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来的三千?”梁徽马上反驳,反应过大还牵动了伤口,一脸痛苦又委屈的表情,脸上就差写着“你别侮蔑我”,他后宫就那几个人,都是不得已纳之,还都有名无实,“我一个没碰过,清规休要冤枉我!”
“……”祝知宜表情一言难尽,他倒不是介意这个,他就是好奇得紧,“那你这些年都是如何混骗过来的?”
第60章 除了祝知宜
“……”这怎叫混骗,梁徽避重就轻地将春情药之事告诉他,好学生祝知宜当真是闻所未闻,大为惊异,“……竟还能这般。”
后宫人人都以为皇帝温柔多情,以为自己得了龙恩,没想到都被梁徽瞒天过海玩弄于股掌之中。
祝知宜不禁问:“那我们大婚那日……”
“也是如此。”梁徽没告诉他,自己见到他那一刻,确实动过那不要药撤换了算了的念头,那是他第一次色令智昏,最后还是理智压倒了本能,不过后来还是没逃过,色令智昏这种事,动过一次念头,后边就会有无数次。
祝知宜心道,怪不得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明明是梁徽自己下的药,这会儿耍赖的也是他:“说起来清规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祝知宜僵了下。
梁徽歪了下头,抚着他的发,幽声说:“我不会逼你,我要你心甘情愿。”
祝知宜被他那样赤裸直白的眼神盯得不自在,梁徽觉着他这副模样招人得紧,又想去亲他,在鼻尖堪堪相触时,祝知宜忽然问:“那你不防我么?”
梁徽唇贴上去,舌开始攻夺,话也变得黏腻潮湿:“不想防你,只有你会回来找我。”
会翻遍冰封的雪山、阴潮的谷沟,一遍一遍永不放弃地找他。
他小时候被太监嬷嬷关在空井下折磨的时候没有人会来找他,他被妃嫔刁难推下冰池的时候没有人会来找他,梁徽这个人身份低微卑如蝼蚁,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在意,不会有人记得。
除了祝知宜。
祝知宜听得心酸,便任由他啃咬发泄,再分开时,他们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动情迷乱的自己,心里都知道,或许有一些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变了。
曾经模糊在祝知宜心头的种种情愫、疑惑一点一点掀开面纱,但也伴随更多的迷茫。
他们之间无疑充斥着欣赏、托付、恩情、惺惺相惜、不知几分真心的信任、危难时刻的患难与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和悸动。
但也横亘着试探、计算、利用、利益得失,其中任何一样失衡都会完全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
祝知宜还从未遇过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心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日出后的雾是最浅的,狼崽带着两人从隐蔽的峭道回军营,半途上刚好遇到姬宁派来寻人的援兵。
祝知宜松了口气,梁徽的伤撑不了多久,有人接派,自然就缩短了回程。
回到驻地,守在帐边的姬宁即刻迎上来,他人虽年少气盛,狂妄不羁,但办起事竟然格外有条理,打仗极磨练人,他的性子收敛了许多,在大是大非面前亦不会公私不分。
医正是早就被他召来侯着的,正给梁徽看伤,姬宁不冷不热地提醒祝知宜:“君后若是不想这条手臂废了就速速去把伤口清了。”
祝知宜挑挑眉,用一种宽和的眼神望着他,有点士别三日怪目相看的意思。
姬宁被他看得不自在,有些恼怒地迁怒他身后那位高挑的影卫:“你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拿药。”
那位沉默冷峻的影卫看了姬宁一眼,又看了君后一眼,没吭声,很听话地去了。
姬宁见祝知宜还在看他,有些不耐地瞪回去,他心里不舒坦,从祝知宜毅然决然掉头转回去找梁徽那一刻,他就不得不承认,以前……或许是他错了。
他对梁徽倒也不是多么执着非君不可,说起来一时兴起捣乱玩玩的心思更多,他是早看不惯这窝囊朝廷,也就梁徽看起来还有点脑子和几分血性,能指望得上。
其实对他来说,情情爱爱还不如武场上耍刀舞剑、征战沙场立功建业有意思。
影卫拿来金疮药,正准备为祝知宜上药,姬宁立刻皱起眉虚虚踢了他一脚:“用得着你!”
两人出了帐外,祝知宜还听到姬宁对那影卫指颐气使,一会儿要人陪他练弓,一会儿要人教他耍剑的。
影卫话极少,但有求必应。
以防动摇军心士气,梁徽受重伤的消息封得很死,只有开药的医正知道,每日上药的任务还是落到祝知宜身上。
祝知宜亲眼看着医正用烧过的刮刀从他体内剜出暗器,血水汩汩流淌,祝知宜眉心蹙紧,仿佛疼在自己身上。
梁徽抬起手遮住他的眼,虚弱地笑:“别怕,不疼。”
梁徽是极其能忍也极其善于伪装的人,他这次伤得重,深到了筋骨,无论被药物和复建折磨得人前还是那副从容温和的模样,叫下边的将士见了安心。
但老天这回没有再偏袒庇佑他,继宝瓶口一役后,梁军再次被打得退避三舍。
夷军不再被梁徽牵着鼻子跑,蕃军充分利用蜀西的气候与地形将梁军阻滞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岷山关,只等他们耗尽兵力粮草。
天气越来越冷,大雪筑起坚固的屏障将他们围困在原地,死伤的将士一日比一日多,粮仓缺口越来越大,梁徽看起来沉得住气,对着下面的人还镇定从容的模样,只有祝知宜知道他夜里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时常被惊醒。
“皇上,臣斗胆提议,向南疆大将军调兵援战。”这个想法祝知宜斟酌很久了,再这么耗下去,他们要葬身于这风雪饕餮之腹。
“你是让朕去求公主?”梁徽很直白。
说是“调”,其实是“借”,没收回来的兵权,就没有权利“调”,祝知宜只是顾及着他的颜面和自尊才这样说。
祝知宜缓着语气道:“梁君庭,不是求,是帮。”
“这是梁家的江山,帮你也是帮她自己。”蜀西失守,下一个池鱼便是南疆,祝知宜都准备好劝说对方的长篇大论了,谁料梁徽答应得很干脆:“好,朕去函借兵。”
“……”他没想到梁徽这样能屈能伸,祝知宜道:“还是臣去吧。”
梁徽去函长公主不至于一口回绝,但总归是要趁机嘲讽刁难几句的,然后趁火打劫,梁徽现下已经够难的了,他不想再让他们的主帅去看别人的脸色。
长公主乃一届巾帼,自然也深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回信很快,但借兵的条件是仗打完了要给南疆提军饷。
“……”祝知宜头疼,梁家人一个比一个会算计,一个比一个小心眼,好像这不是他们自己家江山似的,这一仗打得劳民伤财国库亏空,哪里还有钱给她提军饷,但祝知宜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第61章 风雪故人来
长公主得了承诺也爽快得很,援军很快就进了蜀西。
南军训练有素,援兵一至梁军土气大增,与夷兵在岷山浴血奋战,极为艰难扳回一局。
这仗已经打了两天一夜,梁徽欲乘胜追击,祝知宜担心他身上的伤,道:“皇上先上城墙挂旗,剩下的交给臣。”
梁徽杀红了眼:“哪儿有士兵在前冲锋陷阵、将领畏缩在后的道理,继续追!”
祝知宜不再多说,与他并肩带人将蕃军主力逼至峡关。
甲光向日金鳞开,剑影刺破雪光,祝知宜与梁徽在刀枪、长戟、血声中穿梭,于刀光剑影中偶得短暂的对视,又马上被迫转身面对各自逼近眼前的敌军。
谷道狭窄,大军行进缓慢,双方都只剩零星人马顽抗,刀戈锵声中,只听得一个缥缈的声音自天而落:“清规,许久不见。”
祝知宜挥剑的手一震,倏然抬头,怔愣的一瞬,梁徽迅速靠过来为他挡掉了突袭的一剑,斥道:“专心!”
祝知宜敛下神思,跃身而起,直直向那道声音杀去——
擒贼先擒王!
他以为自己和这人早就该见面了,没想到这一面竟来得这样迟。
涯边的青年白袍飘扬,歪头浅笑:“清规还是一点没变的。”
“好想你。”
梁徽即刻投去阴鸷的眼神,青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祝知宜一言不发,剑门直指那人,招招都用了狠劲,风声鹤唳,剑尖点雪,衣袂猎猎作响
对方慢条斯理地化解他的一招一式,故作伤心道:“故人重逢,同门见晤,清规真舍得狠下杀手。”
祝知宜知剑花狠厉,语气却冷静,提醒他:“钟延,早在四年前你便不是祝门之人了。”
钟延的面具终于被撕开一道裂缝,带笑的眼变得阴鸷,跃身而起,招招回还,字字诘问:“是你不肯原谅我!你从来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他有些痴地喃道,“以前不会,现在还是不会!”
祝知宜义正言辞:“对!不会!你策反谋逆,勾结外敌,不忠不义,我永远不会站在你这一边。”
钟延仿佛听闻什么好笑的事情:“我不忠不义?”
“是,我狼心狗肺,你看不起我,策昭最有情有义了。”
“那他呢?”钟延的长空剑尖忽然直指梁徽命门,笑容嘲讽,狠狠刺下去,“这个半吊子狗皇帝呢?!”
“祝知宜,你别忘了是姓梁的害你祖父身败名裂命丧黄泉,害你仕途无望被圈成禁脔,怎么?当上君后就把这一切屈辱都忘了?享了荣华就要给姓梁的狗皇帝卖命?你怎能甘做姓梁的狗卒,你口口声声坚守的道义、清正也不过是不值一钱的欺世盗名。”
祝知宜飞身重重挡下他袭向梁徽的剑:“大胆!!!竟敢刺杀天子!”
祝知宜极其讨厌别人用剑指着梁徽,面色极冷:“别为你的大逆不道狼子野心找借口!你现在回头,劝福王投诚还有机会。”
“机会?你跟我说机会?!你和你那位好祖父给过我机会么?”人人都说祝门长孙高洁心慈,是玉观音,是活菩萨,可分明那人的心是最硬的,说一不二。
钟延的目光带上了怨恨,“福王绝不会投诚,你死了这条心吧。”
祝知宜已无话可说:“那便各凭本事!”
“各凭本事?”钟延笑得玩味:“我的好师兄,我的本事还是你手把手教的,还记得吗?道莲剑籍是你一招一式亲自带我练下来的,是你陪着我熬夜过的第九重,如今我已修成大满不环金身,师兄是不是后悔得紧?”
祝知宜为他祝门有人助纣为虐感到羞愧,肃声喝斥:“是啊,后悔,我不该养虎为患,你也别再叫我师兄。”
对方内力深厚到令他惊异,剑莲仙道讲究循序渐进,短短几年能练到这样只能是参练了旁门邪术。
“后悔也晚了!”
“别跟他废话!”梁徽面色冷峻如阎宫煞神,唇角抿得极紧,手腕翻转刺出缭乱剑花,闪身介入祝知宜与钟延之间,招招致命。
就是这个福王尊为座上宾的军师幕僚为了打仗不择手段,出了一众阴狠残忍的计谋,战地百姓受难无数。
战时不杀来使是千百年来的惯例,可福王在他的怂恿下斩杀了大梁的两位使者,还把他们的人皮剥下来挂在城门,对待战俘的手段也极其凶残歹毒。
梁军上下对其恨之入骨。
钟延也狠极梁徽,痛下杀手,一时间两人都负了伤,血将涯边一大片雪地都染成触目惊心的红。
钟延道莲九重内力深厚,梁徽又重伤未愈,对比悬殊,完全是负隅抵抗,
祝知宜心知此刻即便是自己和梁徽合力都未必有完全胜算,两边的随从都只剩下些残兵,不宜恋战,钟延却紧咬不放,好似下了决心要把梁徽逼死在这皑皑荒原。
两方鏖战,忽然间,两旁高耸雪山沙沙作响,祝知宜耳尖动,一把扯住梁徽,喝令:“快走!”
是暴风雪!
钟延久居此地自然也知道雪崩滑坡的威力,不再恋战,跃身上马疾飞出这片白色荒野。
策马飞奔数十里,逃出生天后他匆匆回头,遥遥风雪中,祝知宜揽着被他重伤的梁徽,笔直清俊的背影与他背道而驰。
钟延心里一痛,那身影竟与数年前他被赶出祝门时渐渐重合,焚心灼肺的妒和恨袭来。
他最恨祝知宜的背影,他也痛恨祝知宜的刚正与决绝,如果不能原谅他,那从一开始就不要对他好。
又或许,那些好都是对方随手给出去的,这个人根没有放在心上。
钟延本是家道中落的寒门子弟,曾投拜在先太傅门下,与祝知宜、策昭同窗。
祝知宜知钟延家境贫寒,便让太傅免了他的束脩,一众世家公子里只有祝知宜和策昭待他一视同仁。
祝门长孙人虽不热络,还有些古板,但有问必答,心慈仁厚,还教他习字,从无丝毫不耐与轻蔑。
策昭性情开朗豪爽,三人也有过一段鲜衣怒马的好时光。
但他终究不是京城里的贵公子,祝知宜身边总是围绕着那么多人,天潢贵胄、人中龙凤。
钟延卑如蝼蚁,每每祝门诗会、筹宴,他都如坐针毡,旁人眼中无意流露的轻蔑和不屑像烈火焚灼着他年轻躁动的心,他拼了命都想高中皇榜。
但越急功近利越越事与愿违,奎试、会试连连失利。
祝知宜劝慰:“欲速则不达,放平心态。”
钟延问:“清规,你会看不起我吗?”
祝知宜放下书,奇怪地看他:“不会,这有什么?君子淡泊弘毅,心志不息,下次再考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