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文武皇帝崩逝多时,但这密朱寺内生殉祭他而留下的浓重血腥之气仍未散去。
萧令明第一次踏足其中,在满墙密教神佛画像的簇拥之下,被这股浓郁的混着血腥气的香烛气味一呛,霎时心如擂鼓。
他一提衣摆踏上了最高一阶莲花金阶,伸手触上了供奉在朱烛之下的大元玉碟。
明明是自己下了决心来到的此处,萧令明事到临头却陡然心生退却。他阖了阖眼,略仰起头望向自莲花宝顶倒坠人间的狰狞佛陀,终究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书页。
萧令明苍白的指尖一页页地翻过这些传承数百年的暗色绢纸,无数人的一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一指翻覆了过去。
直到翻到先帝一朝,萧令明流畅的动作滞了一滞,继而像是下定了决心,有像是认命一般地翻了开来。
那属于他的三个字与其余工整文字截然不同,铁画银钩,锋芒毕露。
啪——一颗清泪落在页角,被萧令明抬手轻轻拭去。
李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萧令明的身后,“还是老奴亲眼看着先帝写下的。”
萧令明唇瓣微启,仍由这密朱寺内混合着血腥与香烛的吊诡气息融进肺腑,“……孤没什么可不甘心的了是吗……李芙。”
第68章
萧令明缓缓合上玉碟,双手拎着裙摆,缓缓在冰冷的凿莲金砖上跪了下来,李芙早已有眼力见地取了一束香点燃奉上。
浓郁的供香气味随着朱红香烛上的星亮火星盘旋而上,萧令明伸手接了,躬身拜了三拜,按照密教礼数,举过头顶,停滞一刻,代表以神魂上供,以示敬意,继而双手奉上香台,再一叩首。
李芙弯腰虚虚用力搀扶萧令明起身,轻轻道:“您是当局者迷。”又说:“圣人待您如何,待当年的清合郡主如何,您都是一路亲眼看着过来的。”
萧令明与李芙一前一后的往密朱寺外走去,他无声地一笑又摇了摇头,“说宋聿逼我,我又何尝不是在逼他……罢了……不想了。”
“圣人当快要下朝了,您要去含元殿么?”李芙见他心绪又低落了下来,抬头瞧了眼天时,岔开了话题。
萧令明嗯了一声,却又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遣人回去把宋显送来的东西取了去含元殿。”李芙应了一声,回首使了个眼色,指了素兰回去。
萧令明就着李芙的手坐上驾撵,似乎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驾撵上那些遮着的帷幔已然不知何时换成了轻薄的纱料,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当真是时日匆匆,竟快一年了……”
李芙这么一个人精,哪里想不到呢,当即颔首道:“碎儿姑娘的忌辰,奴必着人仔细操办。”
“嗯……她喜欢热闹。”萧令明说完,又似方方想起,“宋允虽一直养在孤身边,可孤想着碎儿总不愿与她亲近。她离了母亲,宋显又与孩子情薄。虽然是公主,但到底可怜。且……阿绾是个有心的,前些日子还在与身边的姑姑问碎儿。”
他说着抿了抿唇,“孤知道这不合礼数,但李芙,到时候你带她出去看看碎儿,就当替孤去了。”
虽说才到了夏初,但当今畏热含元殿早早地就用上了冰,萧令明久未踏足,甫一踏进外殿帷幔,便被那股透心的凉气一激,下意识地便举了扇掩在面前。
驾撵自然比不得行路速度,萧令明经过匍匐行礼的宫人踏入内殿的时候,回去取东西的素兰已然盈盈跪着候在里头了。
李芙看了素兰一眼,这姑娘虽说新帝提拔起来的,但行事机灵又有眼色,且性子大胆又活泼。往日里有个碎儿,又有先帝在瞧着还好,可碎儿先走了,先帝又崩逝。李芙总担心着萧令明的心绪,怕他忧思过甚,就乐意提拔着这些鲜活又生气的在萧令明边上呆着。
素兰见萧令明进来,看了眼放了拂尘准备替他更衣的李貂寺,见他并无不可的意思,便欣喜地奉了衣物上前贴身侍奉。
萧令明略微抬手展臂,仍由素兰替自己仔细收拾着腰间的荷包与玉佩,他望着含元殿屋顶那些自己分明早已经瞧腻了的金玉雕琢。
也不知是身上的衣着不同了,还是站在此处的人心境不同了。他心中无端生出了些许新的念头,便侧首对为自己仔细整理着层叠袖口的李芙说了一句,“我当年勒杀惠妃之后两夜都辗转难眠,便始终有此一问……我原来总不解,缘何先帝满手血腥却丝毫不曾为之所累。”
李芙垂首,手上动作不停,笑问:“那如今您可想出来了。”
萧令明收了手,下意识地一抚袖口,虽是同样的宽袍大袖,可袖口收边利落,也无金玉珍珠为坠,倒叫萧令明触手之下生出些许不惯来,“孤那时寥寥几字,要了定远侯府上下几十口性命的时候倒觉得理所当然……”
“……大约想明白了一些。”萧令明顺着李芙的力道坐到镜前,看着他替自己拆了发上的珠钗金玉,重新束发,“若是不理所因当,就受不住这些。”
……
宋显在回宫的路上就听兰亭回禀了萧令明醒来的消息,心中一时火热,一时又踌躇。到了含元殿前连迈出的脚步都一阵快一阵慢,时不时便左脚绊右脚。
等到宋显一路极不平坦走地到了内殿前那副两人高的江山百兽五幅摆屏前,终于是吸了一口凉气,定定神、心一横,迈了进去。
可即使宋显定了心神,做足了准备,但在他绕过摆屏,于矮几后看到了由李芙侍立在侧,一身玄金龙袍束冠而坐,举了卷书靠在凭几上静静看着的萧令明时,也不由得陡然变了脸色,脚下一顿。
听见动静,萧令明手中书卷下扣,半掩着面侧首望来,轻而易举地就从宋显飞快掩饰平常的温润神色下捕捉到了那丝残留的惊色与忌惮。
“你身子好全了。”宋显轻出了口气,露出个与平日别无二致的笑脸来迎了上去。
然宋显方迈出两步,就被萧令明手中的书卷当空砸中。
萧令明这扔书的力气半点没有留情,用了十足十地力道,砸得宋显嘶了一声,向后踉跄一步。宋显捂着被砸到胸口的书卷,一手收了递给了边上跪着的宫人,赔笑道:“朕不是都认错了吗,明儿怎么这么大气性呢?”
萧令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坐直身子,对着宋显翻了个毫无仪态的白眼,“圣人送衣服的时候得意坏了吧?觉得自己天下都凭手相让,真真是个话本里的情圣人物了。”
“这世上所有的皇帝不都得给你这古今独一的痴情天子让一让道。那萧令明再怎么不识好歹也该顺台阶下来!”
宋显充耳不闻他的讥讽,三两步上前便凑上前抱了萧令明的腰,结结实实地埋进了他的怀里,抬手就去捂萧令明那一张不饶人的嘴,自己嘴上叽叽歪歪扯了话头,“您那日呕了血,显儿可真的是吓坏了!”
然而被天子压着的人却是半点没有给天子留脸面的意思,萧令明一手拍开宋显来捂他的手,又似不放心,一双手都给他拧了,“陛下觉得孤对天下,对皇位没兴趣,素来懒骨头又心软好说话,必定是要感动得哭一哭,再待你来哄一哄。”
“总而言之,就是心意到了便好,对这身是衣裳半点兴趣都不会有。”萧令明说完扬着下巴尖瞥了眼宋显,“对吧,宋显?”
宋显的老底被他接二连三地掀了,连个底都没剩,此时颇下不来台,又被当真下了狠手的萧令明制着双手,索性腰腹用力挪腾着凑上去咬了一口萧令明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宋显含着萧令明难得没有胭脂的唇瓣,又舔了一口,用齿尖细细磨着,贴着他含糊道:“你想穿就穿……朕才没有那样想过。朕就是……朕就是想着您还不原谅显儿,生显儿的气,一时在含元殿见了您,有些惊讶而已。”
“显儿对您一颗拳拳真心,哪里会有您想的那些阴私心思……”
第69章
萧令明松了钳制着宋显的手,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宋显被他看得心底发虚,眼珠子一转便柔和了神色,抬手碰了碰萧令明细腻的脖颈,指腹抚过他并不明显的喉结,语调端得情深无二,“朕不知道你往日吃了那么多苦,还那样与你说话,是显儿不好,显儿往后必定好好待……”
然天子的一副情深款款还没演到精髓处,便被人毫不客气地一把捂了嘴,宋显唔唔装了两声,便抬手拿开萧令明捂着自己的手,眨巴着眼睛,神色殷切又真诚,“朕前些日子那样,当真不是在意你和父皇过往的意思。朕又不蠢,去和故人分什么高低。”
萧令明斜斜看着他,金冠上缀着的珠链也随之落到了萧令明的胸口,他也不说信与不信,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宋显。
半晌,萧令明嗤了一声,“显儿确实不在意朕与先帝的过往。”他说着稍稍坐起了些许,与宋显也从仰视变成了平视,他抬手饶了绕那根链子,“显儿不就是喜欢孤如今这副样子么?”
“宋显,你母妃当年是如此么?在深宫里捧着天子的遗爱,有嗔有怨,拼拼凑凑算不得一个人了,却大体仍旧是温柔,娴静,与世无争。皇帝不都喜欢这些么。可惜她早早去了,而孤却活着,活着让你救风尘、逞英雄。”
萧令明抬手支了脑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显,清浅一笑,“孤说得不对么?”
宋显见他亮了真章,便也不再甜言蜜语地糊弄,他笑了笑,那是一个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夹杂着居上位者慈悲与傲慢的笑,“您怎么只说显儿,不说自己呢?您若是平平一个深宫臣妇,不曾有过父皇加之于您的那些过了头的情爱、权力、手段,您哪能对朕这样的情意游刃有余,叫显儿直到如今都欲罢不能?”
宋显说着,伸手去摸萧令明发上与他相似的金冠,抬手从萧令明的发髻之中抽出了其中的凿着盘龙的主簪,又捏着它一下又一下地点着萧令明发上失了固定而摇摇欲坠的沉重金冠,“您太聪明了些,您若还是当年那个候府幼子,入朝为官做宰,朕必定是容不下您的。”
“万幸……朕的好父皇,揉碎了您的身上那些会叫显儿不快的东西,又把您好好地留给了显儿。”宋显说着,轻轻一推萧令明发上金冠,仍由它哐啷一声随着萧令明满头青丝一道落了地,而后俯身在萧令明眉心轻轻一吻。
萧令明却不惊也不恼,他将宋显的多疑,宋显的冷心冷肺看得分分明明。可宋显却有一点在天家人中最难得的。他心里有一块软和的地方,源自于早逝的生母留下的空荡和非慈的生父刻薄的疏远。
——这样一份机缘巧合造就的属于天子的短软,如此阴差阳错地落到了自己手里。
“皇帝爱孤么?”萧令明略仰着头,望着含元殿繁丽奢华的宝顶。
宋显想了想,贴在萧令明眉心,轻轻道:“显儿爱重明儿。”
萧令明闭了闭眼仍由宋显的亲吻和自己的一颗泪珠一道缓缓下落。
宋显的亲吻一点点地下滑,直至落在萧令明的唇上,但他却在宋显探舌进来的那一刻轻轻推了一把,而后在宋显不满又委屈的神色中,抬头含住了宋显的唇瓣。
天子胸前狰狞的团龙逐渐与另一人身上不可一世的盘龙印在了一起,像是此生此世都密不可分了一般亲昵对峙着。
宋显或许当真是萧令明那一日说的好命,对于自己想要的他总能得到,也惯会得寸进尺。
他舔了舔自己亲吻之后变得濡湿的唇瓣,伏在萧令明的身上,鼻尖抵着鼻尖,嗅着那人身上他熟悉的甜苦香气,不依不饶地问:“父皇待您好过,却也负过您,哪里像显儿这般只待您好。既如此再怎么着,朕在您心里,再过一两年也该越过父皇去了,是不是?”
萧令明撇开脸,扣了扣宋显的腰,贴上了天子温热的脖颈,他埋首在天子的肩颈当中,一边熟手至极地解着宋显的身上的龙袍衣带,一边佯作沉思与犹豫,“一两年怕是不成,皇帝怎么着也该陪着孤十几二十年,许是三四十年才能抵过。”
宋显瘪瘪嘴,往他身上蹭了蹭,手上笨手笨脚地拆着萧令明腰间的天子玉带,一边哼哼唧唧,“那怎么不说叫朕一辈子都赔给你算了。”
话虽如此,宋显却是甘之如饴。新帝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并不需要一个以爱做原因,来为他生、为他死的人。他既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便只想要一个自己完全喜欢的人。
萧令明总是毫不掩饰对天子心思的驾轻就熟,待他就如同年少时高高在上的君父那样,可萧令明又温柔成熟,像自己早逝的母亲,贴着自己时满怀馨香、珠翠叮当。
宋显对自己于萧令明的追逐乐在其中。
普天臣民,万邦来仪皆来就他,他只就一个萧令明,无伤大雅。
想来天子是当真只会解妃妾衣裙,这手底下的龙袍暗扣不仅半点没松,反倒越扣越紧,他色字当头也顾不得原来在与萧令明说些什么,低下头看了眼,不忿道:“你转过去些,朕看看这扣子怎么回事,朕怎么解不开?”
弄得萧令明颇为无语地反手后探,拍开天子悉悉索索折腾的手,两指找准关窍灵巧一扣便咔一声脆响解开了玉带金。
宋显登时颜面大失,只觉得自己之丢人犹如床上三两进出便缴械的银蜡枪头,不由得悻悻抽了玉带,用力丢至一边,狠声狠气道:“往后还是少穿,朕脱起来当真不顺手。”
可就在这时,兰亭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自屏风外响了起来,他听起来就像是被一把利刃架在脖子上而不得不开了口,“陛……陛下,昨日您令张侍郎入内回禀波兰海来使诸事,张侍郎已然在外殿候了一个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