽然响了个闷雷,枫山上空的乌云朝着城内滚滚而来,像是暴雨欲来。
街贩常年外出,对老天突然的变脸早已经了如指掌,一听闷雷响,便开始收摊。起风了,路边尘土翻飞,迷的人挣不开眼。
眼看就要下雨,裴熠忽然停下来:“你要跟我到几时?”
司漠不知从哪里溜了一圈,又回到正街,裴熠翻身上了马,刚走两步,他忽然又回过头俯身说:“你我要去的是同一条路么?”
霍闲说:“倒也是。”
听罢,裴熠一把抓过缰绳,大喝一声,双腿夹住马肚,踏云嘶鸣一声,纵身向前奔去。
霍闲还没来得及反应,裴熠就连人带马一同消失了,他在原地向裴熠踏马而去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风越卷越大,天色黯淡了下来,他垂下的青丝在怒风的一来一回中扬了起来,满大街都是行色匆匆的人,只有他一人面色安然,看着悠闲。
眼看就在顷刻间,挤满行人的街道人去巷空,他眼中的笑意也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夹杂着仰慕,或者说带有几分眷恋的神情,他记得方才急奔而去的背影,在某个雪夜里,他曾短暂的拥有过。
模糊的人影彻底从他视线消失的那一刻,乌云便带着暴雨来了,谒都的雨让他无端的生出了烦躁。
*
阿京撑着伞在街上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急着避雨的妇人挽着菜篮子撞到霍闲手里的瓷瓶,酒香四溢,混在雨里顿时就和地上的污水融在了一处,霍闲被妇人撞的踉跄的后退了两步,抵到了边上的木柱,妇人看他穿的衣裳价值不菲,碎掉的瓷瓶看着也像是之前的物件,怕惹了麻烦,急忙上前垂首问道:“公子,你怎么样了?”
霍闲歪歪斜斜的就着木柱倚靠,摇头挥手,示意她离远点。
眼看风雨还在继续,又见人像是喝醉了,担忧之余她也有些退缩。
“走吧。”他再次摆手。
等到那脚步声离得远了,霍闲才倚着木柱蹲了下去。
从踏进大祁国土的那一刻开始,盘踞在心里的痛苦便悄无声息的将他滋养,就像是忽然扎进身体的一把冰剑。慢慢和血肉长在了一起。
雨水将他的头发打湿贴在脸上,水珠顺着发痕淌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是胃里更难受还是心理更难受些。
在浑浊的污水里,谁都不干净,该不该都做了。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
霍闲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里却迸着寒光,见到撑伞的人,寒光才慢慢收了回去。
“公子,季先生说过,您不可过度饮酒。”尽管霍闲已经湿透,阿京还是将雨伞尽数挡在霍闲上方。
“你怕我死了?”霍闲站起身,被雨水模糊了视线,紧紧的盯着伞外的虚空处,冷笑了一声,说:“即便要死,也要等到他们先死。”
他不怕死,从未惧怕过。
虎骨印带来的毒连着血脉,早就融入了五脏六腑,将他几度推进阎王殿,可他还是活过来了,老天既然要他活着,那他便就顺遂天意。
“公子,我们已经查到这里了,若此时出了事......”阿京离的近了便更能清晰的看见霍闲浸了秋雨的眼,那镌刻腾腾杀气的眸中所渗透的冷寒,使他没再继续往下说。
阿京同霍闲一起长大,幼时在火场逃命,后来被雪狼围攻,曾为了避开杀手混入乞丐在天桥底下捱过人打。那极少会回想起来的过去,每每在霍闲这样的神情里,总会不由自主的跑出来提醒他,这一切都真实的发生在他们身上。
“回府。”霍闲抬手接过雨伞,借着木柱的力量,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秋风一扫,秋雨便只剩下寒凉。
阿京跟上去,犹豫了几许,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霍闲的衣袍被雨水浇的湿透贴在身上,他过于单薄的身形与这雨雾连在一起,在泥泞里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谒都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头黏着形形色色的虫,他们都被死死的套在网上,织网的人虎视眈眈的盯着,或联手反击,或等着被吃,他们只有这两条路可行。
霍闲的恨淬进了骨血里,所有人都以为他来谒都是迫于那一场政治联姻,但只有他知道,他要来,是他自己选择要来。
*
翌日清晨,天光刚刚破晓,裴熠就被司漠的声音打断。
“怎么了?”裴熠转过身来,皱起眉。
司漠见人出来,上前说:“侯爷,昨夜城北走水,烧死了个人。”
“走水?”裴熠踩着湿滑的地,院里的枫叶红的像一团火云往下滴着水。他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抬眸望了望放晴的长空,说:“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怎么会走水?”
“所以才奇怪啊。”司漠说:“按理说多大的火遇上昨夜的雨那也烧不起来,但怪就怪在不仅屋给烧没了,还烧死了人,仝大人天没亮就带仵作去验了尸。”
裴熠下了台阶,侧过头说:“京兆府的动作倒是快,确定是烧死的么?”
“是烧死的,仵作一一验过了,既没有刀伤剑伤,也没有中毒,那脸烧的都已经面目全非了,尸体在义庄停着呢。”
“只烧毁了脸?”裴熠忽然问。
“不知道。”司漠摇头:“我没看到尸体,是早起上街听城中百姓说的。”
“这事蹊跷。”裴熠说,“一个无家无室的人跟谁结了这么深的仇。”
“啊?”司漠转过脸,一脸疑问的抓了抓脑袋,“侯爷怎么知道他无家无室。”
裴熠笑说:“不是你说的么?”
“我说过吗?”司漠瞪大眼回想,确认自己没说过这话。
“屋都给烧没了,可就只有一具尸体。”裴熠敲他的脑袋说:“你把这里头的水倒一倒就想明白了。”
“啊。”司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可是,他摸了摸脑袋,心想,我脑袋里头没有水啊。
*
裴熠原本是要去千机营的,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临时改道,去了趟裴府。
自月夕宴上同裴崇元见过一面之后就为在见到,听纪礼说他年关前都不会再出去了,还请了个仙风道骨的老和尚,在自家开了神坛,每日跟着老和尚诵经念佛,就差剃头入门了。
裴熠见到他的时候,他刚诵完早经。裴熠远远地看着他,虽说吃斋念佛,但毕竟是皇亲,他穿的仍旧华贵,一身褐金的锦袍彰显身份。
虽然面上精神,可两鬓的斑白贺眼尾的皱纹将他真实的年纪暴露了出来。
他也看见了裴熠,先是愣了一瞬,随即便垂下了眼眸,但裴熠却看得清,在他重新将目光投过来的时候,翻动着些许复杂的情绪,那是岁月流逝往事重现,却无可奈何的一种屈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