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宋显与萧令明大眼瞪小眼,最后被萧令明抬膝轻顶,“去。”宋显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披了衣衫往屏风外走去,“伺候衣衫。”
然天子直到了往外殿的廊上,还惦记着寝殿里衣衫凌乱懒散靠着的萧令明,不由得一脉相承地疑心病发,揪了兰亭到眼前,“看着点皇后,别让什么心思歪的人沾上。”
兰亭一愣方才反应过来,称了声是,又道:“您倒也不至于……”
宋显呵了一声,一副你知道什么的脸色斜了兰亭一眼。
第70章
这波兰海虽是一边陲小国,却毗邻霜海大雪山,那是中原密金的根本——洽教的发源之地,此地虽富庶无边却自上而下皆一心修教,与世无争,素不与外界往来。故这信仰深厚的波兰海虽为大元属国,却一向颇受礼遇。
宋显虽不笃信密金,但也颇为上心。这张侍郎是个侍奉两朝的老人,做事进退有度,一一回禀下来条理清晰,分毫不漏,并未辜负宋显对他的放心,
待张侍郎回完话,与他一道前来的密朱寺大法师也按例请了与波兰海法师一道往后宫讲经的恩典。宋显听了,思及久居绞罗寺的太皇太后并废后,有意做一个贤子孝孙,便说:“后宫礼毕,法师们可往绞罗寺去,太皇太后笃信密金,若与法师们谈金论道能开怀些。”
待张侍郎与大法师退下后,宋显在回内殿的廊道上遇到了正往自己处来的萧令明。
萧令明仍是一身天子衣袍,他似乎当真意识不到其中的不妥,亦或者半点不在意,如此穿着就大剌剌地走出了内殿,宋显见了他眼尾一弯,“怎么过来了?”说着伸手握了萧令明的手,与他一道往内殿折返走去。
“在里头闲着也是无事,不如一道过来听听。”
宋显上下打量了眼萧令明,“你就这样过来听?朕倒是没什么,只不过张平年纪大了,禁不住你这般吓吧?”
萧令明本就腰背挺拔,身姿修长,加之仪态举止都特地练过,这天子层叠繁复的玄金龙袍在他身上,一路过来,平肩修颈迤迤而行,连发冠上的珠链都纹丝不动,倒真是比一眼过去更似如玉君子的宋显,更像八风不动,彝鼎圭璋的人君之器。
“屏风后头坐着,又不会让他瞧见。”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一含元殿的宫人上前来回话,“淑妃娘娘遣人来问,圣人今日是否还过去瞧小殿下。”
宋显说:“同她说朕用了晚膳抱阿绾一道过去瞧她。”
“这么些时日没见,皇帝也该带个好消息再过去。”萧令明却截了宋显的话,貌似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宋显听了,稍稍转首定定瞧了他一眼,“朕……”
萧令明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
“陶陶家世平平,皇后是国母,你既不要,也该让朕选个挑不出错又乐得做事的摆上。”宋显干脆直言。
萧令明重新迈步,负手在后,“家世平平有家世平平的好处,淑妃聪明又不自作聪明,还是你一双儿女的生母,怎么也当得了。”
宋显略垂了眼皮,他在萧令明面前也不怎么时时端着那一副温润皮囊了,如今话到了嘴边瞧上去神色不自知地带上了几分冷戾,“阿祉被她一手带着,总是亲近。阿祉是个中用的倒还好,万一是个不中用的,陶陶心思不浅,她将来既生母又是太后,没个掣肘,如若生出些别的心思朕可当真是对不住大元的列祖列宗了。”
“你心思也太重了,左右往后几十年都在你的鼓掌间,若有什么,再杀也不迟。”萧令明皱眉,明显不以为然,“你这样行事,原没有心思的人也要叫你逼出心思来。”
……
余陶陶这一阵在宫里握着六宫大权,又无需晨昏定省,人也养得丰腴了些。宋显进来的时候她一身抹胸大袖,酥胸半掩靠在棋盘前对着手上握着的棋谱残卷细细思虑着。
宋显伸手拨了一记她发上的蜜蜂簪子,“朕把阿绾给你抱来了,想着你许久未见她。”
余陶陶原本细眉微蹙,神色不展,斜斜倚在那儿,娇娇小小、婉约绰态,那股子优柔风情宛如一座春雨愁城,可叫宋显一拨发簪,抬首见了他,便雨霁云开,一对儿杏儿眼眸便如同活物一般流转了起来。
余陶陶搁下书,回身抱了宋显的腰,仰着脸对宋显笑道:“圣人来了呀。”
宋显摸猫儿狗儿似地揉了揉余陶陶的后脑,“去瞧瞧阿绾。”
余陶陶瞧见了宋显身后被姑姑抱着的宋允,就着宋显扶她的力道站起身,伸手自姑姑手中接过一脸笑盈盈的女儿,掂了掂,“阿绾又长高了呀,母妃都要抱不动你了。”
宋允扑在余陶陶的怀里,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阿绾也过了离不了人抱的时候,阿祉才要抱呢。”
宋显接过奈鸢奉上的凉茶,喝了一口,“阿绾没个同龄的姐妹兄弟,明儿怕她寂寞,有意令她如皇子般开蒙上书房去。朕想着阿绾虽是女儿,但到底贵为公主,纵着些也无妨,可总也要问你这母妃一问。”
“是好事啊,回头阿祉到了年岁,阿绾也好带着他。”余陶陶戳了戳宋允的脸蛋,“阿绾想去么?”
宋允点了点头,“阿绾喜欢看书习字。”
宋显见余陶陶也无甚异议,一边瞧了眼奈鸢抱上来的宋璟,搁下了掌中茶碗,“那就定下了,回头朕亲自给她选个师父先教着,待到再大些便叫吴彦与你爹教去。”
余陶陶把女儿交给姑姑,撑着脸颊,“那陛下晚些告诉爹爹,他那么喜欢女儿,免得他乐坏了。”
宋显笑了一声,摆摆手,让宫人把孩子们都抱了下去,这才开了口,“朕有意立你为后。”
余陶陶听了之后那张看上去始终娇俏天真的脸上,在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之后,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略微眯起了那对水灵眼睛,看了眼窗牖外的澄净天色。
半晌,她毫无征兆地笑了一声,带着些许夙愿得成的心满意足,“陶陶那日接到册淑妃的诏书之后,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位正中宫的一天了。”
“陶陶原觉得显哥哥是想再立一位名门贵女,毕竟陶陶出身着实普通,后来在宫里呆了一段时日又觉得显哥哥是想立明后,但无论如何,陶陶是真的万万没想到,竟是兜兜转转,又落到了陶陶手里。”
宋显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你是朕独二子的生母,自然当得起。”
余陶陶听了叹了一口气,眼波流转对着宋显轻轻一勾,“那陶陶倒是要问一句了,这是明后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宋显捻着茶匙的手一顿,徐徐抬眼望向眼前这个聪明得恰到好处的女人,冲她眨了眨眼,“是明后与朕一道的心意。”
“既如此,妾领旨谢恩。”余陶陶站起身,含笑盈盈一拜,“陛下便当妾也谢过了明后娘娘,就不去叨扰了。”又说:“妾想着太皇太后独居绞罗寺,无人侍奉,不若妾带着后宫妃嫔照着时日往绞罗寺侍奉,以表孝心,免得日日闲着,招惹出些事端来。”
宋显自然明白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但萧令明摆明了没这个意思,他宋显也就无甚必要去刻薄自己往日的旧人,索性摇头否了,“不必,这么些人宫里容得下,你平日约束着就好。”
见此,余陶陶颇有些意外,可她也不问,得了准话便含笑称了是。
宋显离开之后,奈鸢一脸欣喜地迎了上来,她握着余陶陶的手,一时间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哽噎在三道:“……终于,终于到这一日了。”
余陶陶亦是畅快,她徐徐出了一口气,眼下晶莹湿润,“原都觉得没有指望了……”
余陶陶伸手摸了摸棋盘上致密的描金纹样,一时间心潮澎湃难抑,她这一小小清流幺女,待天子的旨意一落竟当真就要站上天下女儿至尊贵的位置,仪表天下,半君之尊。
第71章
波兰海来使前一应的筹备事物,萧令明从头到尾与宋显一同操持着,可待到朝见那一日,却开始有意推说躲懒退居深宫,避而不见。
今年因来使一事便未移驾行宫,这八月初的平京烈日当头,热得焦金流石。宋显似乎也未生疑,只当他是素来娇惯,离不得殿内冰凉,索性纵着他去了。
李芙却是知其中内情,自波兰海大法师入京起便时不时地劝上两句,“这物件到底是那处传来的,若是得解,您往后也好受一些不是?”
然而被他苦心劝着的人却浑不在意地将手上的杂文选集翻过一页,“宋显总在我边上,香我也用得不似往日频繁,就当助兴随它去吧。”
他说着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你说万幸宋聿是灵帝幼子,若是先头几个儿子,待到他兵变那日可都七十高龄了。”
这话李芙自然不敢接,只讷讷地弯了弯腰,萧令明似乎心有所感,搁下手中的奏疏,颇有兴味地一笑,“阿祉是宋显二十那年得的,实在早了些。若我能活到那时候,便与宋显商量禅位,与他一道出宫去瞧一瞧外头的风光。”
“您福寿无量,自是盼得到。”李芙说着,就听外头传来了悉悉索索地脚步声,继而是陆陆续续地问安唱和,不多时,便见兰亭掀了帘子迎宋显入内。
宋显绕过屏风见了怡然自得的萧令明便委屈地开了口,“朕在密朱寺行祭礼站了整一个时辰,差点没热得背过气去。那味道可真是要命,又是血又是香,闻起来简直头痛。朕先去沐浴,实在是受不住了。”他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说完便飞快带着身后跟着的宫人往殿内汤泉走去。
天子全程行动如风,愣是没给萧令明插上半句话的机会,萧令明看着天子一行“浩浩汤汤”的背影,抬扇对伺候着风轮的素兰点了点,“去看着点皇帝,别让他贪凉用冷水。他要是病了,过两天大礼去密朱寺受罪的就该是孤了。”
被特地关照的宋显此刻浸在温热的汤泉里,掌心却一片冰冷,他的思绪仍旧深深陷在方才与波兰海大法师本是闲谈的对话当中。
中原密金已然独立数百年,期间风俗教义皆与波兰海乃至于在传言中极为诡秘的本宗洽教大为不同。
故而宋显在密朱寺自那些奉着灯烛的白衣教徒身上闻到了与萧令明身上味道相近的香气时极为诧异,装作闲谈随口问了句,却不曾想得到了一个自己全然未曾设想过的答案。
自波兰海来的大法师并未言明那些白衣教徒的身份,只是委婉说了他们亦是修行之器,如今入朝觐见暂时以香封身,以防惊扰圣朝。又言及这秘药与香饵都曾在灵帝的旨意下加以改制进献过上国后宫。红珠情热助兴,香饵缓症驻容只是不利于寿。
法师言谈间见这位少年天子似乎并不知这一桩旧事,便奉承了一句大元天朝自圣文武皇帝起气象一新,陛下未曾听闻也是有的,而那时的宋显只得脊背僵硬地将这段对话顺了下去,继而心不在焉、神游天外般行完了祭礼。
直到礼毕回宫踏进含元殿,宋显不想让萧令明瞧出端倪,才勉强挤出了如常神色。
宋显既知道了,也大概明白了为何萧令明对波兰海来使避而不见,想是他大约也清楚身上是个什么物件。
宋显心底转过千丝万缕的心思,“兰亭。”宋显唤了一声,对跪俯池边的兰亭吩咐了一句,“便说……说朕有些许经义辨不分明,望明日大法师入宫与朕讲解。”
皇帝沐浴更衣的时候宫人们已然陆续整理完了上供的礼单,将其中格外出挑的物件尽数奉来了含元殿,等待天子与明后的额外处置。
天子转过摆屏,正巧撞上萧令明接过被宫人奉过头顶的螺钿漆花琵琶随意拨了三两声。虽称不上蕤宾铁响,却也利落干脆,颇见功底。
“你还会弹琵琶?”宋显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父皇让你学的?”
萧令明反手放了琴,随口答了,“嗯,先帝那时候让学过一阵,可学会了他又不喜欢了,我也没这情致就再没碰过了。”
宋显凑上前,自萧令明身后双手圈了他的腰,整个人贴了上去,又把下巴尖往萧令明的肩颈里埋了埋,“可是朕喜欢啊,朕的母妃就弹得一手冠绝六宫的好琵琶,最擅一曲月儿高,可惜父皇没听过几次,全叫那时候不通音律的朕听去了。”
萧令明任由他抱着,嘴上故意不接茬,“是么,那显儿慢慢喜欢着。”
宋显顺势松了手,只是在萧令明背过身去看其他物件的时候,跟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明儿还有多少事情是朕不知晓的。”
萧令明只觉他故作幽怨,心底好笑,干脆自李芙手中接了团扇,抬手掩了半张脸陪他演,声音如丝如缕地装模作样幽幽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明儿总该留些东西在手里,叫圣人时时刻刻新鲜着,免得将来落得个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凄楚情状。”噎得宋显脸色白了青,青了白。
待用过晚膳,萧令明亲自送了还有晚礼未完的皇帝到了殿门口,本想回去继续看日间未读完的奏疏,但到了外头叫这晚风一扑,索性改了主意往映春池走去。
因是临时起意,倒也没着李芙清人,左右自圣文武皇帝起大元后宫内外隔绝之森严亘古未有。
这后宫里的人到咽气了的那一天也是后宫里的鬼,萧令明自也不怕传出什么闲言碎语去。
他像少时居含元殿时喜欢的那样靠坐在春池水榭的朱栏边,就着湿润清凉的夏日晚风,手中执了一卷书,耳畔是细风穿过廊下金铃是清脆明亮的声响,却不似少时那样看得进书了,反倒忍不住去想,若那个冬天没有遇到玉贞公主,如今该是个什么模样。