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去吧。我不会再让小柳见天机阁的人。你会刺激到他。”
“你以为,这些天偷偷与天机通信是神不知鬼不觉?”
“从今往后,我兄弟二人与你天机阁毫无干系。”
黎朝心想:“他甚至没有为我们的关系解释上一句。”
“原来黎朝在他眼里,自始至终只是‘天机弟子’之一,再无其他。”
……
下山的时候,下起了雨。
黎朝浑身都痛,最痛的是心,还有从今早开始就不断坠痛的腹部。
他浑身湿透倒在了医馆外头,醒来时听了大夫的话,有些迷茫。
大夫说他作为双性体质特殊,打掉也许有危险。
黎朝点点头,有那么一刻,有点羡慕小师娘。
他不愿去找那个人自取其辱,天机阁一时也回不去了。
黎朝去信骗阁主说自己仍在岿岳,实际独自一人躲起来,熬过了八个月。
孩子出生时是北方最冷的十二月,天还下着雪。
二十岁的黎朝孤身一人,流了很多血,痛了很久,才弄出来一个血糊糊会哭的东西。
他勉强把它擦干净,还未仔细看过,就送了人。
又一个月后,他回了天机。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过。
只是数月前离开时窗上挂着的那只青翠的草知了,已经变得灰黄。
第二十三章 番外二。秋蝉(中)
黎朝未曾想过,自己还有再见谭枫的一天,毕竟离他二人决裂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一年黎朝二十三岁,外出办事,不巧遇上天机阁的仇家,受了伤。
他正暗叹倒霉之时,忽然有人现身为他解围。待看清那人面容后,黎朝只觉得更加不幸。
谭枫抱着他去客栈的路上,黎朝一言不发。
当年恩断义绝时弄得这样狼狈,如今还能如何呢。
所以第二天面对谭枫追问他昨夜为何无故腹痛时,黎朝面无表情:“我为什么要告诉一个与我‘毫无干系’的人?”
这四个字真的很痛,当年下山的一路刻进了他的心脏,黎朝记得分外清楚。
他原想等磨尽了谭枫的耐心他自然便会走了,但不知这人哪里不对劲,竟然自觉照顾起脚踝受伤的自己来。他们曾经的相处之道是一人说,一人听。如今两人都沉默寡言起来,在一起便只有无尽的尴尬。
谭枫每日上午出去办事,总会留下那只叫缁戌的黑色小鸟守着黎朝。黎朝看着这只曾是天机阁主信物的灵鸟,忍不住骂它:“认贼作父”。
待中午谭枫回来,那鸟在他耳边嘀咕一阵,谭枫忽然对黎朝道:“我没有孩子。”
黎朝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从此对着谭枫时更加沉默。
一个月后,黎朝终于痊愈。
他正庆幸解脱之时,却收到了白蓿大夫的密信——阁主重伤,天机弟子正在去岿岳接谭柳与小阁主的路上。
白蓿说:请尽量拖住谭枫。
可这岂是那么容易的。
黎朝策马疾驰数十里赶上谭枫,拦在他面前明知故问:“你要去哪里?”
谭枫眉头微皱,勒马绕开他就要离去。
“谭枫!”
谭枫闻言回头,眼前是面色愈发苍白的黎朝。
“你要回岿岳也可以……带我一起……”
“我说过,不会再让小柳见天机阁的人。”
“你必须答应……因为你欠我的。”
谭枫发现黎朝的腰渐渐弯了下去,下身开始有血滴落。他匆匆下马,在那人倒下去前,抱住了他。
“谭枫……你想知道我怎么了?”
“你上过我,明知我是双性,你猜猜当年你赶走我之后发生什么了?”
“……我们有过一个孩子,可它死了。”
“它流掉的时候才两个月大,看不出性别,血淋淋的,像只被剥了皮的小青蛙,还会动。”
“……谭枫,你欠我一条命,打算怎么还?”
黎朝其实每说一个字都觉得痛极了。
这分明不全是真相,在他说出口时却同样令他撕心裂肺……
可当他用这样的手段终于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小师娘,又逼着谭枫带他回到天机阁时,黎朝又觉得,目的达到了就好。
那天晚上,他问谭枫:“你后悔过自己做的决定吗?”
开口前,原是替阁主与小师娘问他是否后悔当年一意孤行带人离开。
问出口后,却仿佛成了自己这些年已成心结的谒问。
那天谭枫并未作答。
但当黎朝听到白蓿宣布谭枫说出的药方可行,阁主身上毒性已解时,他再次想:只要目的达到了就好。
从今以后,他与谭枫可死生不复相见了。
所以当谭枫临行前来找他时,黎朝连门也没有开。
——“你回去吧。你救了阁主,还我天机一命,我们就算两清了。”
“你我之间,就依你当年所言,从此再无干系。”
“不必再见。”
……
谭枫终是走了。
几天后,黎朝遵师命,去接一个孩子。
几经辗转,破旧朴素的屋舍前,男主人拽出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孩——它身上裹着过大的一团衣物,枯黄细软的头发胡乱扎着辫子。
“是个小姑娘吗。”黎朝有些恍惚。
他蹲下身唤她过来,孩子却怯生生往后缩,又被背后的“爹”猛推了一把,扑倒在黎朝面前。
“你要的话,五两银子带走。”
“别人给我们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正常女娃,谁晓得是个不男不女的。”
黎朝把“她”抱起来,扔下银子走了。
客栈里,他给孩子认真洗了澡,换上新买的衣服。
倒完水回来,却发现小孩脱了干净的衣服,蹲在原先穿的那团花布边冷得哆哆嗦嗦。
“你不喜欢新衣服吗?”
小孩弱弱摇头。
“你……喜欢带花的?”
小孩点头,指了指自己:
“兔兔……女孩子。”
“她”见眼前人没有烦“她”的样子,又壮着胆子伸手捏起自己两簇头发:
“扎辫子……”
……
半月后,黎朝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回了天机阁。从此阁中多了个名叫“雪笙”的小师妹。
第二十四章 番外二。秋蝉(下)
离开天机阁后,谭枫昼夜不歇,一路赶回了岿岳。
岿岳山下的小镇叫宁济,不大,可是三年前的事情也留不下太多线索了。
谭枫费尽心血也只寻得当年的大夫。
医者看看画像,道三年前的四月,的确有个圆脸杏眼的青年来过,那时自己为他诊出身孕,才知他是双性。
——“后来他又曾来拿过几副安胎药。那年十二月的大雪天我再见他时,他看上去挺憔悴,孩子大约已经出生了,但不知是死是活。”
——“他是生产时受了凉,身体落下病根,之后天气阴寒时总会腹痛的,严重了会见红。”
谭枫闭上了眼睛。
黎朝骗了他,那个孩子也许还活着。
他心中除去听到黎朝落下病根时难以名状的痛以外,并无愤怒。
当他寻着蛛丝马迹一步步终于找到一处穷乡僻壤时,那个村夫告诉他:孩子前几天卖了,五两银子,卖给一个没见过的外乡人。
看着那人浑不在意仿佛在讨论一只牲口的嘴脸,谭枫险些一剑捅穿那人心口,又或者一剑了结了自己来得更快些。
来迟太多了。
他花了十六年才找到小柳。
他不知道从今往后,又要用多少年才能找到那个孩子。
其实,他还是比黎朝当年幸运得多。
至少当他想见黎朝一面时,天机阁还许他进去。
谭枫冒雨站在黎朝门外的三天三夜里逐渐明白:黎朝说的“再无干系”,比自己当年要决绝得多。
谭柳替他撑着伞:“哥,你回去吧……他真的不愿见你。”
薛兰鹤道:“谭兄,你这样,让黎朝如何自处。”
———“不见”,就是再也不见了。
谭枫浑浑噩噩回了岿岳,大病了一场。
病愈后,岿岳弟子都觉得,他变得不一样了。
往后几年,他游走在大江南北搜寻那孩子的下落,往天机阁寄过无数珍稀药材,写过无数给黎朝的信,有问候,有忏悔,有关于孩子的线索,有他千方百计寻来的调养药方……
可信鸽每次回来,空空如也,不曾有过一次回信。
寒来暑往,岿岳新一代的弟子陆续入了门,谭枫成了“师叔”一辈。
看着那些不过五六岁的稚子,他也曾想过,他与黎朝的那个孩子,如今多大了?
可还康健?
可还……活着吗?
他见不到黎朝,也找不到那个孩子。日日夜夜不过是在愧疚苦痛中自我折磨。
如此,匆匆又是一岁。
这一年年底时,谭枫收到了天机阁的来信,谭柳与薛兰鹤邀请他今年前来天机阁过年守岁。
他应邀来了。
走在天机阁前庭时,谭枫忽然被一棵冬枣树下的小小的身影吸引了注意。
为他引路的弟子绕过去叫了那孩子一声:
“小师妹别看了,这枣不好吃。你想吃枣师兄一会儿带你下山买去。”
小姑娘摇摇头,依旧盯着树看。
谭枫顺着那孩子目光看了一眼,旋身上树,取下了一个挂着红绳的小沙包,递给了她。
那小姑娘冲他甜甜一笑,接过了沙包。
这没来由熟悉的笑容忽然让谭枫的心莫名跳得很快。他刚想问这孩子的名字,身后却传来了叫声———
“舅舅!”
薛兰鹤与谭柳的儿子如今七岁了,前两年这孩子身体大好后,长得愈发玉雪可爱。
鹯儿并不认生,跑过来像模像样朝谭枫鞠了一躬,又扯扯身边小女孩的袖子:
“笙笙,叫谭师叔。”
可那小姑娘歪头认真打量谭枫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跑不见了,一路带着小铃铛的脆响。
鹯儿领着谭枫去家宴路上时和他解释,刚才的小姑娘叫雪笙,是父亲内门最小的弟子,今年才六岁。她小时候受了些苦,性格额外腼腆,很少与人讲话,舅舅不要介意。
是家宴,自然只有谭柳一家与他半个外人。谭枫的某些期望落了空。
宴席间,他试探着问过黎朝可在天机,对面二人相视一眼,皆道黎朝前些天外出办事,并不在阁中。
谭枫心中便已明白他在躲着自己。
这些年,他与薛兰鹤的关系有所缓和,如今再看眼前幸福的一家三口,谭枫忽然就想起黎朝曾问过自己的一句话——
“你后悔过自己做的决定吗?”
那天的黎朝到底是替谁在问?是谭柳?还是他自己?谭枫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怕醉得不够彻底。
夜深人静,他宿在了天机客居。
转钟的烟花炮竹早已响过,热闹散去,前来与他聊天的谭柳也已经回了自己与薛兰鹤的卧房。
这一处院子,安静得可怕。
谭枫刚欲宽衣睡去,门外却忽然响起了细碎的铃铛声。
他心中一动,推开了房门——
白日里那个叫笙笙的孩子正望着他笑。
笙笙轻轻地,扯住了谭枫衣角,转身要走,好似要引他去哪儿。
谭枫无奈一笑:“又要我帮些什么忙?”
心中一片柔软。
天机阁从傍晚开始就落了雪。
笙笙一路没有说话,像只灵活的幼兔,游走在蓬蓬落雪间,牵着谭枫的手带他走过许多弯绕曲折的小径。
在雪停之前,那孩子带他找到了一处异香郁郁的偏僻院落。
谭枫不再去问这是哪里了。
他的心开始莫名鲜活生动地跳动起来。
“笃笃笃——”谭枫替够不着高度的孩子敲了三下门,然后立刻被孩子推到门外侧藏着。
片刻后那门打开,走出了他朝思暮想四年的人。
黎朝蹲下身来抱起那个孩子:“你跑到哪儿去了?”
笙笙笑嘻嘻亲了一口在他脸上:
“娘抱抱,有新年礼物。”
黎朝还未看清孩子指着的方向,下一刻忽然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困住。
笙笙笑了,她用小手抹干了谭枫脸上的雪水与泪,指着他认真告诉黎朝:
“是爹呀。”
第二十五章 番外三。比翼
一切始于小坛在薛兰鹤病重时说过的:“我其实不喜欢这张床”。
但换床这种事,其实也并没有想起来那么简单。
九月早已经过了订购梨花木的最佳时机,要重新定一批料再运上天机山来,请人来打床,怎么也得等到年后了。
薛兰鹤此刻一个人躺在床上思绪放得很空,床也很空——身边没有小坛,也没有鹯儿。
从前他一人带着孩子睡觉时,又要哄睡又要照顾起夜,所以这些年,少有绮思。
可如今心上人与自己重归于好,又明明近在眼前,却求而不得,实在有些折磨人。
……
第五次了。
小坛发现最近阁主总是半夜摸黑来看自己。
可他偏偏在门口叹一口气后,便又走了。
他实在摸不清薛兰鹤在想些什么,于是这一次,他起身轻轻叫住了他。
“小坛。”薛兰鹤用气音道。
“鹯儿今晚睡前喝了安神药,夜里不会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