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熠两颊的肌肉都崩紧了,看着他说:“他要借人,你就借了?与商贾之道,这是赔钱的买卖。”见萧琼安不语,裴熠继续,他索性不再掩饰,说:“你可能不太了解修竹,他要查你,早晚有一天会查到,你这般紧张?不得不让人生疑,难不成谢家灭门跟你有关?”
从初见开始,他就意识到此人有异,这个看似跟朝堂毫无瓜葛的江湖人到底是谁,他既能拜入庄策门下,又对朝堂之事颇有见解,可见天资卓绝。
眼下被他冠以天资卓绝的年轻人,一听灭门二字便全身一阵霍然,眼底的笑意不知何时收敛了起来,转瞬化作悲怆,那像是被人捏到了七寸,长久的沉默中含着道不清的愤然。
“果然是这样,你是余琛之后?”话一出口不等萧琼安开口,就被裴熠自己否决了,“不对。”
余琛当年入朝授官为谏院侍御史,在清查朝中官员过程中,因多次谏言谢思域出言不逊,以至谢思域以谋逆罪被处之。余琛为人耿直,因此得罪了不少同僚,谢府之事牵连过大,当时早已超出余琛所列之罪,后余琛心知被人利用在在御前谏言,因前后谏言矛盾而被革职,自此余琛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余夫人因伤心过度殉情而亡,只留下独子余远山,因家中变故被余深好友领养。
“余远山......”萧琼安言语中带着些许讥讽,“你连余琛都能想得到,怎么想不到乔偃?”
“乔偃?”裴熠咬紧牙关,似乎是平地一声雷,他一时怔愣,他从未敢想,也从未这样认真打量过萧琼安。
如今他这般看着,好似真的从他身上看出三分乔偃的影子,萧琼安年纪不过同修竹一般大,若是真的......
从见到萧琼安的第一面开始,就被他温雅的外表蒙住了双眼,乔衡在他的记忆里绝不是这样的,他犹记得那个犹如野猴般上蹿下跳的孩子,每一次高叔稚打了胜仗回来,他便要缠着乔偃带他到老侯爷的府上,尤爱老侯爷的佩刀,每次都要细摸刀口上的缺痕。
萧琼安抬手嘘嘘晃了一下,“侯爷这把朔风刀是否也留有同样的缺口。”
裴熠有些不可置信,可他又很清楚这样的细节不会再有人知道的这么清楚,他问:“你...你是阿衡?”
“是。”这个字轻的好似鸿羽,萧琼安的眼里沉静,静的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可是裴熠仍然能从这平静下感受他湍急的决绝,他的恨在日复一日的岁月中并没有被磨平,而是化为一点一点复仇的种子,在心里被滋养的愈发壮大。他的恨不如修竹那般直截了当,却是让他苟活至今的唯一念头。
作者有话说:
两章合并了,所以字数有点多。
ps:下周三入V,当天会更新6000字
第61章 舍生(八)
从玉楼出来,他直接去了世子府。
近来裴熠事务缠身,有些日子没见着霍闲了,说来也怪,自从上次从越州回来,他似乎消停了不少,这倒是叫他有些意外,侯府的守卫一直没做调动,霍闲但凡有意,便能如从前一般进出。
阿京听闻裴熠在外,没等霍闲开口便先人一步跑了出去,他雄赳赳气昂昂的在门口远远就看见只身一人被管家领着进门的裴熠。
阿京旁边跟这个十来岁的少年,是这次跟季缁从雁南来的,名叫三宝,他看裴熠身姿挺阔气宇不凡,小声嘀咕道:“他是来看世子的,怎么空手就来了?”
阿京微微低下头,配合三宝的身高,凑近说:“你爹看你娘,难道还客气的互相送礼么?”
三宝显然是没听懂阿京的意思,皱着眉说:“我爹娘住在一个屋里,天天都能见着。”
裴熠被林伯引到内院,见着阿京,林伯便将人交给他退了下去,裴熠见阿京抱胸站着巍然不动,心道这护卫比主子还有谱,他心下不计较,便说:“有劳。”
谁知阿京依然不动,不仅不动,反而言语讥讽:“侯爷忙完公务,想起我们主子来了?”
裴熠一愣,随即会心一笑,心情也好了不少,“他人呢?”
“有劳侯爷挂心,世子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怕是没精力再招呼侯爷尊驾了,侯爷请回吧。”
三宝不明所以,但他见阿京这样说,也跟着有样学样,昂首挺胸的说:“侯爷请回吧。”
裴熠眉头一拧,越过他径自朝里边走,阿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三宝跟在后面叫唤:“你这人怎么乱闯人家后院,这是世子府,不是你家......”
三宝还要说话,被阿京从后面捂住嘴一把拎走。
“不是,京哥你怎么不拦着,这人乱闯。”
阿京拎着他倒退了几步才松手,眼见他一脸无知的样子,语重心长的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有些事拦是拦不住的。”
三宝站在原地,不解的抓着脑袋嘀咕:“这又不是他家,想来就来。”
“走了。”阿京比三宝高出一个头,拎着他往外走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走哪儿去啊?”
“随便,少儿不宜的事情,你离的越远越好。”
*
裴熠进门的时候,霍闲正在书房里百无聊赖的看三宝新摘回来的绿梅,门外的动静他听了大半,迟迟没有出声是因为他出不出声,裴熠都会不请自来。
屋内的绿梅散着清寒的芳香,细闻还夹杂着些许药味,裴熠脱了大氅随手丢在竹榻上,走到霍闲身后,背手看着他摆弄净瓶里的绿梅说:“你这般管教手下,是看我笑话呢?”
霍闲摘下多余的花瓣,闻言并未抬头,只说:“我没听见。”
能睁眼说瞎话到这个份上的,裴熠还是头一次见,他想凑近看那梅花,下巴便顺势落在霍闲肩上,不知是不是他在插着梅花的书房待久了身上也染上了淡淡的梅香,裴熠轻嗅了嗅,说:“阿京说的也有道理。”
“什么道理?”霍闲微侧过头明知故问。
“美人在怀,江山可抛。”
霍闲:“阿京没读过几天书,说不出这话。”
裴熠并不理会,他的手掌慢慢落到霍闲的腰迹,正要揽人入怀,下一瞬便被霍闲率先一步让开。
伸手捞了个空,裴熠有那么一瞬的失怔。
“这边请。”霍闲终是放弃了那株绿梅,绕到桌边,案上堆着不少书卷,杂乱无章,看不出看这些的人具体想看什么。
“你脸色不对。”方才一直在他身后,并未看出什么,眼下霍闲面对着他,那张病气愈发浓重的脸便映入眼帘,裴熠收起玩笑,说:“我不在京的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霍闲没有立即作答,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露出自如的神情,有条不紊地回到:“冬日严寒,难免寒风侵体,小病而已,是你来的不凑巧。”
裴熠不信,他走近一步,这一回霍闲没又让开,裴熠搂住他的腰,贴近自己,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距离,稍一低头,他的唇便会落下去。
和裴熠生病不同,霍闲的神情懒怠,倦容在他脸上也格外好看,他对着裴熠回以微笑,那浅淡的笑意也笼在眉眼之中。
裴熠问:“为何不差人告诉我?”
霍闲说:“你真当我是娇柔的女子了?”
“你是我的人,和男女无关。”裴熠俯盯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眉目一挑,问道:“虎骨印?”
“是。”霍闲没打算瞒着,他被裴熠搂在怀里的时候像只温顺的猫儿,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刀子:“你见过的,我没有太多的时间。”
这是一句警告,警告裴熠。
“事在人为。”裴熠对霍闲的警醒就像是毫无察觉,他笑了笑,说:“你我信命便不会遇上了。”他伸手摸在霍闲的耳后,羽毛般的吻落在眉目上,霍闲悄然阖上眼,片刻的欢愉并没有让他就此沉溺。
“你来找我。”霍闲说:“就是为了谈情说爱来的?”
“谈情说爱有什么不好,古人云食色性也......”
霍闲后退几步,与裴熠拉开一点距离,他端详着裴熠,那放浪形骸的神情里夹杂着些许真情,霍闲希望那是错觉,但又觉得不是。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里,他回想起以往。
裴熠就像是弓箭弯刀,是能割开敌营的利器,是禹州的月,也是谒都的雪,是大祁百姓的星光,亦是他霍闲心上的一鞠春水,跨越千里,是比他一切都要珍视的心上人。
霍闲本能的察觉到,他行的本就是一条难以回头的路。
“你想知道什么?”霍闲抬脚勾了桌旁的椅子,示意裴熠落座,“便直说。”
“也是。”裴熠觑了一眼桌上有些凌乱的书籍,坐在霍闲旁边,说:“我们之间用不着弯弯绕绕,那我问你便照实说么?”
“那要看你问的是什么?”
“你和萧琼安是什么关系。”裴熠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他想起赵彻设宴那一次,这二人之间毫无端倪,可萧琼安怎会骤然闯进他们的私宴?
唯一能解释的便是萧琼安知道酒里有问题,他来只是为了提醒霍闲,是以那之后霍闲才能如此迅速的做出反应。
那他们之间又是凭借什么维系的,想到这里,裴熠不免生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玉楼设宴,你和他在那时便已相识。”
尽管不想挑明了说,但话一出口还是叫霍闲察觉出异样,他先是一愣,随即漠然一笑,说道:“若如你所想呢?你会杀了我么?”
说着,他看了一眼裴熠腰间的朔风刀,想来萧琼安的身份裴熠十有八九已经知晓,他自然不会对昔日父亲老部下的遗子下手,那便只有自己了。
“以杀人解决问题乃是下下策,人总要取舍,你在本侯这里取的越多,自然要在别处舍弃更多。”他看似没有回答,但平静的话语里透着寒意。
“盟友而已。”霍闲冷冷的说:“他不是为我,是为你。”
“为我什么?”
“准确的说,是为你身边的那个护卫。”
“......”
“修竹......或者应该叫他谢锦。”霍闲说:“倘若在这世上还有在意谢公子生死的,除了你,便是当年死里逃生的乔家少爷了。”
既和萧琼安有这层关系,知晓萧琼安的身份并不奇怪,但仅凭这点微不足道的联系,能将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理清,想来私下费了不少功夫。
“当年逃到禹州有你收留,如今改头换面回了谒都还是有人庇佑。”霍闲故意说道:“谢锦还真是命大。”
“恩?”霍闲这话来的猝不及防,裴熠觉察到一点酸意,抬眸瞧着霍闲微垂的眼睫,说:“没记错的话,你这条命,也是我从狼嘴里抢回来的。”
霍闲正欲回答,就见裴熠开始解开腰带,他还没反应过来这青天白日的是要做什么,就见裴熠指着肩上一排浅淡的牙印说:“看见没。”
霍闲抬眸看了一眼,果然在各种愈合的刀剑伤口边上清晰可见,他抬指替裴熠把衣领拉上,睁眼说瞎话:“没看见。”
“这样看清了么?”裴熠捉住他的手,一把将人捞过来,笑说,“这回呢?”
“看清了。”霍闲目光落在别处,缓了口气,才说:“如今皇上正为贪污案犯愁,你倒闲了。”
“我既不在刑部又不在大理寺,自然有的是时间,皇上要敲山震虎,这一刀迟早是要割下去的,朝中往日诸如韩显之流经此次之事自当有所收敛。”
“治标不治本。”霍闲说:“贪官污吏是烂在根上的毒瘤,拔除不彻底,反复是迟早的事。”
“上头那位有所忌惮,想要拔除才是难事。”裴熠抚着霍闲的下颌,手指慢慢的滑到他的领口。
“皇上顾惜母子情,是孝,可对于自己一手养大的小狼崽突然有一天要跟自己对着干,太后心里怕是比谁都着急吧。”
裴熠的手指停在霍闲的喉间,他轻轻摩挲着那白的泛光一样的脖颈,稍稍一用力,说:“这事我们且不论,司漠说近来谒都各个药铺都受人委托四处寻找一种药材,你也在敲山震虎?”
霍闲前倾,一只手撑在裴熠膝上,说:“顺德年间,王佑仁祖父的药铺售卖过一种罕见的西域药材,名叫加独,这种药材在中原几乎绝迹,说来奇怪,这东西来的突然消失的也突然,加独从中原消失后,王家就把药铺关了,自此开始做布帛生意。”
“加独......”裴熠喃喃低语,垂首压在霍闲胸口,说:“这个节骨眼上听到这个名字,齐国公恐怕要辗转难眠了吧。”他看着霍闲猛烈起伏的胸口和有些红晕的肌肤,在他耳边说:“你够坏的。”
“只要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
“这谒都还有几个是没做过亏心事的?”裴熠看着他,说:“宁愿冒这么大的险,都不跟我开口,怎么,这么看不起侯爷?”
霍闲的脸颊有些发烫,他稍缓了口气,而后才抑制住起伏的心跳,说:“求人不如求己,钱财尚且还得清,人情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说的轻巧,却让裴熠心里的无名火被点起,他看着怀里的人,长发散在肩上,勾勒出他清雅的侧翼,话语里喷薄的热气刺激的裴熠额上冒汗,他闭上眼俯下身,堵住他接下来的话。
湿濡的吻交错喘息之间,裴熠霸道的占有着主导权,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霍闲像风沙,像雨雾,像所有近在眼前,看似容易得到却总也抓不住的一切。
他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渐渐被这复杂的情感所吞噬,他深陷泥沼,试图拽着霍闲也耽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