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孟尚思虑再三,不敢私下断定,找来仝世博商量之后决定进宫面圣,两人带着奏折在殿中候着。
自封后大典至今,谒都大小事不断,天熙帝已经习惯了,他正喝着药,听闻大理寺卿和京兆府尹求见,不顾李忠义劝阻,搁下药碗当即就更衣而出,来到大殿。
皇宫威严,帝王亦是如此,即便不是早朝,孟尚和仝世博依然感受到他强大的气场。
天熙帝路过时抬手示意他们起来,问道:“急着见朕所为何事。”
“回禀陛下。”孟尚上前一步,由于片刻才沉声说:“臣在复核周跃文殴打百姓致死一案的时候发现其中有份证词与多年前的一桩旧案有所关联,臣认为此事事关重大,这才与仝大人急着进宫向陛下禀告详情。”
仝世博连忙附和道:“是,臣等不敢擅作主张。”
君臣之间的了解往往都是相互的,就像他们明白天熙帝在许多事情上的无可奈何,天熙帝也知道他们口中的“不敢擅作主张”就一定不是寻常的事。
天熙帝一时之间有些疑惑,他问道:“什么旧案。”
孟尚看了仝世博一眼后缓缓开口道:“臣在一份证词中发现,周跃文曾与人说起过当年牵涉朝廷的一桩谋逆案。”
“谋逆案”三个字就像是平地一声雷,天熙帝一时有些恍惚,他登基至今并未有过此类大案,孟尚说是旧案,那谋逆案只有那一桩。
孟尚说的谋逆案正是当年飞虎军兵败后乔偃带着高叔稚尸体回京,就在不久后先帝便收到密函称是乔偃勾结外敌赫连复才是致使飞虎军大败的关键,而他带高叔稚的尸体回京正是想以此邀功掌控飞虎军的兵权,等候时机举兵造反。
当时奉命查抄乔府的人是都离院的耿东,他在乔府查出乔偃与赫连复的私信上盖有私印,信上所述与回京的将士口中所言相差无几,当时或者回来的将领除了乔偃只有聂通,聂通模棱两可的证词让先帝更加怀疑此事又预谋,乔偃辩驳无门,最终为保高叔稚的清白认罪伏诛,自缢而亡。
多少年了过去了,至今一提到乔偃两个字,大祁百姓依旧是人人唾骂。
闻言,天熙帝想了起来,当时他还不是太子,只是个皇子,且年岁太小,只记得那段时间先帝常常无缘无故的大发脾气。
等到他登基后,倒也查看过当时的卷宗,可这件案子办的果断,卷宗所记载的其中并无异样,而如今时隔多年忽然被人提起,他不免有些疑惑是不是有人故意借机翻案,“朕记得当年乔偃被查出勾结外敌,证据确凿,他是得知自己罪无可恕这才畏罪自尽,此事难道还有什么蹊跷?”
孟尚说:“乔偃谋逆一案有无差错,臣不敢妄言,但臣要说的是,若是这份证词无误,那当年乔偃可能并非是自尽。”
天熙帝神色阴晴不定,沉默了片刻才说:“你接着说。”
得到天熙帝的应允,孟尚站直了些身子,不紧不慢的说:“是,臣根据此人口供上所提到的几个当时在场的人证,又分别询问过,他们所言一致,都说此言确系是周跃文亲口说的,这是证词,请陛下看。”
孟尚从袖中摸出一卷文书,李忠义接过递交到御案上。
天熙帝展开文书,脸色慢慢冷了下来,半晌都没再说一句话,整个大殿里落针可闻。
这事一开始是仝世博发现的端倪,但牵扯到旧案,涉事的又是户部一品官员家属,仝世博不敢查,便在递交给孟尚的时候提了一句,孟尚任大理寺卿多年,办案一直铁面无私。仝世博虽没开口说话,但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此时他洞察着天熙帝的神色,说:“这个名叫刘阿三的是泗州人,多年前他弟弟因外出打猎遇上在泗州驯马的周跃文,弓箭落地意外之中惊到了马,周跃文从马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腿,周跃文一怒之下便将人当场打死,此事后来被刘阿三知道了。”
“刘阿三多次报官无果,就知道通过官府给弟弟讨不回公道,他于是乔装之后来了谒都在酒楼与周跃文结交,原是想找机会杀了他替弟弟报仇,但周跃文出行身边跟的护卫太多,刘阿三一直没能得手。他为了接近周跃文平时就对他多有吹捧,周跃文很受用这套,两人很快就成了好友,在一次醉酒后周跃文将这件事说漏了。”
当时周跃文为了在他们这帮狐朋狗友面前树威,大言不惭的说只要在大祁,就没有他办不了的事。
一群喝多酒的纨绔笑着打趣他,说:“人命也兜得住么?”
周跃文本就狂悖,喝了酒更加目中无人,他冷笑一声,对人命二字显出不屑,嗤笑道:“人命算什么,实话跟你说了吧,即便是朝廷中人,只要我爹看不顺眼的,他就活不成。”
他尚且还不知道祸从口出是何意,见众人不信,他又说:“乔偃你们知道吗?”
当年乔偃跟着高叔稚,为大祁立下了悍马功劳,后来又成为人人唾弃的奸贼,一提起他即便是没读过书的农人,也说得上几分来。
刘阿三问他:“是文谢武乔的那个乔偃吗?”
“什么文啊武啊的,都是要要遗臭万年的。”周跃文翘着脚抱着姑娘逗弄道:“文谢武乔又怎么样,还不是让我爹弄死了,自杀,他一个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贱命,怎么会舍得自杀,到死连句遗言都没来得急说上一句。”
当时在酒馆中,周跃文大放厥词这事当时有不少人都是亲眼所见,因为是酒后,又涉及到谋逆一案,他们再纨绔也知道这是掉脑袋的事,之后没人敢再提,刘阿三留了个心眼,他隐约觉得此事也许是周跃文的命门,直到京兆府因周跃文当街纵马打死百姓而找到他们这些平素和周跃文来往过密的“朋友”他觉得机会来了,于是便和盘托出,并交代了周跃文说这些话的时候当时在场的人,大理寺在复查的时候,核实了他所提到的那些人,确信证词一致,才确信刘阿三所言并未虚构。
但周跃文在狱中却说自己从未说过这话,是遭人陷害的。
孟尚说:“此事事关重大,周跃文抵死不认,臣等只能来请示皇上。”
“他当然不认。”天熙帝愤怒的拍案道:“好一个刑部尚书,竟敢在狱中行暗杀之事,给朕查,查清楚他到底是受何人指使的。”
他绝口不提重翻旧案,只说要查清楚周跃文是否借刑部尚书职务之便行暗杀之事,孟尚和仝世博面面相觑,片刻后跪地道:“臣遵旨。”
*
裴熠从大理寺监牢出来的时候,狱卒送他到门口,里头的动静狱卒们在门口都听到了,周跃文是重犯,他们怕上面追责下来无法交代,便说:“侯,侯爷,方才......”
“方才周跃文企图对侯爷不利。”绿姝急忙说说:“情急之下,不过大人放心,他人好好地在里面。”
狱卒最怕的就是还没定下死罪的案犯被人弄死,只有还有一口气,他们就不用担责,可若死在狱,他们就会受到牵连,一听说人没事,便放心下来,说:“谢侯爷体恤,侯爷慢走。”
从阴暗潮湿的狱道中出来,连那股霉味都消散了不少,今日谒都放晴,路面上都是干的,湛蓝的天空虚浮的飘着几朵白云,走了一会儿,裴熠才偏过头对绿姝说:“你是何时跟着萧琼安的。”
绿姝没料到裴熠会开口问她的事,迟疑稍许便低声说:“从我父母过世之后。”
裴熠的余光能看见她的侧脸,她脸上似乎带着些许大快人心的释然,看的出来她对周跃文是恨之入骨的,裴熠忽然问她:“你可知道你跟着的是什么人?”
大抵是裴熠问的太过直接,绿姝脸上的表情一滞,忙抬起头,与裴熠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下意识的移向别处,装作漫不经心道:“侯爷也不必试探,绿姝只要知道萧公子是绿姝的恩人就足够了。”
“既是恩人,为何还应了你要来这种地方的要求?”裴熠说:“恐怕不止是恩情吧?”
他的怀疑并非没有来由,萧琼安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对他就越安全,何况人活一遭并非人人心中都是是非分明的,周跃文待她不薄,若她一时恻隐,反咬一口也并非没有可能,他答应带绿姝走这一趟,也正是要看看真假。
绿姝从裴熠不紧不慢的对话中听出一点弦外之音,她脚下一顿,立刻说:“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另有所图吗?绿姝无法自证清白,若侯爷这么想,抓了我就是。”说着便伸出双手。
裴熠轻笑了一声,道:“姑娘多虑了,萧公子是我至交,我不过多问一句,姑娘何至于斯?”
绿姝义正言辞道:“绿姝虽不是君子,但也绝非小人。”
裴熠有一种马失前蹄的感觉,他眉目一挑,底气不足道:“这种地方,姑娘往后就莫要再踏入了。”
音落不等绿姝回应,便大步流星翻身上马,勒紧缰绳一骑绝尘消失在高墙之中。
第103章 借机
这一年才刚刚开始,谒都便是接连不断的出事,为了应景,老天也赐了一场阴绵的小雨。
裴熠从千机营回的时候淋了雨一身,府里的热水已提前备好,他擦身时,听见屋外传来人声。
是纪礼在和司漠说话。
他换了身干净的深色袍子,随意的披在身上,从帘后走出来。
纪礼得了他的应允后在他对面坐下,边往嘴里塞东西,边撑着脑袋等裴熠开口。
裴熠不疾不徐的拨开茶沫,喝了一口热茶,才说:“舅舅让你来的。”
倒也不是裴崇元让他来的,只是裴崇元反常的没拦着他。
见裴熠老说些不相干的话,纪礼等不及了,他干脆开门见山道:“除夕一案成安王已经查清,整理成卷宗呈于御前了。”
裴熠搁下茶盏,说:“这我知道。”
不光知道,当时他就在一旁,亲眼见成安王将卷宗呈交天熙帝案前的。
纪礼对于裴熠知道与否并没在意,他在意的是天熙帝居然信了。
他愤愤不平却不敢在裴崇元面前说什么,他那老爹谨小慎微,要知道他这么想,至少又要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了:“怎么可能是戍西人呢,连我都知道要是没人里应外合就凭几个戍西探子,怎么能冲破谒都这么多层防御,跑到定安侯府杀人,这明显的问题,定然是事先预谋的。”说到此处,纪礼愤然道:“皇帝当真糊涂。”
“慎言。”裴熠蹬了他一眼说:“你这话在我这里说说便罢,出了门切不可胡说。”
纪礼平素并不是口无遮拦的人,只是他实在没想到竟就这样草草了解,再加上被刺杀的人是裴熠,他一时没忍住这才失了言。
“我知道。”纪礼点头说:“我就搞不懂了,成安王他为何不查下去,以他的能力,必然能查出谁是幕后主使之人。”
纪礼搞不懂,裴熠却清楚。
从最初太后想要以挽月公主的婚事巩固军权却以失败告终开始,她就对手握兵权的王侯起了伺机而动的心思,她会出手是在天熙帝意料之中,只是恐怕他也没想到太后会下这么狠的手。
巡防营为何在除夕夜失守,这责任究竟在不在成安王,这件事成安王是哑巴吃黄连,无论是与不是都只能由巡防营担着,周逢俍在御前多番阻拦自己审理此案,可见其中必有猫腻,此案必然不能真的落到他手里,几相权衡,能与他定安侯形成掣肘的只有高瑜,能否查出幕后之人已经不重要了,天熙帝是想借此案来铲除结党营私的赵氏一党。
天熙帝能在这瞬息变化的局势里顺势而为,这份冷静绝非常人能及。
果不其然,短短数日刑部尚书周逢俍就出了事,这说明刑部也牵涉其中。
想来成安王也必然也清楚,到今天他若还想明哲保身,恐怕是不可能了。
他能在外守疆土数年而让外敌不敢扰境,其最主要是他手里这支北威军,和裴熠不同,禹州军是裴熠一手建立,他们需要的是裴熠,有他在禹州军才能所向披靡。
而北威军是先帝为太子时,亲自挑选的一批精锐良将,由他们将北威军一点一点扩充,经过代代传承,军旅精神早就扎根于心,他们本身就是一支非常完美的军队,要的只是能征善战的将帅,而这个蒋帅并非他高瑜不可。
一旦他在谒都出事,无论是天熙帝亦或是赵太后他们都有能统管的将帅来稳定北威军的军心。
他到了不得不选择的时候,况且对于自己的身世,他并非毫不知情。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这一点他身为皇室中人深有体会,皇权之外没有手足。哪怕是为大祁出生入死的定安侯都会受到猜忌,何况自己。
谒都的平衡之所以没有被打破,是天熙帝在等待一个时机,待太后一点点势微到不足以威胁皇权,他要清算的便是这些危及皇权手握重兵的武将。
在这浑浊的局势里,高瑜逐渐看清自己的下场。
天熙帝尚无子嗣,可他还正值盛年,后宫迟早会有皇子诞生,一旦后宫有动静了,恐怕会是另一场血雨腥风。
将刺杀案归结于戍西,此事最受益的人莫过于太后,她这一步棋走的太险。
天熙帝早已知要裴熠命的就是太后,可为顾念朝廷脸面,也为一个孝字,他不能真的把这样的丑恶给世人看,但他也绝不会任人摆布,周逢俍便是他的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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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查自然是不能查了。”裴熠笑道:“你只管好好习武看书,管这许多事做什么。”
“我没有管啊。”纪礼拾起一块玫瑰糕掰开一半扔进嘴里细嚼道:“春闱将近,我是要进贡院考取功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