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他并非女子, 无须拘泥与小院之中,与针线为伍。
比起自己的兄长, 他在读书上有几分天赋, 家里卯足了劲儿将他送到了最好的私学, 而他不负众望的从童生考到了秀才,然后是举人, 紧接着三场会试皆为第一,得了三元及第的美誉, 成了这百年来第二位得此殊荣的学子。
而上一个三元及第之人,如今官居三品,在朝堂之中举足轻重。
归家那日, 乡亲们从十里之外就翘首以盼,盼他归家说一说京城的繁华模样,想要沾一沾状元的喜气,好让自家的孩子以后也像是他一般出人头地。
家中母亲喜极而泣,就连当年一袭草帘葬了他二姐的男人都舔着脸出现在了他面前,告诉他他已将他的二姐厚葬在自家主坟,怕她膝下凄凉还做主过继了一个孩子。就连他吃斋念佛多年的大姐,也被夫家派了过来,于他拉关系。
只是私下里,他大姐却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此去京城,不要回来。
哥哥嫂嫂接连拜访,他因许久不归家暂住父母之处,也造就了不便。不是自己家,终归无法关门谢客,只得随着父母一起应和这些人。远亲且不提,近处兄弟却是希望他能带着自己的子侄,前往京城。
说他如今二十有五,却不曾成婚,膝下无子嗣服侍便是不好。他冷眼看着过去叫自己死读书,甚至说父母在他身上浪费钱银的兄弟们,为了一个带着孩子进京的名头争的连陈年往事都扒了个干净,看着面带苦涩的父母,才知大姐之意。
“那便一同去吧。”他笑着说道,“不过是几个孩子而已。”
他不想成婚,因为没有心仪的女子,因为见惯了自家姐姐们被蹉跎的模样。他害怕并且恐惧着,若是有朝一日遇上了心意的女子,那娶回家的那位是不是如同他的姐姐们一般,肚子哀鸣,不得善终?
乡里人夸他感恩知德,夕日兄长们资助他念书,如今便将侄子们带入京城。
他却嗤之以鼻,笑这些人不知当年他念书的钱,解释来源于父母的省吃俭用。
京城的日子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好过,当今陛下只是赐他金帛珠玉珍惜古玩,并没有给他能够参政的实权,有的只是小小一个内史。在京城这一块砖能砸到三个朝堂官员所在之处,微小又渺茫。
他的侄子们却因为他一步登天,从小小乡府的百家学社,进入了京城的私学之中。明明同样都是三元及第,那人一步登天步步高升,自己却依旧只是小小的内史,帮人算账管钱,忙碌于文案之中,甚至都没有资格踏足朝堂。
巨大的落差曾经让他一度沉迷酒色,直至一日那个青年坐在了他的面前:“就这么自甘堕落了?”举起面前的酒杯,大了他五岁的青年,看着却比他更加意气风发,更加的年轻气盛,“就这么止步于此?”
“你有什么资格多言!”虽然未曾正面打过招呼,可他知道对方。
“往前三百年,我家也是农民出身呢。”青年不气,只是对着他笑了笑,抬手接住了他扔过去的酒杯,任由其中的酒水洒在了他的身上,“过些日子,尚书房缺人手,你倒是可以试一试。”
“试?”他冷笑,“那资格,不都被你们这些世家子拿走了么。”
他不傻,这五年冷眼看着,他不知看清楚了多少事情。什么科举,什么寒门选官,不过是为了明面上的好看。寒门的官员有多少能够扶摇直上?
没有。
甚至就在今年,科举之制被废除了,只因世家舞弊,牵连了他们这些寒窗苦读多年的学子,断了他们一飞冲天,一跃成名的路子:“这王朝,迟早要完。”他冷着眼睛,想起回到府邸后自己那些只知抱怨的子侄,心中哀怨更深。
“那你可敢掀翻这个王朝?”青年笑着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动作潇洒又好看。
看的他直了眼睛,却是因为他字里行间的意思:“你疯了?”
“你瞧,你不敢。”青年笑起来很好看,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加快的心跳,“你不敢踏出自己心中那一步,止步于此却自哀自怨。怨自己出身不好,恨自己无伯乐相识。有这功夫,不如写几篇文章,呈于案上。”
“也让那人瞧见你的能力,若是他日能做太子太傅,帝王之师,想要什么还不轻松?”青年薄唇轻启,说出的却是令他心动之语,“想要的,便去争。”
犹如精怪诱惑之语,他心中那些躁动被对方几句话全部勾了出来:“若是输了呢?”
“输?”青年哈哈一笑,“输了又如何,不过一条命。”那样的洒脱肆意,是他没有的张狂,“人生不过百年,垂名青史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只要自己过得问心无愧,只要为了自己想要的放手博弈,输了也不过是技不如人。”
“有何哀怨?”
“我且等你,”青年如此说道,“等你站在朝堂上,与我一争。”
像是咒语,他剩下的那些年,一步一步往上爬,从区区内史爬到了国子监,然后因为张口便能引经据典成为了帝王身侧的侍从。他走过了三个王朝,从年少轻狂到头发花白,从只有旁听的资格,到帝王太傅。
还是孤身一人,身边只有晚辈服侍,可对方,却比他爬的更高,更远——
丞相
彼时科举废除已有五旬(五十年),时光改变的除却两个满头乌发的青年,还有他的心。
直至那人跪在大殿之上,对着座上天子行了大礼,高呼谢主隆恩之时,他才忽然意识到最初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让父母直视自己的机会。
可他的父母,如今早已不再,子侄也因十多年前太子被废他被贬至他乡而散去。朝堂之上皆是生人,只有那人还如他年轻的模样,不曾折腰,就连离去也是傲骨不屈:“陛下,请三思啊!”
坐在皇座之上的人俯视众生,看着所有人的人,挥袖离去。
“莫忧,”故人笑道,“我不会死的。”
举杯对月,手中清酒倾泻而下,寄给不知身在何方的故人。
那人还活着么?
活着的,因为他是世族,是皇帝都无法撼动呃百年世族。扎根之深,直至那日为他收敛尸体,没有看见自己熟知的痕迹,他才知道原来从始至终,那人离自己,都那么的遥远。
诈死离开也好,与帝王有暗中协商也罢,他既抛自己而去,便不再牵挂。
“谢谢你。”谢谢你当年与我醉酒一场,谢谢你举荐我为太子太傅,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庇护与扶持,谢谢你在我远走边疆时暗中资助。
如今你不在了,无人能与我对弈,高不胜寒。
若有来生,不愿为官,只盼与你重逢,斗酒诗书,携手共游。
恍惚间又回到年少时,教书先生坐在草堂之中,与他们年期伯牙子期的一面之缘,不过是一曲合奏,从此高山流水遇知音。
这天下,懂我的,只有你。
P.S 这里的感情,是同为三元及第的惺惺相惜知音之情
第99章 太傅*影卫 ...
如影随形, 如臂使指, 方称之为影卫。
是影子, 亦是护卫,却唯独不该有自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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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最初, 是不知影卫存在的。
若不是流放那日,有人出现在牛棚之中, 递给他钱银文书,他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
毕竟是皇家手中最忠诚的力量, 轻易不会现世。
“那你又是为何出现在我面前呢?”
“为了一个承诺。”那男人如此应答,将手中的包袱放在地上,“此去前路未知,皇后娘娘让属下谢过先生为太子谏言。诸事已为先生打点好,这些官吏也不会再路上为难先生, 还望先生莫要迁怒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啊……
当年那些事,太傅也是有所耳闻的, 一袭红衣不输男儿的风范, 哪怕是先帝都是夸奖过的。只可惜嫁错了人, 摊上了如今这个帝王:“便在此,谢过皇后娘娘了。”
离开京城那日, 他回头远眺,却在城墙之上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穿着朝服, 举起手中的酒杯,倾斜而下。
从此山高路远,盼你安好无忧。
太傅从不认为自己的前路止于此, 可他也没想到皇后的母族倒的如此之快。当他在路上接到两个沉默着的孩子时,他才意识到事情怕是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峻。
可毕竟其中一个曾是他的学生:“甘心么?”夕日那个沉稳的孩子消失不见,有的只是满目的空洞与绝望,“甘心你的家族就此消失,甘心你和你的姐姐从此背负着别人的名字活下去么?”
“不甘。”回话的却是一旁的小姑娘,穿着灰白的衣服,身上还依稀可见大家小姐的娟秀,“先生教我,”她昂着头,“教我如何能够保护自己。”
“先生教我。”往日跟在小太子身后的少年也应和道,“我想要保护别人。”
太傅抬头看着远处站在阴影之中的男人,看着他对自己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好。”如此应答,不知是对着谁,“终有一日,我们会风风光光的,回帝都。”
再后来,再后来他在边疆住了下来,看着两个孩子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性格。在宫中他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沉稳一个天真,在边疆他同样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沉稳一个天真。变化的不过是当年那个沉稳的如今将沉稳深藏天真之下。
“太子会在帝都活的很好么?”男孩儿交作业的那日,这么问他,“他是陛下的孩子,会活的很好吧?”毕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朋友,年幼的孩子还不知根祸的起源,只是担忧自己的朋友。
“会很好的。”太傅拍了拍自己学生的头,将他送出了门。
转身,便看见男人有些憔悴的脸:“你又来了?”
“皇后娘娘离开了。”男人的眼中尽是悲伤,“看见先生在边关安定下来,也不负娘娘所托了。”他行礼,好似来这么一趟真的只是为了看他好不好一般。
“小太子如何?”即便已经成为了废太子,可毕竟也曾是他的学生,“若是我想要联络你,该当如何?”
“先生?”
“我能看出,你是真心想要小太子安好的。”他固然贪图权势,可是该有的文人风骨却从不会少,“陛下究竟为何废太子?”说什么不是自己的亲子,他是决不会信的。
男人没有回话,只是沉默。
可他已经没了退路,小太子何等聪慧,固然因为长在庇护之下为人天真,可他能看出若他日登基,心存善念且天资聪颖的小太子,会成为一位明君:“且告诉我如何能够联络你吧,”从他决定为小太子申冤时,他的选择就以无法改变,“你也不想他如此废了吧。”
男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似是听见了什么荒谬之言。
“你瞧,”他指着门外刚才小男孩儿离开的地方,又指了指自己,“终归还是有人想着他的,若是他年这两个孩子能够立起,总不能让主君废了啊。”却闭口不言这些日子逐渐出现在这两个孩子身边的人。
堂堂三公世家,固然主家被屠戮又如何,这世上终归还是有良心的人居多。只要这两个孩子还活着,他日何愁不能再立一个世族呢。
更重要的是……
目送着男人拿着书单离开的背影,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布包裹,却是前些日子当两个孩子拜他为师后,一个游走商贩送给他的礼物。说是崇拜大儒,却实是给这两个孩子拜师送上的拜师礼。
陛下还是太过低估百年世家的力量,令人猝不及防的抄家灭口又如何,这两个被悄无声息送出来的孩子,明明长在皇家暗卫营却心向外人的影卫,不过听信他人之言便废太子的帝王,这个天下啊,迟早要乱。
隔着布包,摸索着金囊中的玉佩,想到这块汉白玉上咆哮的巨虎,笑出了声。
“陛下,”将玉佩抓在手里,“你可知,你放弃了什么?”
十年书信往来,十年隔空交流,他将上书房中小太子本应读的书目一一告诉了那个男人。他不知那男人因何选择了背叛,却只那男人对小太子一片忠心。
来往书信越发频繁,偶尔会有问题从帝都送在他的桌子上,随着两个学生的位置越爬越高,帝都那个孩子问的问题也越发让他深思。
他远在边疆,看着朝堂上那些皇子争得头破血流,却未曾有人想过那个幽局深宫的孩子。他看着商贩用银钱贿O赂了四皇子,看着被伪装成山贼的护卫队劫走镇粮的二皇子触了众怒,看着听信民间留言的三皇子杀死了六皇子……
直至最后,昔日废太子登基为帝,将他迎回京城。
他才发觉,自己真正喜欢的,或许不是帝都的风云变幻,而是边疆虽有战争,却干净多了的人心。他才发觉当年他未被放入朝堂,或许是正确的,朝堂人心黑暗来往皆为利,便是有雄心壮志,也无法施展。
他冷艳看着自己想要重开科举的想法被所有人反驳,看着丞相对自己的苦笑,才知自己身后什么都没有,便什么都不是。
只恨书生无用,不能立马横刀,为殿下博得筹码。
可书生手中尚有纸笔,可泼洒文墨,为你挣下前途锦绣。
第100章 太傅*皇帝 ...
这天下, 归根结底, 还是帝王一人之言。
可断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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