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渡城占据西南辽域,沃土丰饶,人口稠密,绝经不起这样彻底性的毁城。
“啧,姓梁的,你的探兵就这点本事?不如本王直接告诉你,不单城关后边埋了火筒,就连你们现在脚下踩的每土地,也都埋了,还有更多的地方——就不能告诉你们了,”钟延遗憾地笑笑,“不过许多地方,连本王自己都不记得了。”
将士大惊,祝知宜静静盯着他,辨不出所言真假,也许是钟延吓唬他们,也许是真的,这是心理战术。
火筒究竟有多少,埋了多大范围,未知才是最恐惧的,也最引人猜疑不安。
当密探来报他还把所有妇孺抓起来虐待拷打,威胁她们家中的男丁守城时,祝知宜厉声叱责:“钟延,战有战法,不杀来使、不伤妇孺,你若还有一丝人性就快将人放了。”
“人性?”钟延哈哈大笑,“本王在清规眼中不早就是头人性泯灭的牲畜么?何必假惺惺地来骗我回头是岸,伪善至极,我不想听!”
看他癫狂的模样仿佛就要像只鹰一般俯冲下来活厮了祝知宜,梁徽稍前步,半挡在他前头,平静下来沉声问:“那你想干什么?”
钟延却被他这个下意识回护的动作刺激到了,红着眼仰天大笑:“我想干什么?哈哈哈哈哈哈,我想活着,我想取了你的狗命,我想不再受人冷眼,我想做人上人,你能给我?”
梁徽好似有一瞬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但丝毫未生出怜悯,想要这些没错,但这些东西不是别人能给的,只能自己给自己。
他抬起下巴问:“说具体的,你的条件?”
钟延不笑了,正色道:“放我出大梁,永不派兵。”
梁徽说:“可以。”
钟延面露嘲色:“我信不过你。”
梁徽心底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下一秒便听到对方用狎呢的语气对着城下万千大梁将士高喊:“不如皇上将清规送来,陪本王一程。”
话音一落,举军哗然!
一个敌军将领在这如此剑拔弩张的场合这般旖旎亲密地喊他们君后的字这事本就惹人遐思玩味,如今直接将人要去当人质更是直接将祝知宜架在江山大义的刑架上。
梁徽面色瞬时沉得极难看,一股惊天动地的暴怒和恐慌狠狠扼住心脏。
钟延是故意当着万千将士的面这么说的,逼祝知宜,也是逼他。
如果他不将祝知宜送走,便是要美人不要江山,不顾大局不顾将士百姓安危,失了军心民心,其心何歹。
“怎么?”钟延挑起势在必得的笑容,轻佻的目光自祝知宜脸上流过,“舍不得了?”
第65章 臣想即刻出发
梁徽面上八风不动,紧篡的缰绳几欲将手心磨破。
“本王给你一日时间考虑!明日晌午,皇上不答应,那本王便点燃这个这根火线!”他恶狠狠地当众叫起天子名讳,“梁徽,你玩不过我,别跟我耍花招。”
他邪恶的笑容像淬满毒汁的蛇信:“若是你一点都不在乎你这么多将士子民的性命尽可以试试,看我是不是真的说到做到。”
梁徽看着他步入城关后,面色阴郁地招来随身影卫,低声询问了两句什么,那影卫摇了摇头,梁徽怔了一瞬,又很快恢复神色,让他下去。
离他最近的几个将领和护卫都没有看到,只有祝知宜祝知宜到了。
回营一路沉默,大军静得出奇。
祝知宜每每想和梁徽说句什么,梁徽都似在出神,他只好自己在心中默默盘算计划。
未至营地,已陆续有老将谏言提议当将君后送出以缓兵,钟延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每个人都怕脚底下的火筒不知何时就燃炸了。
探军又来报,钟延在城中连续杀了几户妇孺,没有缘由,兴之所至,每一声报都像阎罗的催命钟倒计,每个人都陷入惶惶不安的恐惧之中。
抵达营地,梁徽一直将自己关在帐中,不许人近,老将心急如焚,严词厉色:“山河危在旦夕,将士命悬一线,百姓身处水火,恳请君上即刻下令遣送君后,保我社稷无恙!!”
其余将领纷纷上谏:“于公祝枢密使身为朝廷命官应效忠大梁,于国为一国君后应护佑黎民,家国囹圄,苍生涂炭,君后义不容辞。若君上执意徇庇,臣等长跪不起。”
“西南失守,臣等无颜回京,只好等着西关风雪销蚀老骨,以慰天下苍生流离孤灵。”
言辞恳切字字泣血,就差直接闯入内帐兵谏了:“若君上即可遣送君后,刘家营总领奉上军牌,十二铁骑此后唯君上马首是瞻!!若君上不顾将士安危,百姓疾苦,恕刘家十二军再难从命。”
“臣附议。”
“臣附议。”
威逼的,利诱的,陆续不断,一片兵荒马乱。
帐内仍是一片寂静,加入跪谏的将士越来越多,帐前跪了乌泱泱一片。
直至夜深,暴雪下得更浩荡,风寒刀似的刮过原野,摧枯拉朽之势仿佛要把一切毁灭。
祝知宜来了,帐前跪着一动不动的将士看到他,神色复杂,埋怨、心虚、打探、期盼……心思各异。
敌方将领性情阴鸷极端,手段残忍,对他们的君后心思叵测暧昧不明,任谁都心知肚明,这是一个难堪屈辱条款,若是君后真走这一趟凶多吉少。
自大梁立国以来,无论是内乱、攘外,就是部落和亲,人质都多的是有去无回来。
人质的本质,就是弃子,这是自古以来默认的规矩,弃子,在必要时刻,可以不顾其生死。
众将心照不宣,纷纷自动给他开出一条道来,祝知宜心想,梁徽这样吊着他们,或许如今他在众人眼中怕已是那蒙蔽君心祸害江山的祸国妖后了。
帐内没烧暖炉,阴冷寂静,梁徽背对着门帘看那副巨型地图,听到声响也一动未动。
“怎么?你也要来逼朕么?”
“?”祝知宜心里揣着事,面色急切、公事公办道:“臣想即刻出发,此次前往身上必不可能佩戴任何兵器,但我身上藏了洇木籽,并已提前记下安三山的地图,届时会在埋藏有火筒之地留下暗信,皇上天一亮即刻攻城,臣会拖住钟延,皇上让苍耳狼嗅着木籽找寻路线,将城内百姓转移。”
梁徽猛然转过身来睁睁望着他,眼角赤红。
“?”祝知宜被他的反应吓一跳。
这是……怎么了?
帐内一片死寂,帐外那些跪哭谏言的声音越发高声刺耳,祝知宜倒不在乎,因为他从一开始压根就没打算留下来,一回到营帐他就开始抓紧一切时间默记锦渡城内的地形地势图、收拾行李、跟隋寅嘱咐交代后续,忙得焦头烂额马不停蹄。
他知道,梁徽也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决定。
在这一点上,他们又奇异地默契地达成了一致共识,虽然谁也没有开过口。
梁徽在城门关下问影卫可有暗道可抄的时候其实就是在为祝知宜找后路,只不过是暗卫说地势异常险峻几乎不可能潜入藏人他才沉默了一路。
而回到帐中又闭门不见人,让那些老将干着急不过是想让他们欠自己个天大的人情。
梁徽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为难”和“牺牲”,最后再等祝知宜来主动请缨,这样,姬家军又欠君后一份救命之恩,是君后大公无私舍身救国。
不是君上“被迫交出”君后,是君后“主动请缨”——即便是生死关头梁徽也能把局势人心算得清清楚楚,该利用的、该得到的,一丝一毫都没漏下。
哪怕是走投无路悬崖路尽之际也依旧保持清醒的头脑作利益最大化的判断。
他为自己计算,也为祝知宜计算,要外头这些坐享其成的人记住皇帝的“为难”,也要为祝知宜赚一个“舍身为国”的美名。
祝知宜自然也将他的一番算计看得清清楚楚,认真郑重地将礼行了个全套,提高音量,主动请缨:“臣祝知宜,请命前往锦官城,去意已决,恳请君上准命。”
声音朗朗,掷地有声,帐内帐外都听得一清二楚,外头一阵喧哗。
但帐内的声音一低下来外面便什么都听不到了,梁徽闭了闭眼,轻声问:“清规急着走是在怪朕吗?”
“?”祝知宜疑惑地回望:“没有,皇上若是真的不让我去,我亦是要设法前往的,这一程,臣非去不可。”
他睁睁如炬的目光震得梁徽心头大挑,是,祝知宜是这样的人,但那个“真的”还是刺到梁徽了。
他知道自己恶劣、可恨,但还是要问:“清规就从来没有想过,朕不会让你走吗?”
祝知宜露出稍许迷茫不解的神情,不知道如此危急的时刻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梁徽从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他方皱起眉,梁徽就说:“看来是没有。”一刻也没有,梁徽垂眸,自说自话,忽而,他抬起头,漆黑瞳仁紧紧锁着祝知宜,像被逼至绝境的孤狼看到唯一一丝希冀,幽声道:“祝知宜,说,跟朕说你不想去。”
祝知宜怔愣一瞬,脸色即刻染上愠怒,冰冷冷的目光像剑一般将人心透穿,高声道:“臣从未这样想过!”
梁徽面色即刻沉下来,祝知宜目光坚定且严肃地与他对视,僵持许久,迟疑着问:“皇上是不是……不想臣去?”
梁徽不说话,祝知宜就继续拆穿他的心思:“但又想臣去。”
梁徽浑身一震,有种被从里看透的羞愧和冰冷。
“皇上不能什么都想要。”祝知宜很轻地摇了摇头,批评他:“皇上不能这么……狡猾。”
即便他从未这样想过,梁徽也不能因为私心把这个这样生死攸关的决定推到他身上,这样的假设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否定,是一种侮辱。
祝知宜是一定要去的,他义不容辞,他心意已决。
第66章 皇上不想臣去,又想臣去
梁徽从对方清澈坦然的眼中清晰照见贪婪卑劣、怯懦无能的自己,心底涌上一阵铺天盖地的羞愧和悲哀,是,他是什么都想要,城关里那些妇孺的性命、遥远的哭声把他高高架在了火刑架上。
郎夷如恶虎伺机观望,若蜀中失守定会马上撕毁条约卷士重来,西南屏障一旦破防,中原则如无人之境一马平川任人宰割,届时直逼都京皇城,大半江山都岌岌可危,他要当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人,他绝不能作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可反过来,只要一收复西南这块外姓王的辽阔封地便可以彻底打碎藩王与东部世家的结盟,开启一统皇权的宏图篇章。
赢了这一仗他就可以将蕃军收入麾下手握实权坐稳那个位置重整朝纲彻底击碎相党长达数十载根深蒂固的统治,赢了这一仗就可以一举南下攻破郎夷开疆扩土。
一步,只差一步,进一步,退一步,天差地别,攻一步,守一步,成王败寇,一切都在这千钧一发的这一步,最艰险也是最攸关的这一步,不能出任何差错,命运已经把他架在了弓梁上,没有回头箭。
从京中出发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他不能灰溜溜撤军归北,不能再让京中那群酒囊饭袋把控朝势,他不能再做一个下道谕旨都要看人脸色的傀儡。
但他也想要祝知宜,也希望自己在祝知宜心里不那么卑劣、不那么功利、不那么自私。
所以他是比钟延更阴私自利的小人,抓着祝知宜这个善良的笨蛋可劲欺负。
钟延恶事做尽好歹还敢作敢当,而他机关算尽伪善至极却还希望祝知宜心中对他抱有期望,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在对方心里也不是那么自私残酷,甚至希望借对方之口给自己一个留下他的借口。
好像只要祝知宜开了口,他就有了不去下这道命令的理由。
梁徽闭了闭眼,藏起眸底的痛苦之色,阴鸷无赖地告诉对:“是,朕就是什么都想要。”
他以为自己下得了这道命令,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但这一次,好像真的不行,仿佛有两双手直接伸进他的脑中极力拉扯、撕裂,梁徽道:“祝知宜,我找了与你身形相似的死士,易容后你教他——”
“儿戏!”祝知宜匪夷所思打断他,不相信这是从梁徽能想出的法子,无可奈何地皱起眉:“皇上这是在做什么?其实你也明明知道这绝不可行的,钟延是什么人?精明狡诈,又与我同窗数载,若是随随便便一个死士便能佯装臣偏过他那双眼,也不会有今日这一仗可打了,这样只会越发激怒他,皇上怎么敢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去赌?”
梁徽闭了口,拳头狠狠砸在案牍上,桌角生生裂开了一个缝隙。
是,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法子,可是限时未到,他就还想做最后一丝挣扎,凭什么祝知宜自己大义凛然大公无私,他就要做那个不仁不义眼都不眨下命令的人。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每一秒都是鲜活的生命,钟延已经丧尽天良,他们没有犹豫的时间,祝知宜再顾不得礼仪规矩板起脸严肃提高声音教育优柔寡断的一国之君:“国君绶命于天,衡社稷之平、怀天下之忧,何如为一己弊私草菅人命置黎明苍生于儿戏?!皇上,这是你的责任,也是臣的使命,皇上避不了,臣也避不了,别让臣看不起你!”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震耳发聩,小小帐内,气氛瞬时剑拔弩张,仿佛凝滞起来。
祝知宜平素温和无争,一敛起面色便显得肃穆严厉不近人情。梁徽手攢成拳,眸心是化不开的浓稠的深黑,像被激怒的狼一样盯紧祝知宜的每一个表情亟待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